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管家也不请洪三进门,扭头对里面的佣人喊:“端个板凳过来。”说完,不再理会洪三,径直走出门去,只留下洪三一个在门前愣愣等待。

不多时,佣人拿了一个破旧的板凳出来,洪三也没心思坐下休息,便和那板凳相映成趣的立在于家门前,宛若一对难兄难弟。

傍晚时分,太阳渐渐落了下去。夕阳的余辉将洪三的影子越拉越长,宛若一根粗壮的竹竿横在地上。洪三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却仍然不肯放弃,一直站在于家门前耐心等待。

这一下午,于公馆里的人进进出出,却没人肯多看呆立门口的洪三哪怕一眼,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一样。一直到天色差点黑下来的时候,李管家才再次走出大门,对洪三道:“洪三先生,老爷让我带您进去。”说着,引洪三进入于家大门。

洪三不敢怠慢,迈动早就僵硬的双腿随李管家走了进去,一路来到于汉卿书房门外。李管家敲敲了门,“老爷,洪三先生来了。”说着,推门请洪三入内。

此时于汉卿正坐在书桌前查看账目,听到洪三进来只是微一摆手,示意知道了,却连看都没看洪三一眼。

洪三知道自己同于家的芥蒂非一朝一夕可解,但罢工的问题却不能再盲目拖延,只得硬着头皮拜道:“于老板,好久不见。”

于汉卿这才抬头瞟了洪三一眼:“好久不见啊,洪三先生还是这么神采奕奕、非同凡响啊!坐。”一伸手,请洪三坐下。

洪三坐在沙发上,说道:“先要祝贺于老板洗清烟土案的罪名。”

“嗯。”于汉卿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是冷冷的看着洪三。

洪三在外头站了一天,显然头脑有点僵硬,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我听说于老板您一直在背后支持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游行,又捐款,又捐物,连自己的生意都耽误了,现在全上海的劳苦大众一听到于老板您的名字,就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于汉卿似乎懒得听洪三的废话,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写着什么。过了好一会,突然开口喊道:“老李!”

李管家立刻推门而入,“在。”

于汉卿将刚写好的支票交给老李,说道:“交给老冯,让他别忘了明天一早去汇丰银行提一千大洋的现金出来。”

“是。”李管家扭头出去了。

洪三的话头被生硬打断,也就再也接不下去。于汉卿又开始翻看手中的书本,洪三不敢打扰,只好耐心等候。过了好半天,于汉卿忽然抬头,若有所思的盯着洪三问道:“洪三,我们认识多久了?”

洪三一愣:“……算算,真有些时间了。”是的,两年绝对有了。

于汉卿点了点头:“你的为人、伎俩、招数、小算盘我还是有些了解的,你今天来不是为了给我戴几顶高帽子的吧?”

洪三连忙起身,正色道

:“当然不是。我这次来,其实是想给您赔罪的。”

于汉卿斜眼打量着洪三:“哦?你何罪之有啊?”

洪三拱手道:“于老板,一年前,洪三舍下梦竹,和林依依逃婚,让您和梦竹小姐颜面扫地,实在是混账至极。洪三知错,认罚。”

于汉卿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我这张老脸天天抛头露面,前些日子更是遭到整个上海媒介的口诛笔伐,早就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啦。你这个歉道不道,没什么意义。”洪三闻言不由得僵在当场,不知如何以对。

于汉卿又问:“错认完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洪三道:“其实……我是想求您可以公私分开,不计与我的前嫌,能在停罢合约上签字。”

于汉卿呵呵一笑:“你看你这人,就是花头太多,这样直说多好?一年多过去了,还是没有什么长进。来,我带你去看些东西。”说完起身走出书房。

洪三不知于汉卿是何用意,却不敢提出其他意见,只能急忙跟上。

于汉卿命李管家备车,却带洪三、老李坐车来到一处工人聚居的贫民窟附近。贫民窟路口处,有一座临时搭建的简易粥棚。粥棚下支着三口大黑锅,锅里煮的是热气腾腾的粥水。再看粥棚之外,一众衣衫褴褛的工人拖家带口排着三条长龙般的队伍,直排出一里有余。

于汉卿带洪三进入粥棚,拿了根筷子往粥锅里一立,筷子只立了不到一秒便倒了下去。于汉卿眉头一皱,扭头喊道:“师傅,师傅!”熬粥的师傅急忙擦手跑来,点头哈腰地问道:“于老板,您来了?”

