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的眼中总会看到不同的风景,不同的心情也会演绎不同的风景。

看着面前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废人眼中的风景是灰暗的、无趣的、让人心烦意乱的。

手术晚上七点多开始的,已经推进去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结束。

废人与他爸爸在手术房外面焦急的等着,两人表情严肃、沉重,彼此沉默,缺少交谈,然后只剩下在走廊里不停地来回转动。

斐鑫一会儿背靠着墙,一会儿蹲下,一会儿挠下头,一会儿走动一下。

废人一会儿头抵着墙,一会儿用手锤墙两下,一会儿背靠墙,仰头看天花板。

突然手术门打开,一位穿着青绿色的手术服的女医师喊道,“是张琴的家属么?”

斐鑫连忙回应,“是的!”

“那你下去加钱,加一个止痛棒,给你说下,这个是进口的,自费项目!”医师说道。

“好的,好的,没问题!”说完,斐鑫连忙下楼去加钱。

对于斐鑫来说,钱都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能够起作用,哪怕让他现在身无分文,只要老婆全须全尾的站在他面前,他也愿意。

有些东西往往即将丢失的时候,我们才觉得它珍贵无比。

手术室的门又紧紧闭合了,走廊又恢复了寂静无声的状态。

时间不紧不慢的走着,精准而刻板,没有因为谁需要而快走几分,也没有谁因为焦急而慢走几分。

往常此时的废人不是躺在宿舍的床上玩着游戏,就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然而今天,在这个时间点,他一点困意都没有了,只剩下焦虑、懊恼、悔恨、茫然、无助与难过。

这一个多小时,对于废人来说,是无比漫长,漫长,漫长……焦急,焦急,焦急……时间似乎在他这里停顿了、不再流逝,他似乎待在了一个凝固的空间里,时间和空间都像水泥浆一样凝重、粘稠,在这个空间里,他似乎待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在这一个世纪里他都是焦急的。

过去,在废人的时间概念里,都是自由、闲适和随意,仿佛他才是时间的主人,在过去的时间里,每个小时里,他似乎都是闲适的、无所事事的、懒散的,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快慢由心。

在他生命的过去的每一个小时里,时间似乎过得都是很快,都是不够用,似乎就是一眨眼,似乎就是一瞬间

然而,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一个小时,脱离了他的掌控,也从来没有向今天这样的一个小时,让他的心情这么复杂,体味如此之多,像是一个突然被大人遗弃的孩子,他心慌、意乱、茫然、无措、胆怯、恐惧。

他从来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妈妈有着如此突然的生离与死别,更没想到这个离别会如此发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从来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突然失去妈妈。

他也从来从来没想到,这一天会如此突然,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还一直以为,就像小时候那样,只要喊妈妈,妈妈就会应答。

他还一直以为,就像小时候那样,只要找妈妈,妈妈就在那里等他。

他还一直以为,他可以随时见到妈妈,他可以随时与妈妈说话,他随时可以吃到妈妈烧的饭菜。

是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不慌不忙的与妈妈联系,所以才会对妈妈的唠叨感到不耐烦,所以才会耍着小性子,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留在外面,还美名其曰“要自我成长”。

然而,就在今天这一刻,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突然有点惊慌失措,他心慌了,他茫然了,他懊悔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妈妈是可以随时离自己而去的。

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如果未来没有妈妈在身边陪着,他将是多么孤单和无助。

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还有许多许多没有与妈妈进行交流。

他突然有些悔恨,为何要嫌妈妈烦呢,为何要说妈妈的才好吃呢,为何周末不多回家陪陪妈妈呢?!

废人祈祷着,祈祷着自己的妈妈手术一定要顺利,妈妈一定要平安,他今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一定不惹妈妈生气。

时间继续在废人的焦急等待中、在他的自我谴责中、在他的不断反思中,不紧不慢的走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爸爸何时返回。

时间又将近过去一个小时。

突然,手术门开了。

废人和他爸爸快速的走过去。

“我妈妈怎么样?!”

“我老婆怎么样?!”

他们焦急的问道。

主任医生葛大夫说,“手术还比较顺利,病人术后直接送ICU了,这是手术标本,你们家属看一下。”

旁边的一位助手,用不锈钢盆端了一团仍留有鲜血的肉,好大的一块,上面还有血在那一堆肉上流淌。

废人不敢直视,可又不得不强忍着看了过去。

鲜血还在胃囊上流淌,如此的一大块血肉竟是从妈妈的身上割下!

