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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台上。

夏侯云:“好个虎狼斗,丘城主能解释一下吗?”

丘城主脸色发青。

奴隶没有人身自由,生死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间,但也不会有谁家无端取奴隶的性命,不单个人落残暴的坏名声,连累整个家族被别人轻视,因此即使有那以杀人虐人为乐的,也不会在人前露半点痕迹。

那个被狼群撕碎的人倒算不得什么,那个靠着墙的奴隶却是麻烦。人丁兴旺,家族才兴旺,在绝大多数的家族里,都不会对有身孕的奴隶进行处罚,哪怕她犯了必死的大罪,也会等她把孩子生下来。

如今天这样,把孕妇趋进虎狼之中,落在旁人眼里,都是丘家心狠,甚至会有人说丘家该败落了。

丘城主行君臣大礼:“回大王的话,雁栖城素以人丁为重,有个千年来不变的规矩,凡犯了错的奴隶,都交给上天处罚。大王请看,这个角斗场有两道门,一道自由之门,一道死亡之门,由罪奴自己选择推开哪一道门,如推开自由之门,那是上天认为他不该死,城主就得遵从上天的旨意,放他自由之身,如推开死亡之门,那就是上天认为他罪不可恕。”

唐越:“什么叫死亡之门?”

丘城主拱手:“死亡之门,也就是猛兽之门,如罪奴徒手战胜猛兽,也可看作上天认为他不该死。”

唐越哦一声:“这个听说过。雁栖城的这个规矩,把罪奴的生死交给上天裁定,敬天畏地,比一般对罪奴的处置更有情意。”

丘城主斜一眼唐越,双手朝天一拱,道:“全凭上天之意。”

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起由上天抉人生死的事来,不经意间,趋孕妇入虎狼被忽略了。

夏侯云注视着那只白虎。

人群中爆出惊叫。

但见广场上,那只白虎摇摇晃晃向黑衣孕妇走过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啸声,然后,伏了下来。

丘城主急忙道:“大王,你看,上天是仁慈的,那罪妇原本罪无可恕,上天还是放过了她,老臣一定遵从上天之意。”

看台上响起一片放人的呐喊声,丘城主立即传令打开看台下的另一道门。

穆雪盯着白虎,扫过它身上的伤口,低低道:“你是大白?”

白虎向前爬两爪子,用头来蹭穆雪的肚子。

穆雪抚摸虎头:“我一定带你出去,来,我们一起走。”

白虎起身,穆雪扶着虎头站起来。一人一虎向那道自由之门走去。

夏侯云飞身掠下一丈高的看台,下到广场上,喊一声:“大白!”

白虎回头,甩甩尾巴,摇摇头,长啸一声,向夏侯云扑过去,两只前爪搭上他的肩膀,极尽亲热之态。

透过黑纱,望着那熟悉的脸孔,穆雪的眼前一片模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她想喊他,声音全堵在嗓子里,想像白虎一样无所顾忌地扑过去,脚下却挪不动半步,近在眼前,远在天涯!

自由之门那边奔过来一个人影,一把扶住穆雪,一边喊“哑奴”,一边抹眼泪。

穆雪缓缓地转过身,在丁四宝的搀扶下,右脚向前迈出一步,左腿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右脚再向前迈出一步,左腿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大白是个重情义的,想来你也曾于大白有恩,寡人会让丘城主妥善安排你和你的家人。”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话腔,刺进穆雪的心里,这样的她,他若能认出她来,才是真的心心相应吧,认不出便认不出吧,能这么近的见他一面,够了!

穆雪没有回头,右脚向前迈出一步,左腿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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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阴沉沉的,昏黄的月亮在云霭里若隐若现。羊圈旁边燃起了一堆篝火,火架上挂着三个瓦罐,瓦罐里肉香浓郁。一阵凛冽的北风吹过,吹得篝火火星四散飞落。

丁四宝将身上的皮袄裹裹紧,从瓦罐里舀了一碗牛肉羹,对乔飞笑道:“真是谢谢乔大人的关照,多少年我们也吃不到这样丰盛的酒菜,太谢谢了。”笑是疏离的,所有的贵族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

“不要再叫我乔大人,听着怪别扭的,我叫乔飞,不肯叫我名字,就叫我乔都尉吧。”乔飞挠了挠大脑袋,“这点酒菜不算什么,削了奴籍,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丁四宝两只干涩的眼睛稍稍放了亮光:“那真太谢谢你了,削奴籍,乔都尉真能削了我的奴籍?”