于汉卿颇为不悦地道:“跟你说过了,米要能立筷!”

熬粥师傅道:“是,我知道。不过,今天排队的工人有四百多人,咱的储量可是不够了啊……”

于汉卿点点头,扭头喊了声“老李”。李管家急忙跑来,将一袋子银元递给熬粥师傅。 “记得,要好米。” 于汉卿道。

熬粥师傅急忙点头:“是!”说着,急匆匆跑出去买米,回头大喊道:“加米喽!”工人队伍中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众人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洪三见状颇为感慨,叹道:“这些景象,我在总工会也见到过。这几个月来工人们受尽苦难,幸亏有您,于老板,他们才能熬到今日,我替总工会谢谢您。”

于汉卿根本不买洪三的账,任凭洪三好话说尽,却只是酸着老脸,冷哼道:“你代表不了总工会,大可不必拿总工会来要挟我。在我面前,你最好收起你的那条狐狸尾巴。”

洪三一阵尴尬,暗想:“我只是随便一提,没有要挟的意思啊……”但他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便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端正了态度,连连点头道:“哦,是……是……”

于汉卿又问:“方才你想问我有没有想过罢工会造成什么,对不对?我现在可以回答你。”说着,抬手向粥铺一指:“像这样的

粥铺,由我自行出资组建的,在上海共有三百多处,每天供养上万的工人,这便是我对待罢工的态度。”

洪三闻言一愣,问道:“既然如此伤财,您为何不让罢工早点结束?”

于汉卿沉默半晌,一张老脸满是愠怒,他扭头盯着洪三,沉声道:“因为什么,你洪三难道不明白?”

洪三当然知道于汉卿还是在跟自己较劲,忙道:“调停罢工是公事,不是私事。于老板,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但没有必要迁怒于停罢一事。”

于汉卿冷笑一声,问道:“洪三,你真的认为这是公事?……自从你接手调停罢工的那一天,对于我于汉卿而言,这就是咱们两人之间的私事。”说完,将手里的那根筷子丢给洪三。洪三一弯腰,急忙接下筷子。

于汉卿义正言辞地说道:“生为男人,就要像你手中的筷子一样,行的正,立得直。像你这种人,临阵脱逃,不负责任,我永远都看不起你。你这种人,不配和我说话,更不配给我道歉!我知道你洪三今天来是来做什么的,我也知道英、法租界都给你洪三签了字。但是,只要你洪三还是调停人,我宁可将我全部家当都砸在这些粥铺上,也不会给你签一个字。”说完,扭头大步离开。只留下洪三一个呆呆地看着手中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

次日一早,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都刊载了这样一条消息——《沈青山入狱,否认与日本人勾结》。

洪三在街边买了份报纸,一边看一边走往总工会办公室方向走。刚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李新力和严华的谈话声。

李新力郑重道:“很明显,日本人这是弃车保帅,把沈青山献出来,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洪三一听就知道李新力也看了报纸,只听严华说道:“弃车保帅?沈青山在日本人眼里怕是连颗卒子都算不上吧。我只是很奇怪,这些中国人怎么就心甘情愿会被日本人收买,为了些利益不惜去做走狗。”

李新力道:“日本人的目的很明显不想罢工停止。所以,于汉卿那最后的签字就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这时,洪三已经推门而入,走到办公室里坐下,无精打采地道:“对不起,我失败了。”

李新力、严华闻言同时一愣,问道:“怎么回事?”洪三当即将昨天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

李新力听完忽然狠狠拍了桌子一下,愤然道:“于汉卿这个时候怎么能因为私人恩怨而不惜毁掉所有工人、学生的利益?这不是让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毁于一旦了吗?这算什么大丈夫所为?”严华给洪三倒了一杯茶,笑道:“人之常情,于汉卿这么做也很好理解。”

洪三表情颇为无奈,长叹一声说道:“华哥,亏你现在还笑得出来,最难搞的霍顿都被我搞明白了,但对他我确是束手无策。”

李新力掐指算了算,说道:“还有最后两日,洪三你的期限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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