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与章律已经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三十年后的如今,明殊还是一个年轻的少女,但是章律已年近顺耳,此时看来,谁会相信其实明殊仅只比他小十来岁?

无需多说,章律便把明殊引进屋子。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卧室床上,睡着一个头发枯白的老人。

多少年过去了,她早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脸颊被纵横的皱纹覆盖,身体消瘦,看上去竟只像是一具勉强有着一口气的骷髅。

明殊在床前跪下,轻轻地唤:“母亲。”

章律在背后,哀哀叹了口气,道:“伯母已经如此昏迷,有许多日了……”

明殊对着母亲微微一笑,道:“不用怕,殊儿回来了。”

……

明殊将整瓶蟠桃露分三次给母亲服下,毕竟是仙药,服下之后,母亲的气色竟是大有好转。

此时,母亲已经能够服下凡世的汤药了,终于在两日后醒转了过来。

睁开眼睛,母亲只见自己面前坐了一个妙龄少女,举止气质都与一般人不同。加之身着深衣长袍,衣带飘飘,这不正是仙人的装束?

母亲在迷糊之中微笑道:“难道是回光返照……竟是看到了仙子……”

明殊执住母亲干枯的手,柔声道:“不是,是殊儿回来了……”

接着数日,明殊未曾离开床榻半步,母亲饮食洗漱都是她来伺候,每次见到母亲枯槁的身体,明殊忍不住心头剧痛。

如今她身体康健,境界已经是灵净度九成,以这样的修为,若无意外,已经能够安然享有三百年的寿命,但在同时,她的母亲,作为一个凡人,却不得不在凡人最后的寿命时限中拼命挣扎……

对于明殊来说,修仙,本就是为了母亲,若母亲也将离她而去,她修仙还有什么意义……

她之所以修仙,不就是为了今日,能够救母亲一命吗?

只是,母亲却不是如此想法。过了几天,蟠桃露的药效逐渐显露,母亲也渐渐清醒了,她坐在床头,对明殊道:“殊儿,你该走了……”

明殊下山已经十七日,确实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母亲道:“你身体不好,在这些地方不能久留,你若是还听母亲的话,现在就回去吧。你的章大哥是个好人,他自会照顾我的……”

明殊道:“我想多陪母亲几日。”

母亲摇头:“不用了……什么都不比你自己重要,你先回去,灵犀角可还在身上?”

明殊一怔:她竟是差点忘了灵犀角了。

“记得,灵犀角不要离身。”说罢,母亲就不再多说了。

明殊心道,虽不是现在,不过她终有一日是要把灵犀

角夺回来的,便说:“下次再来看母亲,我会把灵犀角带来。”

母亲微微笑了,她心中明白,算上那付出的二十年代价,她现在已经是古稀之年了,能活着看到殊儿最后一面,她已然心满意足。凡人生死有命,并不是一个修仙者就能够改变的。她也不是愚昧的人,在章律照料她的这段时日里,也从他那里打听到许多青霄派的事情。又说青霄派门规森严,出入都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也便是说,这一次,只怕就是母女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东方染慈爱地看向明殊,道:“还不走?”

虽不舍母亲,但明殊也知道,如今贪那母亲相处的一两日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她最需要的是得到长生之灵药,并修成灵身,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同母亲过上长久无忧的生活。

于是明殊点头道:“好。”

此时,母亲却是又道:“出了这里,往北走,能见到一处废墟,是东方家的宗庙,不远就是东方家的祖坟……你走前,去一去。”

明殊点头。

临行前,明殊拜托章律照顾母亲,并取出玉珠,准备归还给章律。

近三十年的时间,章律也已经不是早年的章律了,他重组章家家业,虽说尚未恢复昔日章家荣光,但已然不是那时孤立无援的遗孤,自然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家的传家之宝。

章律才是这玉珠的主人,于是明殊又将回梦刀法的事情告诉了章律。

章律一听,惊讶道:“原来竟是如此,因怕水汽腐蚀,我们都不敢让这玉珠碰水,原来回梦刀法竟是一直在我们身边,亏我们钻研了百年,竟是一直没有发现。”

