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朔、江龙等人很快就听说了差一点就闹出人命的事情。云沁寒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差一点因他们而死。他们心中很是内疚,当时群情激奋不及细想,可是回头仔细推敲,就觉出这里面的疑点来,大家对郁青锋都生了怨怼之心。正在此时,简纤柔却提了重礼上门一一拜会,宿州城大小十余个门派都对简纤柔推崇备至,奉为上宾。郁青锋不甘被众人孤立,打算等简纤柔上门就立刻握手言和,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只好主动找上了简纤柔。

“外甥女儿,那日是我吃多了猪油蒙了心,多有得罪。”郁青锋腆着脸向简纤柔服软,可是简纤柔的态度却冷得很,晾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盈盈地开了口:“舅舅既认我这门亲,那咱们就是自家人了。在舅舅面前,外甥女不敢有所隐瞒,那位云公子与我只是朋友,并不是什么护卫。”简纤柔说到这里顿了顿,给足了郁青锋足够的猜想时间,最后极为真诚亲近走到郁青锋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他的身份并不简单,江北六帮听说过吗?”郁青锋两眼一直,简纤柔继续说:“他就是那位点金圣手的弟弟,金玉堂的三堂主。”郁青锋差点吓得把眼珠子掉出来。

点金圣手的名字,他当然知道。江北六帮势力之大是连金国朝廷都忌惮的。那位点金圣手更是手眼通天,据说是跟金国的王公贵族都有交情的。他如今得罪了点金圣手的弟弟,恐怕不是被宿州各帮派孤立那么简单了。简纤柔对郁青锋浅浅一笑:“舅舅不必这样,我自会在云公子面前帮舅舅说情。舅舅与我本是一家人,舅舅的事情自有我浮沉阁担待。”郁青锋愣了,简纤柔的意思分明是百臂门从此就归浮沉阁了。郁青锋看着简纤柔那双浅色双瞳,终于明白了他从一开始就在简纤柔设好的圈套里了。听到宿州城众帮派归附浮沉阁的好消息,云沁寒着实为简纤柔高兴。但他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简纤柔声称浮沉阁有事,让云沁寒病好之后到江宁府找她就先一步离开了。云沁寒的心像是跌入了冰窖一般寒凉,却是终是没有只言片语留她。只是简纤柔走后他一整天都滴水未进,把萧掌柜急得抓耳挠腮,最后还是万子善威胁他,若是再不进食就把澹台若谷找来,这才逼他就范。

万子善雷打不动地日日都来为云沁寒诊脉。这一日萧掌柜送了万子善出门,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张陈旧的轮椅:“三堂主,你在屋里躺了这么多天,一定闷坏了吧。今天外面天气很好,轻风徐徐,芳草萋萋,要不要小人推你出去晒个太阳。”

萧掌柜将云沁寒搀着坐到了轮椅上,推出了门。云沁寒在屋得待得久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略微抬手遮了遮,再睁开眼睛时,头上多了一顶遮阳篷。云沁寒笑了:“你这个东西好生别致啊。”萧掌柜:“小人的姐夫是个木匠,这个轮椅就是他为小人瘫痪多年的父亲做的。小人的父亲过世以后,这个轮椅就一直闲置在柴房,想着三堂主这几日兴许用得着就把它寻摸了出来。不过三堂主放心,小人昨日可是仔仔细细地清洗过的。”

云沁寒吃力地回头,却依旧没看到萧掌柜的脸:“你能不能以后别小人小人的说自己啊,我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萧掌柜脚步一停:“可是这些天小人一直是这么跟三堂主回话的。”他这话出口觉得似乎哪里说错了,这是在怪三堂主的意思喽。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纠正,云沁寒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其实就是这么想的,但是他想到万子善说的话凡事越往窄了想,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窄。他便试着换另外一种想法就觉得萧掌柜只是在说:这些天都这么说,说习惯了。云沁寒这么一想,自己心里也舒服了不少:“前些天是因为跟你不熟,冒然指摘有点儿不好意思。”萧掌柜见云沁寒这么一说,心里也顿时松了下来,颇为感慨地说:“三堂主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

“是吗?说来听听。”

“以前只听说金玉堂有位三堂主,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别人都说这位三堂主是位眼高于顶的大人物。”云沁寒失笑:“原来别人背后是这样议论我的。其实我是因为身有宿疾,所以才深居简出,总不好到处去说堂堂金玉堂的三堂主是个病殃子吧。”二人一路说笑着走进一间农庄。农庄并不很大,庄门口种着几株叫不上名的零星小花,庄内种着些蔬菜水果之类,看着与别的农庄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无论从高低的安排还是色彩的搭配都格外让人看着赏心悦目。想来农庄的主人应该是懂得插花的,而且能这么大手笔地将这么大的田地布置成这样,技艺应该是很高超的。