乔飞又挠脑袋,有点儿不好意思:“哑奴的纯善,已令虎狼都低下了头,按雁栖城的规矩,哑奴已是自由身,我已经和丘城主提过了,丘城主说女奴隶的事情要问一问他的夫人,姚夫人生病,我不便打扰,明天我再找丘城主说说,算不得什么事,丘城主会答应的。”

真脱了奴籍,就可以不必等直接离开丘家了,丁四宝虽没想多大希望,还是禁不住有些失望,莫说姚夫人的笑里藏刀,丘娉婷从不退让的暴戾便令人生寒不已,哑奴因祸而脱奴籍,这大个子愿意帮她求情,还是看哑奴的面子。丁四宝眼里的亮光熄灭了:“乔都尉在雁栖湖停留不了多久,一推二拖的也就没了影儿。”

乔飞连忙安慰道:“我们随大王巡幸到雁栖湖,虽然停留不了几天,但是在我们离开之前,我一定把你们安排好。”说着,向小士兵道,“甜头,明天把我的钱袋带过来。”

小士兵噘起嘴:“你能有几个钱?一只手拢得过来的碎金,娶媳妇不够填人家小巴掌的。”

乔飞面孔一红,伸手又要拎小士兵的后衣领,小士兵跳起来跑远,喊以大欺小。

穆雪用树枝拨着火堆,心里的痛一层层漫上来,夏侯云,很快就要离开回龙城去,她也要离开回榆州去,从此天各一方,他做他的王,她走她的复仇路。

“丘家的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算了,乔都尉的好意,老妇心领便是。”丁四宝笑得更疏离,“再说,小翁主又是要嫁给你们大王的人,还是不招惹她的好。”

乔飞拍拍大脑袋,笑了:“你们丘家的人都希望娉婷翁主嫁给大王吗?”

丁四宝:“小翁主嫁给谁与我们何干,在雁栖湖,天上飞过去的鸟都知道她要嫁给你们的大王。你们的大王现在到了雁栖湖,还能不把她带走?她长得那么美,哪个男人不喜欢她呢?”

小士兵阴阳怪气:“长得美就能招人喜欢吗,有那石头心的,什么都不懂。我就知道,龙城里设下了大赌局,赌哪位美人能成为长安宫的女主人,下娉婷翁主的注,和下燕家淑女的注,差不多。我们的乔都尉,天天跟着大王,也没能套点消息买个注,赚点小钱娶媳妇都不会。”

乔飞晃晃巨掌,道:“我就是个穷的,整个铁鹰骑都知道,赌局越赌越大,谁不想赚钱啊,我们不敢问大王,燕都尉能不问?燕都尉说了,谁下注谁输钱,我输不起,当然不去下那个注。小小年纪不想着学好,琢磨歪门斜道倒是来劲!”

丁四宝:“谁下注谁输钱,这叫什么赌。”

小士兵哼哼道:“多赚钱怎么就是歪门斜道了,长安宫总是要有女主人的,不是这家女就是那家女,总有一个注能赢,也就是你笨,捏着几个佚俸不知变通。我看下娉婷翁主的注就合适,听说冷总管定下来了,就用娉婷翁主送去的绣像做祭天金人的图样,有这么一份大功劳,又有丘家做大后盾,娉婷翁主的胜算最大。”

丁四宝哼哼两声:“那幅绣像,小翁主因为那幅绣像终于得了你们大王的眼,可怜哑奴辛辛苦苦绣好了绣像,没有赏赐也就罢了,差点丢了命。”

穆雪的手放在肚子上,孩子似乎在动拳脚。

乔飞吃惊,问丁四宝:“你说什么?你说那幅绣像是哑奴绣的?”

