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从来未曾涅槃,它只是自断毛羽,使自己沦为凡鸟。所谓天际,就是飞不到的地方。要么妥协,要么断绝。不妥协的人,只因不够天真。

1 送葬

纸钱,像雪片一般漫天飞落,飘洒满地。

一个由数千名学生、工人组成的送葬队伍在上海的爱多亚路上蜿蜒前行,所有人手臂上都系着黑纱。

阿星、铁鼓、于梦竹同十几名学生、工人代表走在队伍最前方。走在中间的于梦竹穿着朴素的白衣黑裙,神色悲痛,表情肃穆,手中捧着与难工友顾正红的遗像,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步前行。身后,八个工友抬着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材,脸上俱是悲愤的表情。

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悄然落下,一点点、一滴滴打在于梦竹纯美而稚嫩的脸上。她迎着雨点前进,脚步没有半点凌乱。前方,几十名持枪的英租界巡捕拦住去路,他们早就在马路中间设置了路障铁网,列队迎接送葬队伍的到来。

阿星猛地扬起手中纸钱,示威似地喊道:“西方正路,诸神引领啊!”身后上千名送葬人齐声高呼:“西方正路,诸神引领啊!”

铁鼓也扬起纸钱,喊道:“礼悦四海,义抚千秋啊!”众人跟着喊道:“礼悦四海,义抚千秋啊!”

前方不远处,由沙袋铁网组成的壁垒后,一众英租界巡捕持枪列阵,黑洞洞的枪口早瞄准了面前的送葬队伍。

眼见前方无路,于梦竹只得停下来,单臂高举,止住送葬队伍前进的脚步。

一名巡长打着黑伞站在路障前方,拿着大喇叭喊道:“这里是英租界巡捕房,游行的人给我听着。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里是爱多亚路!我面前是法租界,我背后就是英租界。我最后再警告你们一次,回头是岸。要是你们胆敢再往前走一步,小心枪炮无眼。”随着巡捕头子的一声“枪炮无眼”,列阵的巡捕们齐齐拉响了枪栓,将子弹填入枪膛。

于梦竹冷笑一声,扭头喊道:“工人弟兄们,学生朋友们,咱们大伙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众人齐声答道:“送葬!”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直冲天际,吓得面前那巡长都一哆嗦。

于梦竹又问:“给谁送葬?”众人答道:“给死在英国人枪下的工人弟兄送葬!”

于梦竹问道:“咱们面前是什么人?”众人道:“杀人者!侩子手!”

于梦竹道:“咱们怕不怕?”众人齐道:“不怕!”

于梦竹点点头,昂然喊道:“走!”随即大步上前。

阿星大吼道:“西方正路,诸神引领啊!”众人跟着喊道:“西方正路,诸神引领啊!”话音落下,所有人都跟随于梦竹的脚步大步向前,宛若爱多亚路上汹涌而至的海潮。

“嘭!”巡长朝天开了一枪,气急败坏地喊道:“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不要再向前啦!”

阿星拍了拍胸膛喊道:“有种,向我开枪!”众工友学生更是激动,有的喊道:“再开枪试试

!”有着拍着胸口喊:“有种朝这打!”

于梦竹振臂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把帝国主义赶出上海,赶出中国!”众人也振臂喊道:“打倒帝国主义!把帝国主义赶出上海,赶出中国!”

于梦竹又喊:“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为死去的弟兄报仇!”众人齐声喊道:“报仇!报仇!报仇!……”这“报仇”的声音掀起阵阵声浪,似战鼓般愈擂愈响。于梦竹一马当先,引领送葬队伍迎着面前数十把长枪缓缓行近。

雨越下越大,没有半点风。送葬队伍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那声声分明的脚步声仿佛一段慷慨悲歌的序曲。

于梦竹面朝枪口,越走越近,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突然,“嘭!”于梦竹只觉右边脸上一热,扭头看时,身畔那名工人代表已应声倒在血泊中,眨眼就断了气。再摸脸上时,黏糊糊的,竟是那工人代表身上溅出来的鲜血。

于梦竹霎时间愣在当地,再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几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子弹破空时留下的“嗡嗡”声响。

“嘭!”

又一名学生心口中弹,眨眼倒地气绝。那是于梦竹的班长何庆祥,今年不过二十岁出头。他平日里最喜欢临摹达芬奇的画作,曾画过一副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蒙娜丽莎》。然而现在,他就这样直挺挺的躺在于梦竹脚边。他临死前那无助而又痛苦的眼神像烙铁一般深深烙印在于梦竹心头,再也无法抹去。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们不都是中国人吗?中国人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难道“自由、平等、博爱”不是需要所有人一起争取的吗?

