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无风无雨, 方朝清却没有去悦心堂。

一大早的时候,方朝元登门, 方家奴仆们拦着他不让进,他便在门口闹了好生一阵子, 引得左邻右舍纷纷围观, 好在这次他没再语出惊人, 当着众人戳方朝清和崔珍娘的伤疤,只执意说要见方朝清, 倒叫一些不明就里的路人支持他。

外面闹了好一阵子, 方朝清才知道消息,拦下要找人手赶走方朝元的婆子,对崔珍娘道:“我去见见他。”

崔珍娘一脸忧虑:“可是清郎, 万一……”

方朝清安抚她:“不用担心。阿圆……他应该想明白了,不会再胡闹了。”又想起方朝元上次的作为,对崔珍娘郑重地道, “我知道, 上一次,他实在太过分了, 珍娘,我会让他跟你道歉的。”

听到方朝清称呼方朝元为“阿圆”,崔珍娘呆了一下, 而随后,当方朝元说出“我会让他跟你道歉”时,仿佛听到极恐怖之事, 崔珍娘绿豆大的眼睛忽然瞪到最大,身子急退几步,双手乱摆:“不!不要!不要他道歉!不要见他!”

方朝元吓了一跳,旋即上前:“珍娘,别怕,好,不见他,你别怕……”

安抚了好一会儿,崔珍娘才终于平静下来,这时外面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仆人急得满头汗进来禀报。

方朝清道:“珍娘,你不用出去了,我去跟他谈。”嘴角扯出一丝似解脱似放松的笑,“总要好好谈一下的。”

崔珍娘愣愣地看着他。

然后方朝清便出去见方朝元。

崔珍娘待在自己的卧房,半步不敢出去,崔妈妈来回跑了好几趟,跟她不停嘀咕着:“两人都在书房呢,门关地那么紧,不知道商量什么坏事儿呢!……这算什么姑爷,上回那混账那般说小姐,他若有心,就该直接把那姓方的给打出去,还好声好气儿地谈什么谈,呸!没出息的男——”

伴随着茶盏落地声,话声戛然而止。

崔妈妈被泼了一脸滚烫的茶水,额头还汩汩流着血,

她愣愣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嗓子里爆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却又再度戛然而止。

“闭嘴。”崔珍娘扭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那双绿豆大的眼睛里冷冰冰地没有一丝温度,映着那吊起的眉梢,凹陷的鼻,裂成四瓣的唇,仿佛一个小孩子随手雕坏又丢弃在角落的鬼怪木像,睁大眼睛,在阴暗处冷冷地窥视着来人。

崔妈妈猛地打了个冷战,牙齿颤颤,哪怕脸上仍旧火辣辣地疼,却再也不敢说出一个字。

见状,崔珍娘眼里的冰冷散去,吊起的眉梢下垂,又变回平日卑微懦弱的模样。

她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一只杯子,重新倒上茶,递给崔妈妈,温声道:“崔妈妈,您喝茶。”

崔妈妈战战兢兢地接过杯子,冷不防又被杯身灼手的热度烫了一下,却忍住了,稳稳地端着杯子,又仰头将尚滚烫的茶水灌进喉咙里。

舌头立刻被烫地发麻,她大着舌头:“小、小姐……”

崔珍娘轻轻点头,温柔地道:“妈妈,您别怪我严厉,我只是听不得外人在我跟前说相公一句不是。”

崔妈妈连连点头:“不说了不说了,是老奴僭越了,老奴以后再不敢说姑爷一句不是!”

崔珍娘便笑了,安抚道:“在外面没关系的,还跟以前一样便可。只是妈妈记住——别在我跟前说就行。”

崔妈妈点头如捣蒜。

崔珍娘笑:“去吧,去再听听书房的动静,别叫那人欺负了相公。”

崔妈妈忙点头,又跑了出去。

果然如方朝清所说,兄弟俩果然“好好”谈了一番,一直过了午饭,方朝元才离开,而他离开后,方朝清依旧待在书房里没出来。

跟崔妈妈再三确认了方朝元的确已经离开后,崔珍娘端了厨房刚做的点心和粥,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没有关,走到门口,她便看到了屋里的人。

方朝清一袭家常白色长衫,一手背后,一手拿笔,正俯身写着字。

书案上铺了许多纸,左边一沓是雪白的,还未着一字,右边一沓却密密麻麻的,已经写满了。方朝清写完一张,便将写好的放入右边,再从左边抽出一张空白的,继续写。

他写地极认真,目光只在纸笔间徘徊,仿佛完全沉浸在字纸的世界中,她在门口站了这么许久,他都丝毫未察觉。

崔珍娘便一直看着。

直到端来的粥变得只有一点温热了,她才敲了敲门,轻声唤道:“清郎。”

“珍娘?”

仿佛刚刚从另一个世界抽离,方朝清停下笔,略微迷茫地看着进来的崔珍娘。

崔珍娘柔柔地笑着:“方才你跟那人一直在书房,连午饭都未用,我担心你饿,便叫厨房做了些点心和粥,你吃些吧。”

方朝清笑:“多谢珍娘,倒正好饿了。”

说罢便洗了手,喝起粥来。

崔珍娘目光瞟到书案上,犹疑地问:“相公,你在……练字?”

