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榕庄街并不费露生多少心力, 他着意的是金公馆。金公馆解了封条, 榕庄街又要改修,金总自知不擅长这些生活上的情趣, 就把这两项工程放手全交给露生, 说:“精致男孩,这次让你玩个爽。”

露生就是喜欢做这些事,乐滋滋地接过钥匙, 转身又说:“改得不好, 你不许生气。”

求岳捏捏他的脸:“真会倒打一耙,老子哪时候生过你的气?”

露生服侍他穿了衣服,见他忙忙地就要走,在窗户里问他:“又去哪里?”

“石瑛来了个电话。”求岳道:“下午我去见见他。”

金总最近是真的很忙, 这两个月他办了不少事情。前几天朱成碧带人来访, 一个金总是认识的, 浙实行的经理章乃器,老朋友了, 另一个见面就称他“金参议”, 这人姓曾,名曾养甫, 是浙江建设厅的厅长, 总而言之的来意是希望金总作为浙实行的股东, 给浙江一个项目做点投资。

金总真是服了他们这些打秋风的,浙江有钱老板那么多你去跟他们要啊,妈的跑来南京要钱。

你怎么不去跟光头要钱哦。

曾养甫惭愧道:“此次筹资, 多方奔波,金参议既执江浙商团牛耳,还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这个项目说小了是关乎铁路通,说大了,关乎我国科技之荣誉。无论多少,恳请您能参与。”

一个建设厅厅长,官也不小了,要饭要得可怜,金总给他搞得头疼脑热,叫他留下项目书,说:“回头我再看。”特别强调:“我还没进实业部,叫我名字就行,别金参议。”

一时送走了曾养甫,朱成碧和章乃器留下来跟求岳喝咖啡。金总抱怨道:“朱妹妹,老子是看你的面子才接待你的客人,能不能给我留个内裤啊?”

这话太是粗俗,成碧浅浅一笑,也不理他,章乃器笑道:“不能怪浙江建设厅为难,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弄了这个票据贴现,一夏一秋,浙江财政厅在营业税这块儿几乎损了一半!印花税更是几乎颗粒无收。”

棉纺织业是浙江最重要的轻工业之一,七月份,江浙商团执行票据贴现,疯狂逃税,要说生意人别的热情没有,就是占便宜的激情最高,努力到几块几毛都不放过,把个江苏和浙江的财政厅弄得目瞪口呆。

钱呢?这些老板的钱去哪儿了?!两省财政厅简直欲哭无泪,这两个月他们是没做生意吗?怎么看上去交易很忙碌算出账来一毛钱没有?!

章乃器端着咖啡道:“我是实在碍不过曾厅长的面子,你们这些贴现的账,可全在我这里放着。你好歹也别逃得太狠了,给两省财政留点饭吃。”

他那里说,求岳这里冷笑一声:“我逃得多吗?”

章乃器但笑不语,静静看着他。

金总拧一拧鎏金壶的螺纽,看透明的褐色液体从咖啡壶里慢慢滴落:“过去他们收税的时候,想过别人没钱的痛苦吗?”

金总是今年才开始关注税款的问题,自从把账目从石瑛那里独立出来,金总才发现,热点营销那次赚的根本不止十万,光扣税就扣了一大堆。中华民国的苛捐杂税夸张到什么程度?我们举个肥肠简单的例子:

以1933年的江苏省为例,如果一个人家养了一头牛,那么这头牛要缴纳牛税、牲畜税、两头以上还有“牛集税”——是的你没看错,金总当时都觉得自己瞎了,一头牛反反复复,捐了三次各种姿势的税!你以为完了吗?不,还有更萌的,叫牛棚税(牛住的屋子也要交税)!

感情这年头连牛都要当房奴啊。

好的,金总想,那我不养这头牛可以了叭,杀了吃肉还不行吗?

回答是可以的,杀牛吃肉所需的税款了解一下(以下不是重复):杀牛先交“屠宰税”,屠户还得交“屠户税”,然后要交“宰牛税”(专项),牛皮还有“牛皮税”,你的牛肉要交“第某区肉铺税”,作为肉还要再交一次“肉税”。

金总:“……”

不,还没有结束喔。

金总:“还有啥?!”

