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叶秋从外面进来,澹台轻羽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回眸,赵叶秋冲她浅浅一笑,转而恭肃地欠身:“众位前辈,师父,师兄师妹。时间不早了,前厅宾客也到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开席了?”澹台若谷拉着小云沁寒向几位老朋友做出个请的手势:“我们去前厅吧,也该见见这一年来在江湖中名声鹊起的几位少年英雄了。”众人都起身向主人拱手后向前厅走去。澹台轻羽走在最后向门口的五师兄赵叶秋轻声道:“五师兄辛苦了。这一年来幸好有你时时陪在父亲身边,无归山庄也全靠你打理。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只想告诉师兄一声,你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了。”赵叶秋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急忙垂了眸,仿佛是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深陷泥淖不可自拔一般:“师妹哪里话?孝敬师父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几个师兄弟中我是最没出息的,也就只能守在师父身边让他有个可以使唤的人。也不枉师父苦心教导一番。”澹台轻羽看着五师兄赵叶秋年纪并不算大却微有些佝偻的身影心中颇不是滋味:“五师兄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娶个嫂子回来吧,山庄里也热闹一些。”赵叶秋看了澹台轻羽一眼又低下头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好,听师妹的。”澹台轻羽轻叹一口气先行一步。待澹台轻羽走远,赵叶秋苦笑一声:“留下来不过是想多看你几眼而已!”

正厅与院中偌大的练武场摆了百十来桌皆是座无虚席。澹台若谷一行人入座后,庄丁仆从们便将各色荤素菜肴,大坛美酒佳酿摆上桌。乳娘抱着一名稚童走到主桌,澹台若谷从乳娘手中接过稚童,在小脸蛋上先亲了一口。稚童好奇地扯着他的胡子,澹台若谷也不着恼反而笑得一脸红光向众人大声道:“各位江湖朋友,武林同道,今天是我这小孙儿的周岁宴。各位能来捧场,我澹台若谷不胜感激。这第一杯酒先敬在座各位。我先干为敬。”澹台若谷将孩子递回乳娘手中,举杯一饮而尽。“想必很多人都知道我无归山庄这一年来连遭变故。我澹台若谷也已年过半百,江湖上的纷争看多了。也看够了,所以从今往后我决定再不理江湖中事。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接下来的江湖就要交给众位在座的后起之秀,少年英才了。这第二杯酒敬你们。”说着举杯示意,先干为敬。“这第三杯酒……”

澹台若谷“酒”字刚出口,便有一个女声接口道:“这第三杯酒该敬九泉阴灵。”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声音投去。只见一名麻衣素服的妇人,一手持丧棒,一手牵着一个同样麻衣素服的小女孩。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一双长睫闪动处泪光晶莹。赵叶秋连忙上前:“这位夫人是否走错了地方?这里是无归山庄。今日是我家少主的周岁宴,您这样无端擅闯实在于理不合。”那妇人目光凌厉地扫向赵叶秋:“先夫列怀远。无归山庄少主的周岁宴也给我怀远镖局发了帖子的。所以我不是擅闯。”她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张大红贴子送到赵叶秋面前。然后继续向里走,直到站在澹台若谷身前三尺处才停下:“七天前,先夫与犬子及同行共二十三人于仙霞谷口惨遭杀害。每具尸体三处伤口分别在喉间、左胸、丹田处。伤口皆是宽一寸,深三寸。”那妇人牵着女儿的手边说边走在厅前三步处停下,目光直射澹台若谷。

“小妇人虽人微言轻,但天理昭彰总有个说理的地方。二十三条人命死于悲离剑法下,望澹台庄主给个说法。也望在座侠士做个见证。”这妇人说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看起来是有备而来,决不是个好说话的。“阿弥托佛,老衲与落霞道兄及钱施主七日前便到了无归庄内。澹台施主一直在庄内从未离开。出家人不打诳语,澹台施主决不是凶手。”

“大师得道高僧,佛口金牙,小妇人信。但先夫死于悲离剑下也是事实。我说的不知大师可信?”列夫人面对名满江湖的少林寺高僧也是目光灼灼,不卑不亢。无尘大师点头称信。又宣了一声佛号。

“先夫行镖走镖二十余年,从未失手。而这一次所押镖银二百两分毫未失。只少了一样东西——”她略作停顿,目光一扫全场:“七名九光芝。”澹台若谷听到这五个字顿觉心头一震。

无尘大师与落霞真人等刚刚都在正堂听到云海楼送给澹台若谷的礼物正是七名九光芝。此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澹台轻羽心中百转千回,这七名九光芝确确实实是云家之物,三年前她初掌云家婆母就给她看过的。可是要怎么解释呢?从来没有人知道云家有这株七名九光芝的。就算父亲相信,天下人谁会信?云海楼何尝不是与妻子想的一样。云沁寒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年幼的他也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默默地拉住了二人的手。

