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树林间,雨水沿着树叶的纹理缓缓流淌,一直滴落在一块新起的墓碑上。

那墓碑上刻有六个大字:“吾兄铁鼓之墓”。

皮六、阿星、林远步并肩站在坟前,想到铁鼓生前的音容笑貌,均是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洪三缓步上前,将一只小拨浪鼓搁在墓前,低声道:“……找遍整个上海,没有找到铁打的鼓。铁鼓,到了下面,先拿这个凑合着,等以后我替你报了仇,再给你熔一面真正的铁鼓。”说着,当场跪下,给铁鼓连磕三个响头。

身后的林远步道:“现在大家都在传,是你把起义的计划告诉了永鑫公司。”

阿星也道:“洪三,我们信你,不代表别人也会信你。今晚到了总工会,你千万不要自己都扛下来……”

洪三点了点头:“我明白,一人做事一人当。”

阿星显然从洪三的话里听出眉目,皱眉问道:“你是说……”话音未落,却见不远处一名白衣人手捧鲜花,正向坟前缓步走来,正是陆昱晟。

大家对陆昱晟的到来都很诧异,各自面面相觑,不知怎生面对。陆昱晟径直走到铁鼓墓前,将鲜花放在石碑前,躬身拜了一拜。

洪三盯着陆昱晟的一举一动,冷冷道:“铁鼓尸骨未寒,不要惊动他。我们到那边说话……”说着,请陆昱晟来到了坟后的一片空地。

铁鼓的坟埋在一个山头。两人走到坟后,刚好能看到上海的全景。洪三记得,陆昱晟收自己为徒的当天,就带自己来到这样一个高处,让自己俯瞰整座城市的风景,并教给自己一番大道理。那一天以及之后的很长时间,洪三都把陆昱晟当成自己的亲人甚至是父亲,然而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

洪三不想多做寒暄,只是转过身来,用炯炯的目光直视老师,问道:“是你把总工会起义的消息透露给李宝章的?”

陆昱晟看着洪三,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铁鼓死了,我也很难过,但这是那些革命者应该付出的代价。我早提醒过你,这条路不好走。”

洪三盯着陆昱晟,一字一顿道:“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出卖了总工会,出卖了我?”

陆昱晟点点头,淡然道:“选择不同罢了,何谈出卖?”

洪三闻言,忽然惨痛的笑了出来。虽然他早猜到这一切都是陆昱晟的作为,但却一定要听到陆昱晟亲口确定才敢相信。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终究还是看错了人,认错了老师。这个他全身心信仰,不惜用生命去侍奉的人终究只把他当成一个棋子而已……

只听陆昱晟道:“自从你的这帮兄弟加入总工会开始,他们就已经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人的一生,是由无数次的选择组成的,这些选择可以让人飞黄腾达,也可以让人一败涂地。有的选择你可以选错,但有的选择,却一次也错不得。洪三,你很聪明,应该懂得成王败寇。你看这

十里洋场,锦绣江山,到最后,躺在那里葬在土里的就是输家,能站在这里掌控一切的,才是赢家。所以,我劝你,后面的路,别选错。”

洪三今天没心情听陆昱晟的大道理,他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问道:“对于你来说,输赢那么重要吗?”

陆昱晟反问道:“不重要吗?你洪三每次上赌台不是为了输的。你带着母亲、兄弟从苏州跑到上海讨生活不是为了输的。你进永鑫公司,入了我的门子,不是为了输的。曾几何时我也像你一样,把情义看得比一切都重。但经历了很多事以后,我才明白输和赢之间真正的区别——赢,不是赢在现在;而输,却一定是输在未来。放眼未来中国,国民党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而共产党不自量力,螳臂挡车。所以总工会才输了,铁鼓也为自己的选择买了单……”陆昱晟一边说一边走到一旁,忽然扭头对洪三道:“而洪三你还有机会。你年轻,有能力,不要意气用事,你后面还有机会去做正确的选择。”

洪三愣怔良久,缓缓道:“陆先生,我只想问你一句,平心而论,总工会今时今日所作所为,有错无错?”