作为一头江苏地区人文水土养育的牛,生活在安乐稳定的民国,这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在牛生的最后时刻,还需要向教育厅缴纳“蹄角学捐”、向警察厅缴纳“屠宰警捐”,向卫生厅缴纳“卫生捐”。

牛:我是一头讲卫生、守法纪、还有文化的牛。不信我死给你们看。

——民国万税万万税,真的不是夸张。

求岳向章乃器道:“我办个棉纺厂,营业税印花税这我都能理解,棉税、纱税、棉花税、两个字拆开合起来总共收三次!加个警字(棉花警捐)又一次,加个学字(棉花学捐)再一次!保卫捐、公益捐、棚捐栈捐出口捐,桥道捐、浚河捐、行捐轮捐绅富捐,灰捐会捐土产捐!运货还来个船照捐?我他妈天天不用做生意了,就交税了是吧?”

难怪之前江苏纺织业起不来、吭哧吭哧那么辛苦,这些苛捐杂税,再加上营业税和印花税,就问各位老板们底裤还在吗?

金总理直气壮地问:“我就逃一个个人所得税,很过分?”

——这是最搞笑的,收了这么多税,唯独针对大买办和大资本家的个人所得税,迟迟不开征收。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要收个人所得税,宋子文和孔祥熙不先出来走两步?

“有本事他孔祥熙就开征个税,他敢开我就敢交。”

章乃器和朱成碧都是默然,其实金求岳的怨怼也是所有国货商人的怨怼,沉重的税务压得中国工业无法抬头,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千方百计地借款。

求岳道:“投资都可以另谈,合理避税,我问心无愧。要交大家一起交,别总怼着一头羊身上薅羊毛。”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也说到了孔祥熙的邀请,章乃器说,明卿,你这样大规模的避税,上面不可能注意不到,我知道你想向孔祥熙示威,叫他减税,现在就坡下驴也差不多了。

求岳没说话。

他知道孔祥熙会搞他,只是不太清楚孔祥熙会以什么姿势来搞。现在可能是先礼后兵。

对金求岳来说,当初出来的时候无所畏惧,是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赔也只是赔自己一个身家,但现在整个江浙纺织业都拴在他身上,好不容易爬起来,如果自己走错一步、被孔祥熙收编,那接下来的情形就不可预料了。

露生当时问他:“所以这封信,你要怎么回复呢?”

“怎么回复?”金总挠头:“能不能不回复啊。”

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国民政府的示好,其实是在捆绑吸血。它利用了国人“做官光荣”的心情,用一点闲职套取了对工商业的把持。

一个实业部的参议也太小了,说话根本没有分量,这和天庭叫孙悟空做弼马温有什么区别?

金总不认为四大家族会真的接纳一个张静江的旧部。过河拆桥的事情他们做得太多了,就是张静江本人都被坑过。他不由得想起金少爷曾经对金忠明说过的话:

“蒋氏非忠义之辈,不可与谋。”

——加入国民政府,然后换个姿势捐献自己的财产吗?

金总不愿意。

拉开抽屉,他又看见孔祥熙的那封信。

想着要把这封信含糊过去,谁知石瑛受命来了电话,请他去市长办公室谈一谈。

求岳叹了口气,说到底,他对孔祥熙没有什么兴趣,但自己是真的有点对不起石瑛。石市长给金家撑了一年的腰,现在被用完就扔。

——自己做的不也是过河拆桥的事情?

金总觉得自己还是要弥补一下张嘉译。

他怀着有点愧疚的心情,提着点心来找石瑛,叫石市长哭笑不得:“说了别送礼,你怎么又带着礼物来?”

