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长安,卫国公府邸。

秋夜已微寒,此时的卫国公府,一片灯火通明,府邸之内,下人忙忙碌碌,皆为一派忧愁神情,而此时卫国公李靖的卧室之前,已有十数名将领跪地而待。

自当日吐蕃议和凯旋而归,时至今日已有四月有余,卫国公李靖,便病了整整四月,几乎归得长安,便一直卧床不起。这场病十分古怪,宫廷御医,民间名医,皆不能查其病因,唯有眼睁睁的看着卫国公一日虚弱过一日。

不知病因便不能对症下药,卫国公李靖能活到今日,靠的大半皆是珍奇药材续命,但亦仅能如此,其病情一直不曾有任何好转。

卫国公李靖重病不起,消息迅速传开,朝野民间,自又是一派动荡,如今国师李绩仙逝的讯息瞒无可瞒,不料卫国公李靖又重病不起,朝臣百姓,哪能不忧?两大国之重臣,已去其一,若卫国公李靖再去世,那又有何人能统帅大唐帝国百万兵将?护大唐帝国安宁?

是以这几个月来,各种流言不断,一派人心惶惶。

此时,卫国公李靖安然躺在床上,室内仅他和少将军薛湛二人,李靖微微睁着双眼,神色淡然,虽重病数月,但双目中仍是精光内敛。少将军薛湛正一脸伤感,跪于床前,双目含泪,张了几次嘴亦说不出话来。

灯火摇曳,卫国公李靖楞楞的望着上方,往事前尘,金戈铁马,一一从脑海中闪烁而过,一生戎马,一生荣光,还有什么遗憾?

悲凉莫过英雄迟暮,李靖忽地咧嘴微笑,虚弱不堪道:“孩子,义父过不过两日啦!帮我一个忙可好?”

少将军薛湛忙抬头道:“义父请吩咐,湛儿便是刀山火海,亦为义父办到!”

卫国公李靖已然活不过两日,确切的说,他能活到今日,已是奇迹!若非千般医术万般药材续命,只怕李靖早已去世。

卫国公李靖道:“已你覆天诀功力修为,强渡于我身,让我至少......神智清醒,能流畅的说上几个时辰话吧......”

李靖此时说话已然虚弱不堪,且呼吸已然不均,只怕用不得多久,便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薛湛登时心头一疼,他知李靖的意思,李靖是想用后面这两天时间,来换几个时辰的精力,若是如此,只怕李靖几个时辰之后便死,薛湛哪敢如此,忙颤声道:“义父......”

李靖虚弱而笑,道:“堂堂少将军,哪来那么多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军令如山,你要抗我军令么?”

李靖这句军令如山,已然没了往日气势和威风,薛湛已知李靖决心,便不再犹豫,起身握住李靖的手,将覆天诀的功力渡入起体内。覆天诀功力十分霸道,虽可令李靖短时间内精神奕奕,但亦会令其潜能染尽,待得功力耗尽,便是油尽灯枯。

许久之后,李靖见薛湛仍不停手,皱眉一喝,怒道:“松手!你想我大唐帝国,一日死两个统军之帅么?”

说完便将手使劲往回抽。

薛湛吓得不轻,李靖如此极容易令覆天诀功力紊乱,轻则经脉受损,重则立刻丧命,薛湛哪里还敢再渡功力,忙收手道:“义父赎罪......”

李靖得薛湛覆天诀功力,立感精神抖擞,起身坐起,皱眉看着薛湛,打断他的话道:“我的孩儿,你要何时才能学会冷静处世?你这优柔寡断且感情用事的性子,你让我怎安心离去?我大唐下次三十万兵马,我又如何能安心教给你统帅?”

薛湛虽武功兵法,样样出色,于当世中土,几乎无人可及!但其性情良善,且优柔寡断,遇事情极易感情用事,这或许和他少年经历有关,他分明是一个可当大任的少年英豪,可这个性亦十分容易坏事。

薛湛知道自己个性,低头愧疚道:“孩儿不孝,辜负义父十余年教诲,至今一无所成,令义父失望!”

李靖哭笑不得,薛湛哪里不孝?反倒十分孝顺,便如方才,薛湛为能让李靖多活上些时辰,甚至想将一身覆天诀功力尽数渡给李靖,若非李靖阻止,只怕此时薛湛已经油尽灯枯,重则丧命,这是个重情重义孝顺仁义的孩子,李靖一直知道。他从琴棋双绝柳如梦手中将薛湛带回长安,便一直十分喜爱这个孩子,但亦对其个性十分无奈,不够冷静不够果断,乃行军打仗之大忌,但薛湛偏偏又聪明无双智计不凡,其天赋令国师李绩都不得不侧目,破例收他为徒传其覆天诀心法。

因薛湛性情问题,李靖对他自小便十分严格,将其十一岁便带入兵营,教其兵法,授其谋略,薛湛亦十分争气,再苦再累亦咬牙坚持,十六岁便可领兵,乃此道奇才!可他那优柔寡断的性子,一直不曾改变,李靖无可奈何,亦只能令其在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中磨炼,是以李靖这十余年打的每一场丈,都带着薛湛在其身边。

