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却是一女子温婉动听的声音,软绵绵中带着几分笑意,却不是云淼稚气未脱亦或云淼带着男儿般刚毅的声音,听得一惊,忙睁开眼睛,连自己都不知道能睁开双目。

先是刺目光华,晃得他不能视物,适应后方才看清身处何处。

那是一间水晶砌墙,白玉为地的漂亮屋子,他卧在一张巨大白色扇贝做的大床中,盖着羽毛被,枕着兽皮白枕,四周摆置一应全是雪白,宛如云雾之间。

床边的美丽女子,也是白色羽衣。

杨逸看得呆了,自认为用最美丽的语言也无法描绘这个女子的美丽,唯一想到的,便是仙子落凡尘般的在大千世界中,尽显格格不入。

那女子道:“你不会说话么?”

杨逸呆了许久,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女子续道:“那你别说话,听我说便是。”

她不管杨逸是何反应,出神道:“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叫月仙子!亦或也叫月儿……别人说我住在月亮上呢。我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也许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杨逸心中疑惑不解,暗道是做梦么?是了,若不是梦,怎么会见到传说中的仙子?

他却丝毫不曾怀疑那女子所言是真是假。

月仙子兀自陷入沉思般,时而笑,时而娥眉轻皱,“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醒了便忘了。我忘了是多久以前,那时候有一个国家叫作南海月国。在那里,住着人,住着妖,偏处海外,与世无争……有一只小狐狸,她是这个国家的神女,她长得很漂亮,国内国外都说她是天下第一美女!她是妖怪,不懂人的情,人的爱,不会撒谎,不会承诺,她过得很快乐!”

杨逸听着,心中全不能理解话中意味,但却舍不得打断。

“可是,终有一天,月国中被封印了千年的坏妖怪破印而出,没人挡得住他,守护封印的蛟龙也不行……月国被搅得天翻地覆,死了不知多少人,小狐狸想去找人帮忙,便离开月国,她不懂人,人也不懂她,一走便是十三年,有人想害她,结果被她杀了,有人爱他,结果也被她杀了,整个天下,终于容不得她……你告诉我,她做错了吗?”

杨逸目瞪口呆,这妖狐杀人全不分是非对错,也怪不得天下不容她。他正想回答,月仙子又接着道:“我忘了叫你不要说话。接着说吧,后来她不知杀了多少人,似乎已经比那个破印而出的妖怪还要杀得多,很多人想杀她,但打不过她,打得过她的人却又怜她美丽,舍不得杀她。她是妖,没有人心,又出了月国,所见所闻皆和月国大相径庭,所以她想不明白人世间的许多事情。因为她觉得,要害她的人杀了有什么错?她仅仅想要找人帮她,却从没一个人想要帮她!她做错了什么?”

她皱眉沉思许久,续道:“后来,那个妖怪被人再次给镇住了,而小狐狸却不知该不该回月国去,因为要杀她的人太多。终于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是个长得很俊俏的男人,那时他就跪在山崖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小狐狸好奇便去问他,需要帮忙么?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又跪在那里,跪了两天,不言不语,动也不动。小狐狸好奇,也跟着站了两天,后来,那人知道小狐狸的故事,便把她带在身边,便再也没人敢要杀小狐狸。小狐狸跟着他,见了他的妹妹,和一个很爱他的姑娘,还有一个他很爱的姑娘,他什么话都给小狐狸说,因为他说妖怪不会骗人,比人还要重承诺。”

杨逸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他从未听说过妖会比人更加重诺。

月仙子一撇嘴,颇有几分女儿家嗔怒的模样,道:“叫你别说话!小狐狸当时也不知道,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个便是为什么妖怪不会撒谎,他回答说:功法中只教了他们怎么说话,却不曾教他们说谎。小狐狸不太明白,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她问:‘爱是什么东西?为何曾经那么多人说爱我?’他却不答。小狐狸又问:‘妖和人不一样么?’他答道:‘妖没有人心,再像人,终究也不是人。但却比任何人来得单纯,又何必学做人?’小狐狸更加不懂,又问了许多问题,他只说了一句,等你以后有了人心,自己就明白了。”

杨逸心中泛起层层波澜。

妖为何比人更重诺言?

