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地方。”

“能否用一个词形容现在的上海?”

“风云变幻?”

“非也,乱世纠葛而已。”

“英雄辈出?”

“非也,鱼龙混杂而已。”

“遍地黄金?”

“非也,只是穷人眼中的天堂而已。”

“这么说……你是一个穷人咯?”

“是的,我是穷人。”

“那你来上海做什么?”

“我想变成一个富人。”

短刀能杀人,长刀也能杀人。但真正杀人的并不是刀,而是人。

1 逢赌必输

在洪三看来,上海的赌坊跟苏州的赌坊也没什么两样。当然,洪三所指的并非远大赌场,毕竟那是上海甚至整个亚洲最大的赌场,以洪三现在的那点底子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进去白相了。

洪三外号“逢赌必输”。这外号继承自他逢赌必输的母亲红葵花,不仅象征着家学渊源,也与洪三那霉气上身的赌运有莫大关系。

洪三觉得自己应该当一个坏人。因为没有坏人会承认自己是坏人,也因为他的长相酷似好人,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的赌运败就败在这个好人的面相上了,所以他努力学坏,想把自己的赌运变好一点——坏人的运气通常都是很好的。

学坏,首先要从坏笑开始。作为一个坏人,眼神要有一种亦正亦邪的感觉,王霸之气尚在其次,但必须要让人捉摸不透。而坏笑的时候脸上必须带有邪气,这种邪气不仅指得是那种阴阳怪气的调调,也体会在嘴角的倾斜度。两边嘴角上扬,那叫微笑;咧嘴露出牙齿,那叫憨笑;而只有一边嘴角上扬的话,那就是不可言喻的坏笑。洪三觉得,女人最喜欢这种不可言喻的坏笑。听说还有一种能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叫做狞笑,但洪三却不屑去学,因为他觉得:像他这么英俊的人狞笑多了容易毁容。

洪三坏笑着走进五湖赌场。

五湖赌场并不大。说起来,它只不过是上海法租界某弄堂里最不起眼的一间小赌坊。赌坊内只并排摆了两张赌桌,一张赌骰子,一张赌牌九。十几名短衣帮的粗鲁汉子依着各自喜好,团团围站在两张赌桌旁,各自下注,喧腾呐喊。刚一进门,一股强烈刺鼻的气味立刻扑面而至。那是赌场本身的霉气混杂着车夫、苦力、水手身上的各色杂味。也分不清到底是汗臭、脚臭、还是鱼臭……

如此破败而狭窄的地方,显然与洪三理想中的“远大前程”相去甚远。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小角色,有赌是为大,挑剔苛求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洪三很快就适应了赌坊里的味道。他先去牌九桌前看人赌了会牌九,觉得老大无聊,便去骰子桌看人赌骰子。

一名面白皮嫩的青年男子正在骰子桌上大杀四方。他脸色虽然颇为苍白,但运气却红得无法形容。手中骰盅竟似能随心所欲那般,无论赌大赌小,每次都是就地赢钱。因为他手气实在太旺,只连赢了几个回合就没人敢再跟他对赌。

白面男子面露得意的笑容,一边摇骰盅一边嚷道:“还有没有不怕死来送钱的?小爷我今天兴致高,可以免费赐你们一死!”

围观赌客各自陷入踌躇,就算有输了钱的,也不敢再上前造次。只是面面相觑,一时都沉默了。

洪三见众人都做了缩头乌龟,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忽然钻进人群,大声道:“就让我来会会你!”

那白面男子斜眼看了洪三一眼,见是一个年纪跟他相仿的黑脸青年男子,打趣道:“哟呵,这位兄台好面善啊!我们以前肯定见过吧,让我想想,好像是在哪个煤堆里!”

众人哄笑之下,洪三大摇大摆地拿起骰盅:“少废话,我也跟你赌骰子,敢不敢赌?”

“当然敢!”白面男子也不废话,自信满满地举起骰盅:“赌大,还是赌小?”

“要赌就赌大的!”洪三从口袋里掏出三五枚铜板,往桌上一拍:“啪!——”

白面男子看到铜板,忍不住皱了皱眉:“不是赌大的吗?怎么就掏出这么几个钱?”

洪三道:“做买卖当然要先小后大,你这么年轻,是不会懂的咯!”

“呸!”白面男子显得十分不屑,却也拿起骰盅,对洪三说:“哼,你自找的。”

洪三毫不示弱,也拿起骰盅,大大咧咧地说:“那就请啦!”

两人以同样的频率摇了半晌,最后却像心有灵犀似地同时按下骰盅。

“啪!——”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在荷官的喊声下,洪三率先掀开骰盅,摇出的数字却是“一、一、三”五点小。白面男子哈哈大笑,掀开骰盅看时,竟是“六、六、六”十八点大!

白面男子收过洪三的几枚铜钱,不屑地丢给身边的赌徒,打趣道:“这么几个铜板塞牙缝都不够,就请大家喝点小酒吧!别嫌少,一会赢多了还有!”

赌徒们抢到铜板,各自欢呼,却把对面的洪三气得牙痒痒。他愤愤掏出怀中钱袋,将里面的纸币、铜板统统倒在赌台上:“我还不信了!再来!”