时至今日,薛湛虽年纪轻轻但亦战功累累,军营之中,无人不服,少将军之名,无人不叹,但李靖的心中一直忧虑,薛湛虽已能领兵打仗,但若让他独自带兵出征,统帅三军,那他这性子,定要出事!李靖眼看着自己行将就木,最放不下的,便有薛湛,他无儿无女,一直将薛湛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且一直将他当作继承人在培养,其中期望,可见一斑。

李靖此时精神奕奕,目中神情复杂,看着薛湛道:“孩子,你可知晓,待我去了,你便得继承我卫国公爵位,统帅十道兵府一百三十万兵马劝,大唐帝国,你少将军薛湛,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薛湛伤心道:“孩儿不要卫国公爵位,亦不要兵权,若有可能,孩儿只望义父健康平安,让孩儿有机会能于义父膝前尽心尽孝。”

李靖欣然而笑,爽朗道:“胡说八道!我儿薛湛,哪能说出这等糊涂话?你若不袭我卫国公位,那我一身荣光谁人继承?你若不统帅我大唐十道兵府,那我大唐百万兵马,何人统帅?如今秦琼死,尉迟敬德长孙无忌老矣,年轻一辈无人能出你左右,你不继承,谁人继承?我大唐帝国江山万里,总得有人卫土开疆,我去了,你不担此重任,谁来担?你让陛下来担么?”

薛湛忙道:“孩儿不敢!孩儿愿统十道兵府,护我大唐帝国江山永固,护我帝国百姓安居乐业,不令义父和陛下失望。”

李靖,李绩,以及太宗皇帝李世明,一直以来便是将薛湛当作下一任兵马统帅来培养,李靖授其兵法,教其行军布阵。国师李绩则教其武功修为,令其冲锋陷阵,勇冠于三军。而太宗皇帝李世明,赠其上古神兵重宝九霄流云戟,封其天策府少将军之位,对其期望之高,自是可见一斑。

这些年来,少将军薛湛亦从未让他们失望过,显赫战功,累累声名,在群臣和百姓的眼中,少将军薛湛便是下一位卫国公李靖,定能统帅十道兵府,护大唐帝国江山永固。

一直以来,李靖都觉得仍有时间让薛湛继续磨炼,金戈铁马中,血海白骨里,终能令其性情成熟,成一风轻云淡静观风云变幻的领兵统帅,遇事可处变不惊,行军能当机立断!李靖从未怀疑过,有朝一日薛湛必然可成守护大唐帝国万里河山的兵马统帅,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得那么快......

如今,再没有时间给予薛湛成长磨炼,国师李绩已然仙逝,自己亦再活不过几个时辰,大唐帝国往日征战天下的将领,老则老矣,去者亦去,凌烟阁二十四将,如今所剩无几,而年轻一辈将领,除少将军薛湛以外,仍无一人可担重任,如此青黄不接之境,往日也是想也未曾想到。

李靖叹道:“我儿薛湛,可如今的你,真的能够统帅十道兵府百万大军,护我大唐帝国河山万里么?做得到么?”

薛湛自家知自家事,自己太过于感情用事,且不计后果,实非一成熟稳重的兵马统帅,便如初春之时,他能为了琴棋双绝柳如梦而不顾生死,却忘记了肩上责任......能做到么?薛湛自己亦不知道,唯有毅然道:“孩儿定当尽心尽力,不负义父期望。”

李靖缓缓道:“孩子,你得记住,你不能辜负的,不仅仅是我的期望......你师父国师李绩,一生不收徒,唯独收了你和宵云公主二人,为的什么?宵云公主身份尊贵,且神魂中有当年琴姑娘的影子,是以国师因愧疚而授她功法。而你呢?国师李绩从不欠你,却收你为徒,并传你至高心法覆天诀,为的什么?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你能以所学护其一生塑造的人间,护我大唐帝国万万百姓。国师对你的期待,从不比我少,你亦负不得分毫!”

少将军薛湛心头一疼,国师李绩待他,却用心尽力,覆天诀几乎乃其不传心法,修至大成几可覆苍天而立黄天,威力可见一斑,国师李绩传他此等功法,为的便是日后,他可以凭此无敌于阵前,震慑外邦,保大唐帝国百姓无忧,保人之人间人权永固。

李靖继续道:“陛下待你,亦算得上恩德深重!可带刀兵入皇宫者,皇子亦不能,年轻一辈,唯你薛湛,可策马入宫,持枪入殿!为何?因陛下在告知群臣,你少将军薛湛,便是下一位兵马统帅,是以早早赋予你与我等同的荣耀和特权!你可知你手中九霄流云戟是怎样的宝物?国师曾言,九霄流云戟乃上古不世天帝帝俊所铸宝物,可划破时间和虚空,乃风侯帝瑶封昆仑时赠与陛下的礼物,意在让陛下可凭此宝物捍卫大唐帝国!而陛下却将它送给了你,其中恩德,你可懂得?不仅如此,陛下还亲命江南焚兵古塔,已天外之精铁铸银甲赠你,这又是怎样的恩赐与期望?当年天帝帝俊持九霄流云戟着银月昊天甲,征战四海建九国基业,陛下也希望你能如帝俊一般,功震四海!这份希望,你负不得,亦负不起!”