因为功法只教他们说话,没教他们说谎。

作为人,又有谁听了后不会想一想,作为人,那作为万物之灵与生俱来的优越,真应该么?

他不知道月仙子口中的那个时代,究竟有多遥远,但那个人与妖共生的国度,该是多么瑰丽多姿。

月仙子自顾自道:“后来,有人杀了他的妹妹,天下便打仗了,打了很久。最后不知为何,他一个人回来了,不见那个爱他的女子,他娶了小狐狸,给了小狐狸一颗不死心,便又去打仗了,最后输了,他也死了……”

泪水盈眶,杨逸伸手想要为她拭去,莫名其妙的心疼起来。

月仙子对他笑了笑道:“世人都说她红颜祸水,她便遮了这张脸,不言不语,笑也不笑,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宫廷中住了千万年。自从她有了一颗不死心,她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月国仙子,褪去了清冷华贵,感受了爱恨情仇,她也不过是一只可怜的小狐狸,一个苦苦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杨逸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猜测着,这个故事中的小狐狸是否月仙子本人,亦或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月仙子。

但又如何?

故事中的小狐狸错了么?她保护自己,不懂人情冷暖,错在何处?

人们又错了么?小狐狸不辨是非,抬手便杀人,要杀她也没有错。

最终道了句:“你想告诉我什么?”

月仙子道:“不想告诉你什么,只想说说话。”

杨逸道:“这是梦么?”

月仙子笑道:“是啊,这便是梦。你不是在想,我这般美丽的女子,怎会陪你说话?”

又想了想道:“那只小狐狸懂了爱,也懂了世事无常多无奈,她丈夫不爱她,她该奢求他回来么?”

杨逸皱眉道:“他都死了,难不成还能活过来?”

月仙子抬头看了看窗外,道:“花儿觉得无聊了,我去陪他们说说话。”

说罢便已消失不见,杨逸躺在床上转头往窗外望去,那里繁花似锦,斜阳正好,月仙子亭亭立在花丛中,笑颜如花……

十里繁花,美人如画!

杨逸看得呆了,昏昏沉沉中,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了。

撕裂般的头疼,迫使他从床上坐起来,额头全是冷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趴在床边熟睡的姑娘,她睡梦中都不曾舒展眉头。

并非那个美得像神仙般的妖精,却是平阳。

杨逸心中一颤,沉思许久,感叹道却是南柯一梦。

也没叫醒平阳,靠在床上,看着平阳出神。

此时此刻,他想着梦中女子讲的故事中的那只小狐狸,和平阳等他该是同样的心情。

竟看得痴了。

细细回想,他二十岁离开洞庭,跟着师兄做了南王,师尊宠他,师兄护他,似乎也就近来几月,几经生死。

回头看去,江都住在龙舟上的那个南王,强作潇洒,学着成熟,扮着淡漠,竟有些陌生。那是杨广让他如此,以免被卷入帝国乱流之中。

说到底,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又能装得多像?

他终于明白了杨广让他送走平阳的用意。

“你看够了没有,脖子疼……”

平阳依然闭着眼,微笑着说了这么句话,却是早已醒了。

杨逸也跟着笑起来,道:“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也看不够。”说完便有些后悔,心道杨逸啊杨逸,这些轻薄话儿以前逗逗宫娥侍女,却是无碍,人家清清白白一姑娘家,以后再也说不得。

平阳睁开眼,看了杨逸许久,起身轻轻把他抱住,落下泪来,低声道:“怎么办,我好像有些离不开你了。”

杨逸一愣,再不明白他便是傻子,双手几次想揽住平阳,却终究抬起又放下,心中想着的却是不该油腔滑调,如今惹了红尘,惹了女儿家一颗真心,如何是好?

平阳道:“你跟我回长安好么?亦或我跟你回洞庭。”

杨逸心乱如麻,却深知自己此时所想绝非如此,犹豫许久道:“我要去江都。”

平阳把他放开,皱眉道:“你看不上我?”