农庄的中间有三间整齐的瓦房。房前一男一女两名小童追逐打闹,一个赤膊大汉一边做着手里的木活一边喝斥:“小刀,别老欺负姐姐。”那叫小刀的小童对父亲的喝斥充耳不闻,继续追着姐姐打。萧掌柜冲着两个小童喊了一嗓子:“小刀,小月,舅舅来看你们了。”两个小童顿时停了打闹,一齐跑了过来,扑进了萧掌柜的怀里。萧掌柜在他们每人小脸蛋上嘬了一口,从衣袖里掏出一把糖果哄得姐弟二人高高兴兴地去玩儿了。

那赤膊大汉随手拿了条汗巾将脸上的汗抹了抹,带着一脸欣喜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还带了客人啊。”萧掌柜笑着介绍:“这位公子是我们东家的弟弟,我带他出来散散心。走得腿顺就跑到姐夫这儿来了。”他又转向云沁寒:“三堂主,这位就是我姐夫了。也姓萧,不过我们只是恰巧同姓却不同宗。不是我吹捧自家人,我姐夫手巧得很,做出来的东西都是精妙绝伦的。”萧木匠爽朗地一笑:“我内弟说话就是这么夸张,三堂主别介意。”云沁寒看着屋前一座栩栩如生的小木马笑道:“我倒是觉得他说得一点不夸张。”云沁寒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萧掌柜立刻伸手相扶。云沁寒躺了几天,乍一站起来,立刻觉得头晕目眩。萧掌柜关切地叫了声:“三堂主。”云沁寒温文尔雅地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在萧掌柜的搀扶下,云沁寒走到了那座小木马跟前。不出他所料,小木马上的手柄是可拧动的。只要将手柄轻轻一拧,小木马的腿就会自己走起来,跟真马走路姿势一般无二,只是动作会慢上许多。而且拧动一次手柄只能走出三五步。萧木匠笑得有些尴尬,目光也似有闪躲:“做给孩子们玩儿的。登不得大雅之堂。”云沁寒在蔡神医书房里曾看过有关于辽国库莫奚部族的记载,他们善造兵器,出自奚人之手的兵器,小到箭镞弓弩大到巨型战车都是当世一流的战争利器。而且奚人多以萧为姓。不过辽国被金灭国后,奚族萧氏很多降了金继续享高官厚?,也有少数远离故土,隐于市井田园。其中有位人称“铁甲神兵”的萧渐禺也失了踪。金国朝廷曾四处搜寻他的踪迹都一无所获。以年纪推算,眼前这位萧木匠应该是萧渐禺的子侄辈。想着他不愿曝露行藏,云沁寒也就看破不点破。毕竟人各有志,人家想结庐隐居,他缘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房前地上摊放着两块凹凸不平的牛皮吸引了萧掌柜的注意:“姐夫,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捡起来拿在手里摆弄,萧木匠脸色一变,断喝一声:“小心——”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云沁寒来不及细思,抬手劈出一掌将萧掌柜手中那块儿不起眼的牛皮上射出来的一枝短箭击飞。那支短箭准头虽偏,力道却不减,“夺”一声钉入萧木匠脑后的木桩里,深入一寸有余。箭尾因为被云沁寒掌力所浸呈了霜白色。萧木匠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而萧掌柜的反射弧却有些长,呆呆地发着愣。萧木匠向云沁寒行了一礼:“多谢三堂主救命之恩。”转头去责备自己妻弟。

云沁寒这一掌情急而发,足足用了七成内力。他自被落梅笛伤后,心疾总是时时发作,这次被酒气一激更是躺了半月有余。身体还未复原之时又妄动了真气,他知道自己今日恐怕少不了再发作一次了。他的手刚刚探到药囊,心口的剧痛便已炸开,他眼前的两人身影模糊,耳中轰鸣声不绝。身体不听使唤地倒了下去。云沁寒再次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了万子善那张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苦瓜脸。老人家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总是让人这么不省心。”万子善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对着萧掌柜反复叮嘱着要注意的事情,一大堆的不可让云沁寒听得都快要再晕一次了。

萧掌柜却是十分虔诚地一样一样拿笔记下来。等送走了万子善回到云沁寒床边才拍着胸脯压惊:“谢天谢地,三堂主总算是吉人天相。”云沁寒虚弱地笑了笑:“是不是吓到你了,真是抱歉。”萧掌柜一脸惭愧:“您怎么还跟我说抱歉呢?要不是您,我姐夫就被我给杀了,我要是真杀了姐夫我也活不了了。我那两个小外甥也会变成孤儿,要是没人照顾能活到几岁都不知道,您这是一下子救了我们四条命啊。”云沁寒:“言重了。”

“不言重,不言重。三堂主有所不知,我姐姐生来便有残疾,口不能言,也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份,能找到我姐夫这么好的人。可偏偏我姐姐寿数太短,我爹过世第二年她就病了,在床上躺了半年多也走了。我跟姐夫要是都出了事,孩子们可不就剩下流落街头了。”萧掌柜说着话倒了杯茶过来,吃一堑长一智地没有递给云沁寒,而是自己拿着茶杯扶他起来喂给他喝。云沁寒含了一口茶在嘴里,喉头却堵得咽不下去。萧掌柜的那句“流落街头”触到了他的回忆。