“我的天,吃的都不行?”金总笑着把蒲包往他办公桌上一扔:“放心,里头绝对没包金条,连肉都没有,白老板做的——菊花馅儿的鲜花饼。”

石瑛苦笑着摇头,亲自沏了茶来,就把蒲包打开了,跟金总二人在办公桌上吃个下午茶。一面就说:“现在见你真不容易,上海、北平、广州,都争着请你。”

金总有些脸红:“没有石市长,我也没有今天。”

石瑛百味杂陈地看着他,两年前,就在这个地方,秃头的金大少跟自己立了军令状,他真的做到了,并且做得超乎想象,现在是孔祥熙都致信给他。

过去看他是虎落平阳,两年时间,他凤凰涅槃了。

石市长将椅子向他挪一挪:“前段时间曾养甫去见你了没有?”

原来是问这个,求岳心里松一口气,不是问实业部的邀请,这让他轻松了一点,张嘉译毕竟善解人意,他来也是为了宽张嘉译的心。

“石市长认识他吗?”

“他是我过去的同事,现在就在接手我之前的工作。”石瑛给他递了一根烟:“我先前就在浙江建设厅,负责水利工作,就是我写信告诉他,说别人未必会答应这个项目,但你是一个有爱国志愿的商人,一定会答应他的请求。”说着,他有些感慨:“这个项目策划了好些年,其实算是我们的一个梦想。”

“到底是啥玩意儿?”求岳见他说得郑重,也好奇了:“他项目书放在我那里,这两天忙,我还没来得及细看。”

“是想把浙赣铁路,向杭州再延伸一段,但是因为经过钱塘江,所以要建一座大桥。”石瑛面露踟蹰:“请过美国和德国的工程师,都说这个项目难以实行。但无论如何,我们想要试一试,造一座自己设计、自己主持修建的大桥梁。”说到这里,他殷勤地望向求岳:“老话说,行善积德,修路造桥。要江苏商团参与这件事,其实有些情理不合,这纯属我个人的请托。”

金求岳听得出神,浙赣铁路,正通向他希望转移的西南。

这件事可以搞。

“让我想想。”他说,“回去我会细看这个文件。”说着,他一拍大腿:“可惜了,我给你的分成,属于江苏财政,不然这笔钱拿过去应该够用。”

“不够、真不够。”石瑛笑道:“现在粗粗估算,至少也要二百万。浙江财政厅穷尽力气,只凑出百万不到,所以曾养甫四处奔走,想要美成这件事情。”

求岳点点头。

只是谈到分成,石市长又无奈了:“从七月份开始,我这里基本上就没有再收到款项,今年我们合营的项目,你是打算年底过账?”

哈哈,张嘉译终于想起他的钱包了。

求岳向他爽朗一笑:“账,我肯定会报过来,石市长,我答应你合营,就永远不会反悔。”说着,他从公事包里拿出小账:“这是安龙和靡百客夏季的流水,秋天的还没结算。你的30%,照抽不误。”他搓着爪子问:“这笔钱你打算怎么搞?”

石瑛笑道:“要么再建几个学校?”

“可以啊。”金总爽快:“我还有点小小心愿。”

“你说。”

求岳迷弟的心又来了:“那个吧,之前我不是捐过一笔给张治中吗?那时候就希望给淞沪抗战的军人们都表达一下心意。现在有钱了,石市长能不能再帮我捐一笔给十九路军?”

蒋将军、蔡将军,蒋粉蔡粉永相随嘛。

石瑛听了他的话,脸色渐渐黯淡下来,心说他是真的全扑在生意上,转念再想,这些事情,他又怎能得知?

沉默许久,他抬起头来:“明卿,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诉你,现在情况非常,你不要在任何场合去鼓吹十九路军。包括孔部长的邀函,你都要慎重对待。。”

“……为什么?”

突然说起这个。

石瑛又是默然,半日,他一字一句道:“蔡廷锴反了,蒋光鼐,也反了。”

就在他们谈话的三天后,十九路军通电全国,公开反对蒋介|石|独|裁|专|制。

李济深等通电脱离国|民|党,与蔡廷锴、蒋光鼐等十一人于福建召开临时大会,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宣布自治。这一天是1933年的11月20日。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要搞大事了。

民国更多爆笑税收项目,可见评论。

昨天存稿崩了很抱歉,今天7000字更新,鞠躬。谢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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