“澹台庄主可是想到是谁了?”列夫人看到澹台若谷的神情再扫一眼无尘大师和落霞真人:“既然澹台庄主已猜出是谁了,不妨小妇人也来猜猜。”列夫人目光停在澹台轻羽身上又向前走了三步进入厅中站在澹台若谷身边,侧头看着澹台若谷:“能使出悲离剑的必是澹台庄主亲传弟子。但弟子们功力有强有弱,能造成如此伤口的弟子是谁想必澹台庄主作为他们的师父是心中有数的。但澹台庄主名声显赫可不只是因为武功高强。先夫曾言这江湖上谈到公道二字除了少林寺、泰山派两派只有无归山庄。庄主如此贤名想必不是凭空得来,如今这样举棋不定此人莫不是至亲骨肉?”她此一出,满座哗然。澹台轻羽缓缓站了起来:“列夫人凭空臆测的本事倒是不弱,你有证据吗?”

“澹台小姐还需要什么样的证据?悲离剑的伤口千真万确,澹台小姐不信?尸首就在庄外三里处的义庄,可随时查验。镖单我也请了人代为保管。镖单中清楚写着二百两白银,一株七名九光芝。但澹台庄主要是随便推出一个弟子来做替罪羊,小妇人也是不敢有异意的。只是今日正是那二十三人的头七之日,借一杯薄酒略祭亡灵。”她说着取过澹台轻羽的酒杯缓缓洒在地上。那小女孩突然冲着澹台若谷跪下带着哭腔大声道:“请澹台庄主为我父兄作主。列敏如感激不尽。”一个接一个响头叩下去咚咚作响。在场之人无不侧目。

澹台若谷赶忙扶起,那小女孩儿额头已是青了一片。澹台若谷将小女孩牵在手中,缓缓坐下:“轻羽,你倒说说看,那株送给为父的七名九光芝是哪里来的?”院中群雄初闻此言有一瞬间的惊讶,心中暗忖:“这也太放肆了吧,杀人劫来的东西竟还明目张胆的送人?”但她没有多话静等澹台轻羽的回答。

“那株七名九光芝确是云家之物。三年前女儿初掌云家便见过。”

“如何证明?”

澹台若谷双目赤红地看着澹台轻羽。澹台轻羽却半个字都吐不出。自家的东西要怎么证明是自家的?还有比这荒唐的事情吗?澹台轻羽双眉紧蹙。气氛顿时凝住了。所有宾客都看着,等着,盼着。

“铮——”一声响,长剑出鞘声划破了这沉寂。澹台若谷的剑指着女儿:“说,是不是你?”澹台轻羽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不但不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不是。”剑尖贴着澹台轻羽的喉,澹台若谷手一颤,血自澹台轻羽的喉间延出一条妍红的痕迹。

“师父!”潘洪舟、何信远、赵叶秋几乎同时惊呼。云沁寒被云海楼挡在身后,可是云沁寒虽然看不见母亲的血迹,只看到外公拿着剑指着母亲。他没有惊呼,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小的手紧握成拳。他相信外公不会的,不会的……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

“澹台庄主不必如此,七名九光芝既在这里,请庄主归还,让我们对托镖人有个交待。省得我们孤女寡母的再被人欺凌。”列夫人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姿态,垂首低眉,泪眼迷蒙。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语声虽杂却不时传入澹台若谷耳中:

“七名九光芝都有了还不是她干的吗?”

“我看他们根本就是惺惺作态,说不准就是父女俩联手干的。”

“这列夫人真是可怜,丧夫丧子还要独自面对镖局里死难者家属,还要赔偿托镖人的损失。等赔偿完了可不只有孤女寡妇流落街头受人欺凌了吗?”

“这无归庄一向自称武林正道,看来也是表面上而已”

…………

澹台若谷真恨自己为什么耳力如此之好,此刻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个聋子。“呀——”澹台若谷大吼一声,一剑刺出。血凝结成珠在剑身上滑动,血珠滴落尘埃四散溅开似彼岸花开。沉寂!所有人的声音停了下来,看着这一幕,没有人再能说出半句话来。

“三哥——”澹台轻羽惊呼一声。云海楼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落在澹台轻羽怀中。澹台轻羽身子一软抱着云海楼一齐坐倒在地。“爹——”云沁寒抢到云海楼身边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澹台轻羽知道父亲一生最爱惜的就是名声,人群中的议论她也听到了,她知道父亲这一剑一定会刺下去的。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是就在她闭目的瞬间身子却被扯着后退了一步。等她睁开眼就看到了云海楼高大的背影挡在她的身前。她好痛,痛得比自己挨这一剑还要痛。“我说过,可以为你死,我从来不骗人的。尤其不骗你。”云海楼苍白的唇角微微勾了勾,握了握澹台轻羽的手。他挣扎着起身跪趴在澹台若谷面前:“师父,你要……你要……相信轻羽。不是她。”云海楼伤口的血不停涌出,神智开始模糊。澹台轻羽扑上去将他抱在怀里,手慌乱地去捂他的伤口,可是血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三哥,三哥你别说话了。”她转向澹台若谷,双目赤红:“父亲不信我?”澹台若谷胸口微微起伏,声音低沉:“我需要给死难者一个交代。”澹台轻羽仰天狂笑:“交代?我平白无故受人冤枉,谁给我一个交代?”她目光环视群雄,最后落在列夫人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上:“我说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们谁若是不信,尽可随时来取我性命。我澹台轻羽恭候大驾。”