“打嘴,打嘴!”丁四宝慌忙摇头,“小翁主放过话来,谁敢说一句和绣像有关的话,皮做鼓,肉喂狗,打嘴,打嘴,我什么都没说,乔都尉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乔飞挠头,看穆雪。

小士兵噘嘴:“把娉婷翁主说那么凶,奴老了也欺主吗?”他忽然发现,乔飞虽然和他们说着话,眼光却一直追随着沉默的哑奴,那眼睛里……他眼花了吗?那是个古怪、残废的奴隶!

丁四宝拨了拨火堆,添了几根枯枝:“小翁主跟你们的大王走了也好,我们还能好过些,可惜了,可惜大胡王的胡恩王子一片痴心扔到大沙漠里,连个沙坑都砸不出来。”似诅咒,又似幸灾乐祸,还似冷眼旁观,“上天保佑,保佑小翁主过得好好的,别死得像只刺猬,也别落个破抹布似的被扔到旮旯里。”

乔飞不高兴:“你们丘家的人,就因为丘妃被东夷人索了去,都认为大王很冷酷很无情吗,才不是哩,大王和秦妃的恩爱,我们铁鹰骑全都瞧在眼里。马中追月,人中秦雪,美人之美,不是一张脸就算的。秦妃死了,我们离他那么近,都没再见他笑过。别人说大王冷情,我们铁鹰骑,谁不说大王多情又专情!”

“多情又专情,呀个呸——”丁四宝矫舌难下,忍不住哼哼道,“我们却听说他是个——那什么,把他的枕边人都射成了刺猬,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乔飞嗨了一声:“你们听到的只是结果,水有源头,大树有根,有些事情要讲原因的,那个东夷公主就是个该死的,射成刺猬又怎样,我还想射她一箭,可惜没轮上我。跟你们说也说不清,反正,大王是个好大王。”

篝火正好,火光闪烁,一条条黄灿灿红闪闪的火舌快乐地跳跃,燃烧的树叶卷着烟火飞腾,仿佛空中的星星也朝着火花眨眼微笑。

乔飞坐在篝火旁,他的目光的确没有离开穆雪。

大草原明亮的月光照耀下,蒙着黑纱不露一点脸容的她,更诡异,更淡漠,也更奇特。她似乎很自卑,又似乎很倨傲,既像不愿过来享受篝火的温暖,又像不屑和他在一起。越在空旷的地方,越是寂静的时候,她这种神情越明显。此时,她就坐在这无边无际的凄冷夜色里,竟仿佛是被贬入红尘的女神,被放逐荒野的君王,在默默忍受着人世间深沉的寂寞、痛苦和屈辱。

穆雪并没有察觉乔飞目光的异样,她双手抚住自己的腹部,感受孩子不安分的手脚舒展。头又开始疼了,好似诡异的爬虫啃咬着她的头部。

乔飞忽然看到穆雪身子在颤抖,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苦痛。

头痛,放射状的疼痛好似一千只一万只虫子在咬噬,一千把一万把钝刀在切割,眼前金星乱飞银星乱舞,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身体痉挛得僵硬。穆雪竭力抱紧了头,大张着一双黑眼睛看着阴沉沉的苍穹,一直看到苍穹深处,家仇难报,至情难消,所有苦难何时是尽头?

丁四宝赶紧跑过来,一把扶住双手抱头的穆雪,把她扶进小帐篷,放在铺着羊毡的矮榻上,连声道:“要命,要命,头疼病又犯了!哑奴,你忍着点儿,我给你倒热水,不会有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乔飞焦灼万分,惊讶万分,直问丁四宝怎么回事,丁四宝一边倒水,一边说,哑奴有头疼病,怕伤了孩子又不敢用止痛药,乔飞搓着大手,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望着穆雪因疼痛苏醒过来,再因疼痛昏迷过去,乔飞觉得这个瘸着一条腿的哑巴女奴隶太神秘了,折磨她的病痛那么强烈,她的忍耐力竟那么坚韧,他想起自己醉酒后那奇特绮丽的梦,难道她真是在此受苦受难的女神?如果不是冥冥中神灵的指引,他怎么会酒醉迷路而和她相遇?

苏醒,昏迷,苏醒,昏迷,穆雪一直不吭一声。

乔飞握紧了拳头,我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医士,一定让你不再受苦受累!他似在对自己说,又似在对天发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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