送葬队伍在枪声的震慑下停了下来,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呐喊,紧跟着,一窝蜂地向前冲去。

“开枪!”随着英租界巡长一声呐喊,突兀的枪声凌乱四起。那些冲上前去的学生、工人不断倒在大雨中、血泊中。

“嘭、嘭、嘭……”

于梦竹孤身屹于混乱的人流中,仿佛芸芸人海中迷路的孩子。在人群惊慌失措的冲撞下,茫然左顾右看,再也不知道自己所站何方。

不知如何,两名巡捕迎面扑了上来,各自抓住于梦竹一条手臂。于梦竹奋力挣扎,不断尖叫:“放开我,放开!”却无济于事,两名巡捕架起于梦竹就往控制区里走。

混乱中,巡捕和学生、工人们打在一起,没人能顾及到于梦竹的去向。在不断嘶吼的刺耳枪声下,于梦竹不断地喊道:“你们这些刽子手!杀人犯!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放开我!”恍惚中,一个人影猛然现身,一脚踹中一名巡捕的小腹,将其踹翻在地,紧跟着又用力撞倒另外一名巡捕,拉起于梦竹扭头就跑。

于梦竹觉得这人的身影有点耳熟,抬头一看,正是齐林。

“快跟我走!”齐林喊道。他拉着于梦竹在枪林弹雨、人潮人海中快跑逃离。鲜血和雨水混杂一起,流淌满地。充耳所闻,俱是学生工友们的哀

嚎声、呼喊声、哭叫声、惨哼声,以及枪口里发出来的爆裂声:“砰!砰砰……”

这些学生、工人们手无寸铁,只能任人宰割。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那些逃不掉的,都被巡捕一一按倒在地。

于梦竹刚才还看见铁鼓和阿星的身影,眨眼间却再也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生。

齐林拉着于梦竹从血与火的道路中冲杀而出。然而才跑出几步,一把枪托胡横空而出砸在齐林头上。齐林一个趔趄,连带身后的于梦竹也被绊到。眼见七八名英国士兵围了上来,齐林连忙扑在于梦竹身上,用身体挡着英国士兵的视线。英国士兵围上来,不断用高帮皮鞋踩踏、踢踹在齐林身上。齐林咬牙挺受,任凭这些英国士兵如何辱骂,殴打,始终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于梦竹不受半点伤害……

此时,周边的送葬队伍已经被英军彻底冲散。原本由于梦竹捧着的顾正红遗像掉在不远处的血泊中,被一只只皮靴踩成碎片。

在距离屠杀现场爱多亚路几公里外的一条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正在破落的马路上蜿蜒前行,轿车前后座分别坐了上海商会会长于汉卿和副会长杜贤。

坐在后座的杜贤眉头紧锁,手里捧着一堆报告,摇头道:“……徽商同好会要求退出工商学联合会,浙商总商会提出尽快停止罢工,要求总商会赔偿损失。还有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越说越是气急败坏,将一堆材料猛地摔在后座上,说道:“荒腔走板,这出戏可唱砸啦!老于,你亲自带着商会几百家商户参加工商学联合会闹罢工,到底是怎么想的?”

坐在副驾驶位的于汉卿摇了摇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杜贤长长叹了口气:“刚刚我接到电话,说现在总商会里里外外,至少有上百家商号红着眼睛等着剥咱们的皮,吃咱们的肉呢!咱们归根结底就是做生意的,反帝革命,不能当饭吃啊。”于汉卿不说话,只是扭头看向窗外。此时的上海已是一片萧条,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马路两边腐烂的蔬菜水果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停车!”于汉卿喊道。刚一下车,就嗅到一股腐烂发霉的蔬果味。路边挤了许多衣衫褴褛的商户,叫花子般瞪着于汉卿和杜贤。两人不发一言,悄然走在脏乱冷清的大街上。拐弯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扭头看时,一名女商贩正在打一个五六岁的男童,不住骂道:“叫你哭!叫你哭!”一名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连忙上前拉住女商贩,劝道:“妈妈,别打弟弟了,他就是饿了……”

女商贩嚷道:“你们都饿!我也饿!饿了是吧?”从摊位上拿起一个苹果就往男孩的嘴里塞:“你不是饿了吗?吃啊!吃啊!怎么不吃啊?”

男孩哭得更厉害了,呜咽道:“妈妈,你说过,这是货品,吃了,就赚不到钱了……”

女商贩眼圈一红,手中苹果悄然落地,她搂着两个孩子,也哭了起来,哀声道:“这天杀的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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