“黄博士,咱们聊聊吧。”

洛阳县衙的大牢中,郭烨等人在黄怀信面前盘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

因为黄怀信的态度十分配合,众人并没有给他佩戴镣铐。

何况在这戒备森严的大牢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干瘦老头,也没法逃到哪里去。

“好,你们想知道些什么,问吧。”

黄怀信神态十分从容淡定,半点都不像一个身陷囹圄的人。

“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杀章老爷吧!”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咯……”黄怀信轻抚胡须道。

“没事,慢慢说,我们有得是时间。”郭烨笑笑,竟转身给黄怀信又倒了一杯茶水,大有你说多久,我就听多久的架势。

“好,年轻人有耐心是好事啊。”

黄怀信点点头,但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郭烨等人吃了一惊,“二十多年前,小老儿曾在宫中太医署供职……”

“你是太医?!”

“以前是。”

黄怀信娓娓道来,他告诉众人,自己当年是太医,而章老爷当年则是绿林道上的山匪,后来宫中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变故,当年的一众太医被杀的被杀,遭贬的遭贬。而他就被贬谪到地方的医馆任职。原本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做不了太医,依旧可以悬壶济世,只求一家人平安便好。不想他的妻子儿女在追随他一路前往地方的路上,却遭遇了劫匪,不幸殒命。

而这昔日的劫匪,正是如今洛阳城中的章老爷。

“变故?什么变故?”郭烨有些敏感地问道。

自从在义门方玉娘口中了解到自己的身世,他对一切跟宫中有关的事情,都会表现出兴趣来,特别是二十年前的事。

不过黄怀信的口风却甚是严密,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道:“小老儿对天发誓,此事与今天的案子无关,你们也不要问了,问了小老儿也绝不会说的。如若不信,你们大可对小老儿动刑,看能不能从我口中掏出半个字来。”

听他说得决绝,郭烨和纪青璇对视一眼,笑道:“黄博士言重了,你还是继续说你跟章老爷的恩怨吧!”

“呵,小老儿找了他整整二十年啊!想我那小儿,当时才三岁……”

黄怀信叹息道,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恨意。

沉淀了二十年的怨恨,就像刻在了骨头上。即使是章老爷已经死去,还是被他亲手毒杀的,也依旧难以冲刷干净。

“说来也是报应,老天爷还是给了小老儿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五年前,一个年轻人来到我供职的官医署当医学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居然就是仇人之子。我开始刻意地接近他们家,只是这姓章的畜生似乎也知道自己伤天害理的事情干得太多,生怕遭了仇家的报复,日常十分谨慎,整整五年,我都始终没能寻到下手的机会……”

“等等!”

郭烨突然打断道,“他在明,你在暗,你又是处心积虑报仇,五年时间都没找到机会下手,这不合理吧?”

“小老儿与他乃是血海深仇,若不能亲手致他于死地,又怎能算是报仇雪恨呢?”黄怀信偏执地说道。

“明白了,你继续吧。”

郭烨无法理解这种扭曲的仇恨,但却能体会到黄怀信的决心,只得让他接着往下说。

“直到前段时间,章家老大投水而死,章老三来找我配药,说是要给他父亲备用,偏偏又询问了洋地黄中毒致死的剂量。我便意识到,报仇的机会来了,因为正常情况下,根本不需要配那么多药物备在家中,而且以他医学生的见识,更不可能询问那种问题。这个狼子野心的小子,必然是存了弑父的心思。所以我告诉他的剂量是假的,根本毒不死那老畜生。哈哈哈哈哈,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备了一颗足以致死的药丸在身上,并且时时留意章家的一举一动,他可以下药,但最后毒死老畜生的药物,一定得是我亲手喂下去的才可以!”

说到这里,黄怀信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果然不出小老儿的预料,就在他们家老大冥婚当日,那小子就做出了弑杀亲爹、嫁祸兄长的丑事,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我才能亲手把药丸喂进那老畜生嘴里,向他讨回累累血债!”

“咦?这般说来……章二郎莫不是无辜的?”

“无辜?哈哈哈……”

黄怀信笑得更开心了,“我且问你们,那章家老二可是说被自己的媳妇唆使才下的药?若我所猜不错,那章家老三与自己的嫂子怕是也有一腿吧?”

“你怎么知道?”郭烨等人都奇了。从抓了黄怀信到县衙的大牢,这一路上可没有人跟他说过整个案情。

“我在官医署给医学生讲课之时,曾讲过一个故事。这故事便是一户人家的弟弟通过自己的嫂子唆使自己的傻哥哥下毒,最终毒死了自己的父亲。哈哈哈哈,我便知那章家三子是有心的。”黄怀信的面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黄怀信猛地站起来,激昂咆哮道,“章家除了老大还算是个人物外,其他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我便是要让他们全家都卷进此事,二十年的血债,老畜生一条狗命,只能算是利息!我要让他们章家从此断子绝孙,我要让他们门楣蒙羞,哪怕是九泉之下,他们章家的列祖列宗,都要永远沉浸在骨肉相残的耻辱之中,永世被人唾弃、嘲笑!”

