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赵管家找了一辆大卡车开进领事馆院内。几个英国士兵从领事馆里陆续把一些大小瓶子、古玩字画、雕像铜器等物件搬到车上。赵管家一路看着士兵搬运物品,不住提醒道:“轻拿轻放,轻拿轻放啊,随便打坏一件你们都赔不起!”

领事馆门前,霍顿看着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宝贝一件件被人搬走,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就好像谁割了他的肉似的。赵管家拿着个账本,一件件数着:“正好八十一件,一件不多一件不少。”

初予仙强忍心中狂喜,一本正经地对霍顿说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霍顿还是不舍自己的宝贝们,皱眉问道:“徐半仙,您到底想如何处置这些东西?”

初予仙道:“我说了,用我的法子给阎王老爷送过去啊!至于具体的操作方法嘛……我只能说,天机不可泄露。”

霍顿显然对自己的宝贝极为不舍,哀求道:“我能不能一起去看看?”

初予仙摇了摇头:“你就不怕又被阎王老爷看见你,再拉你回去继续炖?”心中暗想:“这件事倒也好办,只消喂你吃点蒙汗药,咱们就又能把好戏再唱一遍。”

霍顿一听阎王两个字忍不住全身一颤,忙摆手道:“那还是算了吧……”

初予仙点头道:“不过,您放心,这场法事之后,我敢保你不再做那样噩梦了。阎王老爷收下你这批贿赂,也不好意思再把你拉进阴曹地府了。东西虽然值钱,命更值钱。对不对?”

霍顿连忙点头:“是,只要不再把我拉到你们中国的地狱就好!”想到昨天差点被炖的惨状,仍然心有余悸。

初予仙微笑道:“您放心,他阎王敢再找你,你找我徐半仙就是。走了,发车!”说着,登上卡车,命司机兵发自家大杂院。

霍顿看着卡车在马路上绝尘而去,渐渐消失在拐角处,忍不住悄悄摇了摇头。那可是九九八十一件宝贝啊,简直就像九九八十一刀一刀一刀割在心头肉上,还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赚回来?

今天一大早,齐林还没等睡醒就被李管家吵醒了,说是老爷要他立刻起床办事,让他赶紧穿好衣服去书房。齐林不敢违拗,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书房前轻轻敲了三下门。门内传来于汉卿的声音:“进!”

进了屋子之后,于汉卿将一个褐色木箱推给齐林。齐林打开一看,箱子里面装得全是银元,少说也有三四百块。齐林一愣,茫然的看着于汉卿,问道:“会长,这是……”

于汉卿面无表情地说:“把这些钱交给英租界巡捕头,就说是我拜托他关照好在押的那些工人、学生,上次的这种意外万不能再发生了。”

齐林忙点头答应,当即拎着那箱银元离开家门,驱车前往英租界巡捕房。

然而,当齐林赶到巡捕房时,却意外得知,所有的学生和工人全被下令释放。下达命令的人正是霍顿。齐林正愣神的时候,只听巡捕头道:“只需要办理一些简单的手续,下午你就可以把人都领走了。”

齐林根本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但想到事情如此和平解决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应承下来。然而,巡捕头却把贪婪的眼神盯向箱子里的钱:“那这些钱……”

齐林忽然后悔刚才太早亮出这些银元,不过他现在身居高位,也算收入不菲,并不是很在乎这些钱,便道:“你们留下吧,当是于先生和我齐林犒劳兄弟们的!”

巡捕头凭空得到一笔横财,不由得大喜过望,当场拜

谢道:“感谢老板,我这就去办理放人手续。”抱起箱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下午的时候,出狱手续就已经全部办妥。巡捕头邀齐林一同进入牢房,将一张《释放令》交给狱警,命令道:“上头有令,即刻放人!”

狱警忙拿出钥匙,打开铁门,对里面的人喊道:“你们出来吧,你们被释放了!”

这些学生因为怕被毒死,现在又已绝食数日,许多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狼狈不堪。一听到释放的消息,全都有些难以置信。虽然牢门被明晃晃地打开了,一时却没有人敢走出牢门。似乎生怕这又是霍顿的诡计。

巡捕头骂道:“你们还不出来吗?是不是都不想出来了?”学生们这才从牢房里缓缓走了出来,兀自有些不敢置信,连连追问:“我们真的被释放了吗?”

巡捕头道:“当然是真的。”学生们没想到事情解决的如此简单,连忙对捕头致谢。

巡捕头摇摇头,指着齐林说道:“别谢我,要谢,谢齐先生。”他刚刚收了齐林的“好处费”,自然要抬举齐林。

学生们将目光转向齐林,脸上纷纷露出崇拜和尊敬的表情。齐林一愣,忙摆手道:“也别谢我,大家快走吧。”一边说一边帮忙扶起一个受伤较重的学生向外走去。

当十几名学子出现在大门外时,早就得知消息的一众记者立刻蜂拥而至,闪光灯闪烁不停,咔擦咔擦的快门声更是不绝于耳,采访者用连珠炮般的声音提问道:“听说今天释放你们,有什么感想?”

“你们为了响应罢工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们觉得值得吗?”