方朝清一顿,痛快点头:“是啊,在练字。”

崔珍娘惊讶:“你的手……”

方朝清微笑:“珍娘,我的手只是伤了,却没断,阿圆说的对,我不该因此便自暴自弃。”

崔珍娘瞪大了眼睛:“阿、阿——”

方朝清放下粥碗,目光温润地看着她:“是啊,阿圆,就是方朝元。方才,我们兄弟长谈了一番,解开了许多误会——”

阿圆找方朝清,自然是来告别的,只是告别之外,更多的还是解心结。

阿圆不再别着来,不再说话句句带刺,一字一句地将从方朝清最初出事时,他所见所作的一切,乃至心中所想都和盘向方朝清托出,并且承诺,以后不会再给他捣乱,甚至只要方朝清有需要,他都会尽力帮助,最后,他还想让方朝清跟他一起回京城。

听完他的自白,方朝清沉默了许久。

上次在悦心堂的交谈后,他便大致明白了兄弟俩之间的一些误会,只是听阿圆仔细地、一件件地说出来,感受还是有些不同。更何况,与甄珠之间的事,阿圆也没有隐瞒,除了细节,其余两人相交的过程都大致向方朝清说了一遍。

一时间接收那么多信息,方朝清无可避免地沉默了。

沉默过后,是释然。

“……他本心是为我好,只是手段激烈了些,但他说得对,我不能继续自暴自弃下去了。虽说我仍旧认为经商没有什么不好,并不像他说的那般,经商便是自甘下贱,但不可否认,以前的我并没有对生意上心,只是想借此谋生,也因此才那么容易被他捣乱,一被他捣乱,哪怕明知有他搞鬼,却还是不自觉地心灰意冷了,认定自己没有经商的天分,便愈加不肯努力……”

方朝清目光清亮地娓娓道来,最后慨然一笑。

“珍娘,我想通了。”

“管他什么大师,什么批命,人活一世,若只想着做缩头乌龟,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唇角微弯,带着浅淡的笑意,白净的面上珠玉一般熠熠生辉,凤目中更是波光流转,深邃的湖水一般,沉静而包容。

他用那双湖水一般的眼睛看着她:“珍娘,你怕么?”

崔珍娘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胸口却仿佛被什么紧紧抓住一样猛烈地疼痛着。

方朝清还在微笑地看着她。

崔珍娘捂住胸口。

“嗯,我不怕,清郎,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她颤声道。

方朝清脸上笑意便更浓,白净精致的脸庞仿佛清风朗月。

***

第二日,甄珠便收到了方朝清的信。

信上,他将自己与阿圆的过往一笔带过,只说以后不会再有人阻挠她与悦心堂的合作了,询问她是否还想跟悦心堂合作,若有意,请她回信一封,他会将以后合作的具体事宜再写信与她详谈。

这封信措辞小心而谨慎,除了公事公办的交代和询问,没有一丝超出的亲昵和熟稔。

不够亲密,但对于合作伙伴来说,这样的态度才更叫人自在。

甄珠看完信,长舒了一口气。

提笔回信,答案自然是确定的。

既然没有了阿圆的阻碍,那么方朝清自然还是最好的合作人选,而她原本担心的私人感情问题,目前看来,方朝清似乎比她都还更清醒,更恪守规矩。

甚至连重新合作这样可以说很重要的事,都只是写信告知,而不是见面详谈。

甚至看信里的意思,恐怕以后也依旧是同之前一样,只通过信件来往,绝少会见面。

如此固然有些不便,但对他们而言,这恐怕是最适合的方式。

所以,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合作呢。

如此,几封书信来往后,甄珠与悦心堂,或者说与方朝清的合作便重新进入正轨。

洛城,乃至外地的达官显贵们很快便发现,那位“风月庵主人”又有新画作了。

如今但凡对春宫图有些兴趣的,无不对“风月庵主人”的名字记忆深刻,尤其在几个月前,风月庵主人疑似封笔,市面上再没了风月庵主人的新作,许多人求其画而不得,只得画大价钱从其他人手中收风月庵主人的旧作,据说一幅图最高竟卖了五百两,一时间,连许多不关心、看不上春宫图的,都不禁为之侧目。

风月庵主人的名头一时无两。

在这时候,突然又传出其新作的消息,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甄珠新送去悦心堂的几十幅春宫图,仅仅一天便被抢购一空,且价格普遍比之前高出两到三成。在那几十幅新作卖完后,仍有许多没买到的客人苦苦等候,要求方朝清一有新图便给他们留着。

悦心堂再度热闹起来。

甄珠笑眯眯地数完新入账的银子,看着随银子一起送来的方朝清的信。

信上,方朝清说要将她的正常画作也打响名头,要风月庵主人不再只是一个春宫画师,为此让她送一批正常的画给悦心堂,他要亲自挑选一些合适的,作为她转型亮相的第一炮。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啊。

甄珠再度笑眯了眼,心情大好。

而此时,刚刚出了洛城地界的阿圆一行人,心情却十分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以后就中午更新啦,大致是在12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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