陆昱晟闻言也是一愣,他没想到洪三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沉吟片刻,缓缓道:“……平心而论,总工会意为推翻军阀,驱除殖民,统一中国,造福民生,无错。”

“好,”洪三点了点头:“既然无错就好。我和先生不一样,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我只能选择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陆昱晟一愣:“哦?正确的事?”

“对,至少是要做对得起兄弟,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

陆昱晟摇了摇头,说道:“烟土,你运过;人,你帮忙杀过;我们做的,你也都做过了。你真的以为你翻得了身?”

“就算翻不了身,我也不会再和你们同流合污。铁鼓的帐我帮你记着,总工会死去的那些兄弟的帐,我也帮你记着。从今往后,我洪三和你陆昱晟,和你们永鑫公司再无半点瓜葛。”

陆昱晟淡淡一笑,笑得一如往日般洒脱:“洪三,你想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的选择?”

洪三毅然点了点头:“没错!我的选择。”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只留下陆昱晟一人孤零零屹立山头。

许久,陆昱晟才缓过神来。他抬头看了半晌天色,忽道:“雨,又要来了。”说着,快步走下山头。

晚上,洪三找到总工会藏身处。在李新力、严华、顾玉芳以及十几名工人代表面前,坦诚了自己的过失。

李新力听洪三的陈述,点头道:“这么说,你承认了,是你向永鑫公司出卖了总工会起义的计划?”

洪三知道自己这次篓子捅得太大,无论如何难以挽回,只得当场跪在地上,点头称是。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一名工人同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怒吼道:“打他!

工人们闻言一哄而上。群情激奋之下,各自拳脚相加,结结实实地招呼在洪三全身上下。洪三跪在当地,起初还能勉强承受,但被人一脚踹中太阳穴之后终于再也跪立不住,忽地摔倒在地。那些工人还要再打,严华连忙起身拦在中间,大喊:“够了!”

工人们喊道:“他是叛徒!”

“对!没有他就不会牺牲那么多同志!那么多兄弟!”

严华点了带头,说道:“没错,但我们不是流氓恶霸。说错,我也有错!是我把起义的细节透露给他的,你们要打就连我一起打!”众工人闻言只得住手。严华身为副会长,平日里在工会极有威信,若说打他,自然没人敢当真动手。

李新力叹了口气,劝道:“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咱们还是先消消火,大错已然酿成,现在就算把他打死也是于事无补。”

严华也道:“大家应该还记得他为停止罢工所做的工作,我相信他这次把起义的细节透露给别人是无心之失,更是不会想到造成了这样的恶果。”

一工人代表问道:“严副主席,你凭什么说他是无心的?上海滩谁不知道这个人和永鑫公司的关系不一般?”

严华高声道:“就凭我和这个人快二十年的兄弟,我就愿意相信他。就凭这个人刚才不顾自己生死也要把兄弟的尸身从枪口下拿回来,我就愿意相信他。”

洪三没想到这种时候严华还肯为自己说话,不由得大为感动,喊道:“华哥……”

严华指着洪三骂道:“你住嘴!你错了,就是你错了!你日后要为这个错做更多事来弥补。你欠总工会,你欠那些牺牲的工友同志,你欠死去的铁鼓!”洪三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含泪点头。众人本来还待要说什么,看严华如此力保,也就都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严华走到遍体鳞伤的洪三身边,却看见洪三怀里的《清璸铁卷》掉在地上。捡起来粗粗一读,扭头对李新力道:“新力同志,这个人可不可以交给我处理?我一定让他日后将功补过。”

李新力叹了口气:“好吧!”

严华得令,将趴在地上的洪三拉了起来,“你随我来!”扶着洪三走进内室,将他安置在一张椅子上,这才把门关上。

洪三坐在椅子上,目光颇有些呆滞。身上的疼痛感还没有消失,整个人却似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他说:“华哥,你不必救我,这些都是我应受的。你说的没错,是我欠那些死去的工友,欠铁鼓的……”严华却颇为平静,他手中翻动着那本铁卷,问道:“这本书哪来的?”

洪三看了看铁卷,说道:“说来话长,反正是清帮老祖潘清留下的。”

严华翻着书页,感叹道:“真是本奇书啊,这潘清也真是一位奇人!”

洪三缓缓摇头:“大哥,别说这书了,你还是打我骂我吧,还能让我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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