死寂!厅中院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都没有想到澹台若谷会如此果断出手。也没有想到澹台轻羽性烈至此。这时乳娘怀中稚童的笑声却打破了这份死寂。云沁寒猛然回头,双目凶光迸现看着澹台若谷又看了那稚童一眼,那稚童被他目光吓到把头深深地埋进乳娘怀里,他又看着列夫人,列夫人镇定地回看他一眼。云沁寒又转回头泪眼朦胧看着澹台轻羽:“母亲,我们走吧,带爹回家。”澹台轻羽在云沁寒的帮忙下艰难地将云海楼背在了背上。

澹台轻羽背起自己的丈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云海楼的血不停顺着她的后背滑落,在她身后画出一条血路。她今天穿了自己最喜欢的淡黄色衣衫此时被染得血色斑驳。连她腰间那枚形状古朴的玉佩也沾染了血色。云沁寒跟在母亲的身后,扶着渐渐失了生机的父亲。这个曾无比亲切的院子,如今变成幽冷可怖。那个在他心中像神一般高大伟岸的庄主外公变得凶神恶煞一般。赵叶秋、潘洪舟、何信远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两旁林立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像是一群失了灵魂的妖魔鬼怪一般冲着他们指指点点,澹台轻羽并没有理三位师兄,她知道他们跟着,却没有回头,没有说话。云府的马车在山庄外。云府跟来的人正守在马车旁,见到这副情景都惊呆了。云沁寒吩咐回家的声音才将他们唤醒,几人帮忙将云海楼的尸身抬上马车,赵叶秋几步奔来轻轻唤了声:“师妹!”澹台轻羽回身惨笑,一字一顿:“以后无归山庄与我再无半点干系。我……”澹台轻羽抬头望了望远方:“我们就此别过吧。”

“师妹,我一向嘴笨,不会劝人,但我知道师父一定不是有意的。师父也是被逼的……”澹台轻羽抬手止住了赵叶秋的话。上了马车,车轮滚动。赵叶秋追着马车双手抓住车窗:“师妹,以后你要是有事儿就让府里人给我捎个话。我会拼尽全力帮你的。”马车中传来澹台轻羽哽咽的声音:“多谢师兄。”赵叶秋放开了马车,久久凝望着直到马车消失在他视线中才喃喃道:“师妹,你眼光不错。三师兄的确是最好的。原本我也有机会挡那一剑的,若是我你就不会那么伤心了。只是我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他站一会儿便往回走,看到何信远和潘洪舟还山庄门口站着。

“师妹怎么样了?”潘洪舟低声问完赵叶秋又回头看了何信远一眼。赵叶秋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像个丢了魂了行尸走肉一般走回无归山庄。

马车里云海楼脸色惨白地窝在澹台轻羽的怀里:“轻羽,我……我好冷啊。”澹台轻羽泪眼朦胧地将他紧紧拥在怀里:“三哥,你撑着点儿,我们很快就到家了。”他的血不停地涌出,在车厢底汇聚蜿蜒流动。他的声息越来越弱,冰凉手紧紧地握着云沁寒的小手:“寒儿,寒儿……寒儿……”他不停地叫着儿子的名字,直到声息全无。云沁寒埋首在父亲的尸身上泣不成声。

山庄中一切都在进行着,列夫人也被安排坐在席中,只是现在的她去了麻衣素服换了一件淡青色衣衫。人们纷纷向她敬酒慰问,她也一一接着只是不时瞟向厅中一眼。厅中主桌一行人都是面色沉重。这些人都与澹台若谷相交莫逆,如今他遭逢如此巨变,几人心中也为他难过。只是此时不管说什么都那样苍白无力,只有静静地陪着他,看着他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自己,直到不省人事。无归山庄的后堂内万子善忙着为他调配些醒酒安神的汤药。无尘大师、落霞真人、单飞龙和简心楼都陪在澹台若谷身边。迎来送往的事情本是赵叶秋一直在忙的,但此时,赵叶秋将自己锁在房里,谁叫也不开门。何信远、潘洪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些繁琐的事情就落到钱迎花的头上。钱迎花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本想叫上单飞龙一起,但单飞龙却自顾自地抱了个酒坛子躲在台阶下颓废得像个酒鬼。

离云府只有百步了,澹台轻羽让马车停下来。她不敢回去,早上出门时婆母就不舒服,丧子之痛要她如何承担?澹台轻羽紧紧地抱着云海楼的尸身万念俱灰:“三哥,你这样丢下我,要我怎么办啊?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过?母亲那里我要怎么交代呢?”平日里最熟悉的家此时却成了最难走进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澹台轻羽才说了声:“进去吧。”马车缓缓靠近云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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