当初他流落街头的时候有乳娘,有艳儿还有耿大力。而乳娘和艳儿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个耿大力。云沁寒心中暗骂自己:你果然是头白眼狼啊!他心里想着事,不小心被茶水呛到,忍不住咳了起来,慌得萧掌柜又是帮他拍背,又是帮他顺气。云沁寒不小心将一滴泪落到了萧掌柜的手背上,萧掌柜心里一惊:三堂主这是哭了?云沁寒急忙收了泪抬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稍作掩饰:“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萧掌柜拿了帕子帮他擦干眼角:“都是我不好,笨手笨脚的。”云沁寒又咳了几声,没有答话。敲门声响起,来的是萧木匠。云沁寒收拾心情撑起身子与萧木匠客套了几句,突然想起他家那两块牛皮:“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萧兄可不可以答应我。”萧木匠见他说得郑重,本来满心的感激之情顿时结了冰,重新慎重起来:“不知道三堂主想让我做什么?”云沁寒见他如此小心,生怕他回绝,便拿出了十分的诚意:“我想请萧兄教我做一对护腕和一副护心软甲。我想亲手做了送给我两位义兄,不知道萧兄可否成全?”

“这……?”萧木匠面露难色,萧掌柜却是欣喜若狂:“三堂主,如果您做成了,可不可以让我亲自送去?我掌管金风醉很久了,一直没机会面见金玉堂的真正当家人。”云沁寒望着萧木匠,目光中满是期盼。萧掌柜见自己姐夫并不立刻答应,扯了扯他的衣袖:“姐夫,你就答应吧。”萧木匠依旧不松口。云沁寒明白他的顾虑,他宁可过得清贫也不愿将自己那些东西显于人前,定是害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知道萧兄所虑为何,所以我只要自己亲手做,即便将来有了什么麻烦,也自有我一力承担。绝不会有人寻到萧兄头上。”萧木匠见云沁寒言词肯切也就应了下来。其实他又何尝舍得父亲一生心血从此埋没乡间,只是若被人知道,他再也无法过安定平和的日子。若能有人传承也算是幸事一桩了。

云沁寒又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才勉强坐着轮椅下了地。因为照顾他的身体,萧木匠带着孩子们住了过来,除了原先说好的教云沁寒制作护腕、软甲,还教他一些机关术数,简直是倾囊相授。云沁寒本在蔡神医的书上看到过此类文献,不过只是理论上的一知半解,如今学来倒是事半功倍,一点就透。不知不觉已至深秋,云沁寒的护腕、软甲终于完成,附上一封厚厚的书信交到萧掌柜手中:“我大哥性子最是光明磊落,武功也好,从不屑用暗器之类的手段,我只做了双雕了兰亭集的护腕给他。我二哥就不一样了,他做什么事都偷奸耍滑,武功也只练了个半吊子,我在软甲里装了机簧,可攻可守,挺适合他。”

萧掌柜笑了:“恐怕也就只有您敢这么说二堂主了。这话我可不敢给您带。”云沁寒抚着面前自己亲手做出来的护腕、软甲仿佛二人的音容笑貎就在眼前:“别告诉他们我生病的事,别让他们瞎担心。就说简姑娘待我很好,让他们安心。”云沁寒哽着说不下去,转过身弯腰咳了起来。

萧掌柜交代了一些酒楼里的琐事就向大明城出发了,他走后的第三天云沁寒收到了简纤柔的信,信中只是冷冰冰地催他速到江宁府与她会合。对他的病情丝毫没有只言片语的关心慰问。云沁寒默默收起信,执了弟子礼拜别了萧木匠,独自一人提着悲离剑,骑着照夜玉狮子向江宁府出发了。他的坐骑本可一日千里,可是他却信马由缰地缓行,这些日子以来他对简纤柔已经失了最初的热情,他不禁细思起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算什么?

她虽然温柔却从不体贴,她的心似深渊般神秘不可窥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云沁寒骑在马上,想着初见简纤柔时的情形,她从人群中走过,身形纤弱,步态轻盈,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清雅之气;在马帮她主动吻他时,他的心是悸动的;在宿州金风醉酒楼里,她被人设计刁难他忍不住地想要护着她。云沁寒唇角微微漾起一抹笑意。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还是爱她的,就算她对他冷漠了一些,他还是舍不得,放不下。云沁寒纵马扬鞭,向江宁府飞奔而去。

东方稍稍泛起一丝柔和而明亮的光,秋风掠过树枝卷走了枝上本已萧索凋零的几片黄叶,在地上铺了浅薄的一层。金卉迟就躺在这浅薄的落叶上,手边还有一个将空未空的酒坛。他身上昂贵的锦罗苏绣长衫沾着酒渍、油渍放荡不羁地半敞着,露出里面光滑白皙的胸肌。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样醉倒在大街上了,自从他三弟的绿柳园空了,他的心也跟着空了。他自认交游广阔,却没有什么人能让他往心里去过,表面上有人对他好,他待别人也不错,但与那些人的结交只是为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而已。就在刚刚他还跟一大帮人称兄道弟地推杯换盏,可等他酒醒了,你若问他:你昨天是跟谁一起喝的酒啊?他多半一个也答不上来。酒肉朋友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一种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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