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华点头:“对。”

“你是他们的头儿?”

“对。”严华没有犹豫,再次点头,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波澜。

史双龄陡然将嗓门提高了几个调门,厉声吼道:“不给钱,你们就不复工?”

“对!”严华坚定地点头,身旁的一众劳工也跟着喊起了口号:“不复工!不复工!不复工!……”

史双龄冷哼一声,从手下人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掂了掂,稀里哗啦作响,显然里面装的都是银元。史双龄呲起板牙,“嘭”的一声,将袋子重重扔在地上,脸上露出阴毒的笑意,用一种从牙缝里生挤出来的声音冷哼道:“钱就在这儿,我看谁过来拿?”话音一落,身边的八名打手统统亮出了砍刀。刀光霍霍之下,八名刀手硬是绕着钱袋围了半圈。

那些劳工都是些穷苦的老实人,何尝见过这等场面?有那胆小的已经被吓得后退几步,就算是胆大的也没了声音。众人纷纷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严华,都期望他能在这场交锋中做出正确的决定。

面对八名刀手,严华只是微一耸肩,便要走上前去。身旁的老劳工连忙伸手相拉,却被严华坚定地拒绝了。

无论如何,严华必须拿到这笔钱,哪怕要付出血的代价。所以……他信步上前,面对史双龄穷凶极恶的眼神,不急不徐地走到八名刀手中央。那一刻,时间仿佛就此定格。

任凭仇敌环伺,刀锋冰冷。严华只是一脸淡漠的站在钱袋前,不卑不亢、不喜不忧。身后的劳工们纷纷屏住呼吸,手捏冷汗,生怕他遭遇不测。

一滴汗水从额头上缓缓流了下来,严华无动于衷,脸上却露出一丝憨憨的笑容……

钱,确实是好东西。在这黄金当道的世界,金钱往往是很多人追逐的唯一目的。“没钱天理难容,有钱能改天理”。这是严华在劳工生涯所领悟出来的“真理”。虽然他不想也不愿意去相信这句“真理”,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不得不妥协。

1922年,在物价飞涨的势头下,一枚刻有“袁大头”的银元在上海仅能买到十八斤大米。而在1920年之前,同样的一枚银元却能买到三十斤上等大米。严华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两个年代在经济学上的差别,但摊在地上的一百块银元却是他必须要拿走的。在此刻的严华眼里,那些银元不仅仅是银元而已,更是身后这些穷苦劳工的衣食口粮和身家性命!

想到这里,严华再没有任何顾虑。众目睽睽之下,他迎着冰冷的刀锋慢慢蹲了下去,慢慢捡起钱袋,慢慢起身,慢慢回走,慢慢把钱袋扔给了老者。做完这一切之后,这才干净利落地转身抱拳,一字一顿道,“谢谢沈老板!谢谢史二爷!”身后骤然响起众劳工的掌声、喝彩声!

史双龄盯着严华咧嘴一笑,唇缝间露出的金牙忽然闪过一丝漫不经心的寒光,转瞬即逝……

“嘿嘿。”

晚上,严华

将那些现大洋换成了药物和食物带回工棚,剩下的大洋都分给了伤者和死者家属。

严华所住的工棚是码头脚力劳工的群居之所。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上百名衣衫破烂的劳工混杂其中。一些劳工席地而坐,一些劳工酣睡地面,身下都只铺了一些简单的草席。

这里可能是这些贫苦劳工唯一能找到的家,但却远远称不上是乐园。工棚造得极为简陋,处处透风漏水,晚上就算盖上被子也经常被凉风吹醒。群居的环境也颇为嘈杂混乱,鼾声、咳声、谈话声,声声入耳,霉味、臭味、腥臊味,味味刺鼻。谁猜得到:在上海这样一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摩登世界,居然也有如此肮脏落后的阴暗角落?

严华按照郎中的吩咐,亲自把药煮好,喂给众多伤员。一名伤员对严华表示感谢,严华只是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道:“大家千万别客气,都是劳苦兄弟,出来跑江湖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如果咱们再不抱成一团相互照应着,那只能是更受别人欺负!”

一青年劳工道:“华哥说的没错!……眼前这上海滩到处都是会馆、帮派,我们这些苦力本就低三下四,若不拧成一股绳,往后只能是越来越惨。要不咱们这些码头劳工也组织个什么会吧?”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众人的响应,几乎每个人都点头附和,表示赞成。

严华点头道:“组织工会是个好提议,全上海的劳工应该放下地域出身之别,组织个大型的工会。加入的人越多,力量就越大。”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老劳工却说:“你先别想着什么工会了。这次你替大家出了头不假,可是,把沈青山也得罪了。那史双龄可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你不可不防啊……”

严华淡淡一笑,对那老者道:“我们的要求并不过分。您放心,他们奈何不了我的!”