……

八个回合下来之后,洪三无一胜绩,桌子上的似流水般涌到白面男子面前。到第九个回合的时候,洪三手头已经只剩下一枚银元了。在围观赌徒的怂恿下,洪三大吼一声:“今天就算倾家荡产也要灭了你!”说着,毅然将最后一枚袁大头拍在赌桌上。

“痛快!这才叫汉子!”白面男子脸现凝重,小心翼翼地拿起骰盅。也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紧张,他苍白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轻轻摇晃之下,骰盅里响起了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洪三以同样的频率摇动骰盅。此时,牌九桌上的赌徒已全被骰子桌上的赌局吸引过来。大伙都知道白面男子有八轮全胜的战绩,所以清一色地站在白面男子左右。纷纷下注,并为其呐喊助威:“大!大!大!”

在十几名赌徒异口同声的吆喝下,白面男子奋力摇动着手里的骰盅。在一阵清脆的撞击声过后,白面男子眼神猛然一冷,“嘭”的一声将骰盅扣在赌桌上。

洪三明知道那些喊“大”的赌徒无一人是给自己助威,却也将骰盅摇的叮当做响、似模似样。看到白面男子将骰盅一把砸到桌上,洪三也不甘示弱,“嘭”的一声立定骰盅。

整个五湖赌场陷入一片安静。

洪三深吸了一口气,掀开骰盅看时,竟抑制不住欣喜若狂的情绪,兴奋地大叫出来。原来这一次洪三的骰子非常争气,竟摇出了两个五、一个六,整整十六点!只差两点就满点,赢面不可谓不大。众赌徒没想到一直走背运的洪三会时来运转,也来上这么一手回春之笔。纷纷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白面男子眉头紧锁,一脸凝重地掀开骰盅。本以为自己赢定了的洪三定睛一瞧,脸上的狂喜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态……

“六、六、五”十七点大,

比洪三只大了一点。然而,一点之差也是输,洪三的最后一块银元显然又进了别人的口袋。

白面男子笑吟吟地拈起“袁大头”,放在唇边用力吹响,侧耳倾听之下,金钱发出来的悦耳声音使他忘我陶醉,忍不住轻轻哼起了昆曲《浣纱记》里的调调:“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且不说这白面男子唱得好不好,单凭这装神弄鬼的挑衅举动,洪三就觉得非常厌恶。他气急败坏地踩在凳子上,大吼道:“娘西皮!再来!”

身旁一名赌徒揶揄道:“小赤佬,侬这九九归一也不灵啊!还想连输十把?”话音未毕,一众赌徒已狂笑出声。

洪三也不理会他们,只是自行掏摸,似是想再拿出点赌本。然而他搜遍了全身上下也没摸出哪怕半个铜子儿出来。

白面男子见状讥笑道:“怕是没半个子儿了吧?老子今天是武财神下凡,遇鬼降鬼;遇魔伏魔!你别把你娘的棺材本也输进来了!哈哈……”

洪三气得满脸通红,恨恨道:“哪个说我没钱了,这把就和你赌个最大的!”一边说一边伸手入裆。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却已经有人开始调侃:“这掏来掏去的,莫非是要赌命根子?”

“对!就是跟你们赌命根子!”说着,洪三从裆部摸出一张叠了几叠的纸片出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我家房契,估值五十大洋!”话音落时,洪三黝黑的脸上现出一副孤注一掷的决绝神态。

众赌徒闻言一片哗然。白面男子显然不信,接过纸片看时,却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围观众人似也从这纸片上嗅到了洪三身上的“味道”,各自起哄,捏住了鼻子。

然而这房契却像是真的,至少在白面男子眼里是真的。他对身边的一众赌徒点了点头,拿着房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连扑鼻而入的味道竟也充鼻不闻……

忽然,他身边的众赌徒炸了锅般叫嚣起来。

“和他赌!”

“对啊,连赢他九把,还怕他不成?”

“没错!乘胜追击!”

“有明灯照,跟财神走!”

白面男子见群情激昂,顿时来了底气,将房契扔到赌桌中央,对洪三道:“好……死路可是你自找的!”

“废什么话?”洪三斜眼一望,冷笑道:“你桌上可有五十大洋?”

白面男子当即低头数钱,但无论怎么数这些刚赢来的票票板板也超不过五块大洋。正犹豫间,身边的赌徒们早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各自把腰包里的钱掏了出来,纷纷压到他这边。

“我们有!”

“对!”

“杀他个有来无回!”

众人拾柴火焰高。转眼间,数不清的银元、钞票堆在桌上,组成了一座小丘。

白面男子显然信心大增,扬眉问道:“还是赌大?”

洪三昂首捧盅,面对数十名与他对赌的赌徒,硬是拿出“张飞横矛当阳桥”那种以一敌百的劲头,高声道:“大!九九归一不灵,我就杀你个十全十美!”说完,毫不犹豫地摇动骰盅。

白面男子随之大喝一声:“走!”亦跟着摇动骰盅。

洪三摇着盅,表情犹如醉道摇铃驱鬼的疯癫,口中念念有词:“五雷猛将,腾天倒地,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烽火雷电惊!嘛咪嘛咪哄,十全十美灵!”随着一声断喝,骰盅“啪”地扣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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