杨逸突然想起以前杨广说的那句话,帝王将相,多身不由己。果不其然,他此时便无法回答,绝不可能再把平阳带回江都,思绪再三,狠心道:“我只是要回去,我大哥还在那里。”

平阳何等聪明,立刻明白,却也不愧当年连下大隋十二城的女儿英豪,立刻收起情绪,抹了把泪水,道:“你饿了么?都昏了几天了。”

杨逸这时才想起,还不知如何被平阳救起来的,问道:“这是何处?你怎么在这儿?还有尸傀明明没打我,谁把我打到湖里去了?”

平阳便将从百花谷到昆仑山的经历尽数讲了,又告知他这里是云家山庄,还有他如何被仲玄偷袭,自己又在湖边苦苦待了月余,才见他从湖中浮起,那时以为他死了,谁知他命大,竟得不死。

杨逸听得暗暗称奇,心道真也命大,究竟如何一月后才被发现,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二人恍惚回到当初逃亡时候,忘我的闲聊了起来。

平阳把水灵风和了生和尚的故事也给杨逸说了。

杨逸哈哈大笑道:“原来水灵风竟然是被我大师兄捡来的。”

平阳莞尔道:“所以水帝君苦苦寻觅了十余年,便是为了查清他的身世和寻回记忆。”

杨逸道:“不过他倒也查得嚣张,骗了云家家主,闯上蜀山道门神城,进了魔门大黑山圣地,闹得三门六派,魔门四脉都怕了他。”

平阳心中叹着,你不愿答我的话,尽说这些话,我若再提起,倒是显得我平阳太也儿女情长,便陪他谈天说地,直到云淼找了来,已是日上三竿。

小丫头见杨逸醒了,又哭又笑了许久,却也为杨逸开心。

就这般开开心心的过了半月,杨逸方才同平阳等人出了昆仑。云淼又少不得哭了许久,还将一大包金银细软塞给杨逸,让他一路吃好住好。

绕是七尺男儿,也被弄得柔肠百结,云淼对他,却是当作了亲哥哥一般。

云无泪只说让他代自己向紫薇居士问个安好,便不再送。

杨逸和平阳李世民等人,骑马踏过草原,入了边关,便也各自分手。

平阳却是想了许久,又几次张口欲言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说了句后会有期。

李世民倒是低声对他说道:“杨兄仁义,于小妹救命之恩,在下不提,他日若是来了关中,自是倒履相迎。”

自江都而起,一场波折,终尘埃落定。

杨逸离开昆仑,自昆仑南下,一路心忧杨广江都有变,不敢路途耽搁。

到得长江入江南地界,已是春去秋来,弃马行舟沿淮河而下,细细算来,初春时分离开江都到得此时归来,已是半年有余。

此时长江以北,黄河以南,萧铣,杜伏威,李子通纷纷自立,瓦岗翟让兵发洛阳,大部分地界易主,盗贼响马横行无忌,他便作一落魄书生打扮,免得惹了不必的麻烦。

这日,到了淮南城界,一路舟马劳顿,便弃舟登岸,此处前往江都已然不远,骑马行舟七八天路程无论如何都能到了,便欲进城打听江都消息,再做打算。

此处乃是江淮杜伏威的地界,杜伏威治军极严,权力范围内平民百姓生活倒也不甚难过,加之江淮自古以来富庶,不少其他地方的人多有避难于此,他入城便不引人怀疑。

入城所见,街道熙熙攘攘,人人安居乐业,比之一路所见尽皆良田荒芜城镇破落,那是好了许许多多。

心中感慨,师兄治世之道,太也极端,落得如今地步,也是难免。但他此时已是几经生死,心性再不复当初出江都时洒脱,那时他只觉天大地大,万事不缠心,而如今归来,却觉人生一世,命运无奈,心愿学师父那般自然潇洒,却不曾想招惹了许许多多因缘业果,虽然笑容依旧,但当日答应杨广之事,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了。

看着这许许多多往来行人,暗道:“师兄智慧心境,我是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这般了得人物,怎会治出个如此乱世?难道师兄竟然连这杜伏威也比不了么?”(未完待续)

章节目录

推荐阅读
相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