看到几乎疯癫的黄怀信,郭烨等人只觉得脊背发凉。这个案子到此处也算是查清了真相,剩下的事情,陆象先他们洛阳县衙同样能处理得很好,却是不需要他们了。

可就在郭烨走出牢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停下来脚步,看向黄怀信道:“你此前在官医署说的最后那句话是何意?”

但是那黄怀信却像是没有听到郭烨的话一般,只是自顾地狂笑。稍微坚持了一会儿,郭烨等人终于还是在黄怀信诡异的狂笑中落荒而逃了。

只是正如黄怀信所谋划、所期盼的那样,整个章家,都已经彻底毁在了他的报复之下,再无东山再起的一天。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章太夫人在听闻之后,却也只是说了一句和黄怀信一模一样的话。

“报应啊!”

一声叹息下,曾在洛阳南市中叱咤风云、吞吐八方来货的商贾世家章家,就此落幕……

……

解决了章家的事情,郭烨等人回到不良司,便由重新扑到了牡丹枯死案的追查上。

不过说是追查,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半点头绪。徐问清一日不回来,他们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洛阳的茫茫人海中,试图找出寒萼的踪迹,可这和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分别?

而这案子到此处,除了还了妙韵阁诸人的清白外,并无其他进展。反倒是因为妙韵阁诸人被悉数的释放,洛阳街头的流言再度死灰复燃,且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这一次的流言却道:既然花神并非花魁假扮,那便是真花神了。真花神降临凡间,赐死百花之王,女皇之位必不久矣!

神都洛阳再度陷入一种人心惶惶的境地,丽竞门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的。

这一日,正分散在街头例行巡查的郭烨等人,突然收到了徐有功的命令,让他们立刻赶回徐府,有紧要的事情相商。

郭烨他们来了洛阳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见徐有功以如此火急火燎的态度下令,当下无人敢怠慢,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直奔徐府而去。

不过,在进入徐府的厅堂之后,他们却没有见到徐有功的人影。

宽敞的厅堂里,只有一个沉稳如山的背影屹立着。

他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正沉默地打量着厅堂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山水画。

然而不知为何,郭烨在看到此人的这个动作时,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错觉,就是他仿佛真的在眺望着大周王朝的万里河山一般。

这样的气势和意境,他们就是在徐有功的身上都不曾体会过!

“这人到底是谁?”郭烨惊疑不定地想道。

至于纪青璇,她本就是徐府的半个主人,因此直接就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您来徐府又有何贵干?”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面对这个背影的主人时,已经不知不觉就用上了敬语。

听到她的问话,这个背影的主人终于缓缓转身。

出现在郭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有些苍老的脸庞。深刻的皱纹就像岁月风霜的痕迹留在了他的脸上,每一条皱纹深处,都仿佛凝聚着智慧的意味。但是,他的精神却十分的矍铄,一双眼睛非但不显昏花,更有种鹰隼般的锐利,仿佛一眼就能看到人心里去。

要说郭烨也算胆大包天的人物了,就算对上丽竞门那种张扬跋扈的对头,也能不弱半分声势。可在这个貌似风烛残年的老者眼前,他却像遇上了天敌,对方随意一扫,就让他生出矮了半头的感觉来。

老者视线逡巡,在几人身上审视了一番之后,突然淡然一笑道:“有功与老夫说,他府上住了几个好苗子。现在一看,果然有点意思。”

他这话一说,反而激起了郭烨心中的桀骜,他脖子一昂,不悦道:“老人家您到底是何方神圣?贸然闯入旁人家中,还对人品头论足,这似乎不是为客之道吧?”

“呵呵,还不服气了。”

老者看着满脸倔强的郭烨,突然爽朗地笑出声来,他随手掸了掸身上袍子的下摆,道,“听有功说,尔等都是不良司中查案的一把好手。既如此,你们不妨把往日查案的法子,也用在老夫身上。若能看出老夫的来历呢,老夫便收回刚刚的话,不但如此,还会附送你们一些小小的见面礼,怎么样?敢不敢与老夫赌上一把?”

“赌了!”

郭烨被激起心头傲气,一口就答应下来。

纪青璇却是比他谨慎一些,追问了一句:“那不知我们要是输了,又需要付出什么呢?”

“你们若是输了……”

老者沉默了一下,道,“你们若输了,便当老夫今日从未来过此地吧!”

这话说得纪青璇等人又是一愣,怎么听他这口气,他光是登门造访,就已经众人莫大的荣耀了?

不过这时,郭烨已经撸起袖管,一副放手大干的架势,道:“纪不良尉莫要多虑,郭某还真不信自己就会输了!”

“年轻人有志气。”

老者笑了笑,张开双手,把身上各处细节都暴露出来,然后示意郭烨可以开始推断自己的身份。

郭烨见状也不客气,绕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就开始观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老者面上微笑不变,郭烨脸上的神情却是愈来愈惊讶,熟悉他的纪青璇等人,却又从他这惊讶中,看出一丝难以置信和惊喜的感觉,顿时不由得对老者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

终于,郭烨像是肯定了什么,脸上惊容一收,换上了一脸敬意。而老者也似是知道他认出了自己,笑容愈发满意。

下一刻,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郭烨猛地一揖到地,深深施礼,道:“晚辈郭烨,见过狄相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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