薛湛自是知晓太宗皇帝李世明对他的重视,封其高位,赠其重宝,便是皇子公主于他面前,亦不敢轻视,李世明的眼中,薛湛就是下一任大唐帝国的兵马统帅,没有第二个。对于太宗皇帝李世明的恩德,薛湛自是不敢忘却,亦早已立志,定当报其浩荡皇恩。

李靖得了薛湛的覆天诀功力,精神力气皆好了许多,此时话音威严,卫国公之威已复,道:“你这一身,得了太多人的恩惠照顾,你都得一一记着,若非琴姑娘,你早已随父死于洛阳,若非柳如梦大家,你亦不可能存活,琴姑娘期望你继承你父风骨,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即便付出性命亦要为信念而战!而如梦大家呢,他愿你一生安宁,愿你不被年幼之时变故影响,将你托付于我,便是想让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英雄。这两个人,你亦负不得,救你性命,教你做人,帮你渡过最为难过的光阴,如此再造之恩,能不能负?”

薛湛猛地跪下,毅然道:“不能负!当年父亲为了信念而选择于洛阳起兵反王世充,发动子房宫之变,琴姐姐救我性命,助我逃脱王世充兵马追杀,将我送入如是亭中,我一生不敢忘!如梦大家陪我渡过家破人亡最为黑暗的光阴,留我三年,教我做人,我更不能负!孩儿一生亏欠良多,一份恩德也负不得!”

李靖欣然道:“确不能负!你若负了他们,我李靖脸也丢尽,他们都期望你来日有所成就,护国安民,扩土开疆,已是你的本分,你得接着,且得接好!因你还有更多人负不得,亦负不起。”

李靖眼神深邃,继续道:“不日你便要袭我卫国公之位,接任十道兵府统帅,这大唐帝国,你亦算是站到了云端之上!但你记着回头看看,我大唐帝国万万百姓,那便是你的责任,他们若能安然生活,你便是做好了这个统帅,若他们因你领兵不力,受战火殃及,那你便不仅仅是负了我们,还负了大唐万万百姓......你是他们眼中战无不胜的少将军,他们都认定你能保护他们,日后你若迷茫你若犹豫不决时,莫要想我会如何去做,你想想他们,便知该当如何。”

最不能负,便是这一国百姓,军人使命,护国安民!薛湛咬牙道:“孩儿谨记义父教诲,已百姓福祉安危为己任,守好我大唐疆土,令百姓可安居乐业。”

李靖点头道:“我曾经亦不想打仗的,最初之时,我若不打,那我便得死!到得后来,我若不打,那我关中三十万兵马便都得死!待大唐帝国于关中建立后,我若不打,那我李唐江山不保,刚刚有家可归有国可依的李唐百姓,便又得流离失所,甚至横尸遍野......我这一生为太多理由打过仗,亦为太多理由不想打仗,可我最终还是打了,而且一打便是四十年!因为打着打着,肩上的责任便越来越重了......”

李靖淡淡微笑,回首往昔叱咤风云,卫国公司之名,威名远扬!可又有几人真正了解他的心理?继续道:“从关中到长安,从长安到关外,从关外到洛阳,再从人到神魔,我这一生,打得仗真是精彩!大唐帝国建立之后,我灭东突厥,威慑高句丽和扶余,从草原到雪山,从雪山到大海,我又不知打了多少仗。我比你运气差太多啦,因我只读了几本兵书,便领兵打仗,所以我打了许多,却也输了许多。可你不同,你有太多人教你,保你不败,可这是好是坏,我现在突然不敢肯定了。”

薛湛一直跪在床前,心中思绪起伏,他仿佛便是一个集了天下宠爱于一身的人,上天给了他所有好的东西,却没有给他挫折,是以时至今日,他虽功法通玄,兵法如神,但性情却仍有巨大弱点,不如自己义父李靖。因卫国公李靖,乃从白骨成山的无数战场中走出来的。

李靖微笑看着薛湛,道:“你拥有一切成为一个无敌统帅的条件和能力,可唯独你的性情,有太大的弱点,唉......真个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便是此时,偏偏便是此刻,若有可能,再多给我几年时间,定能让你成熟稳重,那时你再继承我兵马统帅之职,该是手到擒来。”

薛湛亦是一叹,这句屋漏偏逢连夜雨,真个意味深长。

可这人间便是如此,又有几件事情是顺心顺意?若有可能,薛湛还想多听听恩师李绩的教诲,多跟着义父李靖,打上几场热血沸腾的仗,扬大唐帝国铁骑军威。

可偏偏便是此时,偏偏便是此刻......谁也选不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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