“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释放你们吗?”

学生们纷纷指着齐林说道:“是这位齐先生救了我们!”

这番话语一出,齐林瞬间被十几名记者围住,成了焦点人物。记者七嘴八舌地问道:“是您把学生们救出来的吗?”

“你是怎么做到的?”

“您是营救学生的英雄,难道您不愿意留下名字吗?齐林被众多记者相机围在中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众记者抢着给齐林拍照,闪光灯“嘁嘁咔咔”闪个不停。齐林显然还不懂得闪光灯下的生存法则,只觉得那灯光晃得自己有些头晕,连忙摇了摇头,躲在学生身后。

这时,一个戴着眼镜、面相邋遢的记者忽然冲了上来,惊喜地喊道:“齐林,居然是你!好小子。原来是你干的好事,把学生们救出来的?”齐林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扭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洪三的好朋友之一,“名记”查良伟。

几名记者听到查良伟的喊话,全都围了上来问道:“这位记者,你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里人?在哪工作?”

查良伟神色间颇为骄傲,就好像发现了金矿的矿主一般,夸夸其谈道:“他是我一个兄弟。想当年,我们一起闯荡上海滩,共同的经历多了去了……”说着,闪光灯又像烟花一样闪个不停。

齐林趁记者们围堵查良伟的当口,忙带着学生们急匆匆跑出记者包围圈,查良伟见状大喊道:“哎!齐林!你别跑啊!……你们瞧瞧我这兄弟,做了好事还不留名!”

……

齐林请那帮学生美美地吃了一顿好的,晚上回家的时候,第一时间去向于汉卿禀报“战果”。当齐林敲门而入时,于汉卿正愣愣看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发呆。全家福中的三人分别是于汉卿、于梦竹、和于梦竹妈妈三人。

于汉卿也没想到事情

会进展得如此之快,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欣喜。齐林待要去将喜讯告知于梦竹的时候,却听说于梦竹去了杜美慧家,今天晚上都不回来了。齐林一时有些失落,当即辞别于汉卿,想要回房休息,却被于汉卿叫住了。

“齐林!——”

“会长还有何吩咐?”齐林扭身问道。

于汉卿面无表情地说道:“新来的花匠说,院子里的昙花要开了,陪我去看看?”

“好。”

两人走出大门,来到花园中。皎洁的月色下,只嗅到一阵香气扑鼻。花园里的昙花有的悄然盛开,有的含苞待放,在月色的辉映下,显得极为朦胧好看。

于汉卿蹲身在一朵花儿面前,手指轻轻触碰花瓣,沉吟道:“这套宅子,我买了已经有二十年,可这花坛,却没来过几次。自己家里有的东西,非要让别人提醒才能想得起来看,说出来如笑话一般。”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齐林恭维道:“您平日日理万机,太过忙碌,哪有闲情把玩这些花花草草?”心中却对于汉卿的话觉得十分不以为然,暗想:“这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要是不趁年轻时多赚点大洋,以后怎么能让人看得起呢?”

于汉卿继续叹道:“我夫人潇潇还在世的时候,时常邀我来院子里赏花。那时,我忙生意忙昏了头,总是聚少离多。就算回了家,也是蒙头就睡,对她不理不睬。当时潇潇肚子里刚刚有了梦竹,脾气大得紧,我只要半个时辰不跟她说话,她的脸便像河豚鱼……”说着,用双手在腮间比划脸颊涨大时的情景,和齐林一起笑了起来。“她就是喜欢花,种花、赏花。还捧着《石头记》,学了一出黛玉葬花……”说到这里,于汉卿抬头看了看月色,又叹了口气道:“直到潇潇去世,我才知道,她的一生过的并不快乐。她是我师父的女儿,她喜欢我。可是,我敬她,远大于爱她。我可以给她买下一轮月亮,却没法陪她赏一场昙花……”

齐林愣愣地听着这位传奇富豪的内心独白,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之前一直以为有了钱就有了一切,然而从于汉卿的经历看来,就算有了钱,也未必拥有一切。至少,于汉卿没办法让自己什么不缺的妻子和女儿感到快乐……

于汉卿手拈花瓣,沉吟道:“再后来,我更加繁忙,根本没时间照顾梦竹,索性就把她送到法兰西去留学。时光荏苒啊,一眨眼,梦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其实想想,她长这么大,我真正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又有几日呢?我在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她们娘俩啊……”说着,眼中竟隐隐泛有泪光。

齐林心中也颇为感慨,劝慰道:“会长,以后您多抽出点时间陪她也不晚啊……”

于汉卿摇头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现在和她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反复思量,万千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又是个后悔莫及的决定,就如她那荒唐的订婚宴一般……”齐林闻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叹息。

于汉卿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于某人可以掷千金而不动一色,而对自己的女儿却偏偏乱了章法,没了主意啊……”这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吹得满园花枝纷纷摇动,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夜空中,一层淡淡的云彩飘了过来,悄悄遮住月华。

齐林仰望夜空,沉声道:“会长,这便是爱之深吧……”

于汉卿看着花坛,叹了口气:“这昙花,也许是不会再开了……”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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