那是人身上的一大块肉啊!

那是怎样的创伤和怎样的痛楚!

此时的废人还在被悲伤、焦急、难过、懊悔的情绪占据着,根本无法思考这一刀手术所给妈妈带来的痛楚,所给妈妈损伤的元气,那块从内脏上割下来的肉块,需要长多久才能如此!

直到十年后,废人自己因病做了一个小手术后,当他自己躺在病床上,此时的他在麻醉之后,除了脑袋能动,其他的身体部位都不能动,甚至连手也感知不到知觉,他才感觉到了孤独、悲伤与脆弱,感觉到了妈妈曾经所受的苦难。

病床的直板、僵硬、狭窄和伤口的麻醉因逐渐褪去而升起的疼痛,让他无时无刻不感到浑身难受、不得劲。

在那个时候,他除了大脑能动,也只有开动大脑,让大脑剥离出对身体的感知,身体似乎才会好过一些。

于是,他的思绪飘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妈妈做手术的那一晚,回到了他看到标本的那一刻;突然间,他的眼泪如溪流一样,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从眼角流在枕头上,就那样无声的留着,他无法抬手抹去。

当他的妻子在病床边看到他,看到他眼角挂着泪痕这一幕的时候,边给他擦拭,边打趣他如此“脆弱”。

可她哪里知道,废人不是为自己流泪,而是为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为看到妈妈的手术标本的那一瞬间,补上曾经未曾流下的泪水。

废人无法想象,妈妈是如何忍受住那么大的病痛,忍受住术后的反应,忍受住无尽的折磨与煎熬。

是的,如果没有经历过、感知过、体验过,废人无法想象。

此时,废人与他爸爸正看着被割下的标本,强忍着内心的伤感,听葛医生讲述手术情况。

葛医生指着被割下的胃囊上的一个凸起,说道:“这是病变所在,割除掉了,病人现在先送到ICU观察,家属还不能与病人见面,你们可以到ICU病房外看看。”

斐鑫与废人连忙向葛医生道谢,然后朝ICU病房走去。

在ICU病房外面,废人隔着玻璃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看着他身上插满了管子,看着她似乎只剩下呼吸的躺在病床上,看着边上心脏指示仪时不时的跳动着,他的眼泪一下子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如此时般强烈,强烈的希望看到醒来的健康的欢乐的妈妈!如果此时她能够醒来,他会告诉他,他在学校再也不会颓废,再也不会只知道玩游戏机,再也不会只躺在床上睡觉,他会与秀才一样去看书、学习,他会与叉子一样去踢球、运动,他会与贺赫一样去跳舞、练习,他再也不会像寝室里的人喊他一样“废人”!

他此时似乎无比痛恨“废人”这个称呼,这是讽刺,这是鄙视,这是耻辱,可让他悔恨的是,这恰恰也是他过去两年的真实写照。

废人只希望妈妈早些醒来,早些健康的行走,他会告诉妈妈,今后他再也不会拒绝一家人的出行旅游,再也不会厌烦她的唠叨,再也不挑剔她做的饭菜。

他以前不知道如何向妈妈表达,如何向妈妈表达出他是多么的爱她,似乎他不说,妈妈也能知晓他的心意,他的感受,他的关心,他的爱。

然而此时,他似乎一下子懂了,爱还是需要表达的,而不是让妈妈去猜,去感知,而是明明确确的告诉她。

可是,此时他只能看着的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他说些什么,她暂时也听不到。

是的,人人似乎都是这样,只有即将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是的,人人似乎都是这样,喜欢盯着远处雄奇壮丽的风景,而对脚边常见的狗尾巴草和蒲公英失去了敏感的、欣赏的、感动的心。

是的,人人似乎都是这样,都在羡慕别人挣得钱多,别人住的房子大,别人开的车豪华,别人的小孩读的是私立高档的学校……

可当我们真正把这些剥离开来,当我们生命垂危,当我们健康受损,当我们即将失去爱人时,我们此时审视自己,才发现,我们最需要的是爱、是关心、是呵护、是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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