见明殊不解,章律又解释道:“回梦刀法,才是章家最厉害的传家之宝……这刀法乃是数百年前江湖上一位得道的高人所创,传言他活了数百岁,我曾猜想他是修仙界中人。而这回梦刀法便是出自他手,不过阴差阳错,他未能将这部刀法创制完毕就已经仙逝。虽说只有半部,但这回梦刀法已经十分厉害了,据传百年前曾有章家先祖将刀法第一篇练成,仅是一篇而已,却称霸江湖无人能敌。自他之后,这回梦刀法便消失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因着刀法太过厉害,江湖上的人反而将信将疑,不敢确定这刀法是否真的存在。原来……竟是一直藏在这里面。”

——有了这部刀法,章律复兴章家更是指日可待。

章律大喜,对明殊道:“阿殊,你果然是我的福星。”

交还了玉珠,就是明殊离开的时候了。明殊留下一封纸,当中夹了自己的头发,对章律道:“若是遇到急情,就将这纸烧了。”

说罢,明殊跨上阿寰的背,恋恋不舍地看了母亲的茅屋最后一眼,轻拍了一下阿寰。阿寰腾飞而起,

慢慢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章律手下在旁惊诧道:“难以想象,我竟是真的看到了仙人……”

章律笑着摇头:仙人,仙人其实也仍是人。

此时,都不见明殊母亲支撑着病体,倚着门边,直愣愣看着远方,直到女儿的身影消失。

……

东方家的宗庙毁于一场大火,宗庙不远就是东方家祖坟,当年东方家满门抄斩,逃出来的只有明殊与母亲,还有家将胡伯,东方家的先人也在当年的惨剧中被掘坟戮尸。

传言说是东方家谋朝篡位,行刺戚盛王故而找来横祸。但东方家贤名扬名海内,传出去后竟是无人相信,反而都说是东方家功高震主,引国君忌讳,才招来此等大祸。

真相却是是二者皆有。当年母亲为了自己,早就报了必死的决心。国君死后,便早早派胡伯将自己送走,正准备以死自谢天下,却被舅舅阻挡。

国君死后,戚国大乱,东方家乃是千年大族,身为纯臣不偏帮任何一位皇子皇孙,却更是因为这个缘故,所有的皇子都担心东方家站到自己的对面,反而不约而同朝东方家动了手。

母亲以为东方家数百年积威之下,无人敢擅动东方一族。自己便以一命相抵,平息国君盛怒,换来家族无事,却没有想到,正是东方家积威太盛,才招来这覆灭大祸。

舅舅与外祖父溺爱这个唯一的女儿,即便是到了最后的关头,最先想到的仍然是先把这个天真的女儿送走。

东方家再如何千年大族,在帝国无情的追捕堵杀之中,也没能招架得住。明殊的四个舅舅、外祖父、外祖母都惨死在刀兵之下,东方家九族尽灭,竟是一个婴儿都没有放过。

舅舅在把母亲捆起来,放上马车的时候,曾劝慰母亲,言道并是不她的错,戚国不幸,国君如此,已经注定了东方家会有今天的悲剧,这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但是母亲并未心安,她折磨了自己几十年,被愧疚和仇恨煎熬着也支撑着,活到了今日。

哪怕到如今,她的自责也没有被消磨去,反而愈加深刻。

那些被掘开的坟墓荒草丛生,陪葬的财物早被官兵抢了个干净,而尸骨只怕也进了此处的豺狼野狗的腹中。东方家留下的怨恨之气在这里凝聚不散,百里之内没有人敢进来。

明殊天生便对阴气敏感,到了此处自然更是觉得背脊生凉。

走到宗庙前,明殊恭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东方殊不孝,一人之身为东方家招来横祸,知自身难辞其咎,但大仇未报,东方殊需留此身,待有一日为东方家洗雪冤恨。”

说完,重重三叩,接着便再不回头,跃上阿寰背,扬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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