这时,一名刚从外面回来的劳工挤进人堆,问道:“华哥,小四还不见好啊!”

严华摇了摇头,“伤到了肺,不加些新药怕还是危险。”说着,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角落里的老劳工起身道:“镇上新力药房的李掌柜菩萨心肠,对我们这些劳工特别好,经常送药、帮着看个小病什么的,可以去找他。”

严华眼前一亮,对那老劳工道:“好!这就带我去看看吧。”老劳工也不废话,拉着严华的胳膊便走出工棚。两人在弄堂里穿街过巷,专捡小路走,不多时就来到了新力药房,却正好赶上药房伙计关门打烊。

严华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之后,早惊动了里面正要休息的药房掌柜。掌柜倒很是和蔼,一听说有劳工命在旦夕,立刻打开锁好的药房大门,为严华开方抓药。

千恩万谢之下,严华和老劳工进入药房。掌柜写完药方,亲自去为病人抓药。

在老劳工的介绍下,严华知道:这热心的掌柜便是新力药店的老板李新力。往常严华总听劳工说他是活菩萨,便先入为主的认为是一位慈眉善目

的长者。不料今日得见,也并没有觉得很老。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戴着一副时兴的黑框圆边眼镜。他有一张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刻板……

药抓好之后,李新力亲自把药包递给严华,认真嘱咐道:“小火煎服,三碗水熬成一碗,早晚各一副。”严华接过药,躬身拜谢。

李新力仔细打量严华,微笑道:“常听劳工兄弟说起你,今日一见果然英雄少年。”

严华没想到李新力竟然知道自己,一时也颇为高兴,谦虚道:“李掌柜过奖!我倒是常听到您的名号,好多兄弟都背后叫您活菩萨。”

李新力摇头道:“什么活菩萨啊,也就是为码头兄弟们尽些绵薄之力罢了。你我今日既已结识,往后不妨常过来串串门子,喝口老酒。”

老劳工见他们互相欣赏,也颇为高兴,赞道:“那敢情好,就说你们两个一定谈得来!”

严华笑了:“承蒙李掌柜抬爱,以后免不了要多上门叨扰啦。”

李新力道:“严华兄弟,你我二人既一见如故,就不要掌柜掌柜的了,你以后就喊我一声老李好了。”

“哈哈,好,老李。”

……

辞别李新力之后,严华立刻便要回码头给工友熬药。那老劳工却一直喊饿,偏要路上吃点东西。严华正没理会处,恰好看到护城河边有一个馄饨摊,便拉着老劳工一起坐了下来。

“老板,两碗馄饨。”严华说。

老板应了一声,便拉开锅盖,数着馄饨下锅。

等饭的时候,严华和老劳工又谈了点码头上的事。两人说得认真,却全没注意到——五个身高体壮的大汉恰好在旁边的桌上落座。

不多时,老板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到桌前,正要放下馄饨,邻桌的一个大汉猛然窜了起来,大臂一挥,掀翻了老板手里的托盘。

“哎哟,小心!”老板的话还来不及说完,那两个馄饨碗已经凭空飞起,滚烫的汤水陡然泼出,眨眼泼到严华和老劳工的脸上、身上。

蒸汽升腾之下,另外四名大汉早已抽出明晃晃的刀子,不由分说就砍了过来。老劳工热汤进眼,只顾着痛苦哀嚎,根本看不到眼前发生的状况,被两名大汉手起刀落,眨眼砍翻在地。

严华反应也算够快,看到那大汉窜上来的时候就觉得势头不对。忙用手臂挡住了大部分馄饨,另外一只手早操起板凳,“啪”的一声砸在那大汉天灵盖上。板凳应声而碎,大汉也闷哼一声,萎倒在地。其他四名大汉见严华如此悍勇,忙跃步上前左右围攻。

严华将凳子腿当做短棍拿在手中,与四把钢刀斗在一处。然而,四人围攻之下,严华根本不知道如何抵御。虽然用棍子勉强挡住几刀,背后却成了空门,接连被人偷袭得手,噗呲,噗呲、噗呲……滚烫的鲜血从严华体内奔涌而出,严华惨哼一声,胸前不由得也中了一刀,噗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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