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被就近送往许家巷的金陵医院, 医生看视了病情, 说只是落水受惊,可能吃了不少脏水在肺里, 因此呼吸困难, “幸好发现得早,要是脸朝下一直趴在泥里,就算不憋死也要冻死了。”

从他口鼻里清出了一堆肮脏污泥, 医生打了镇定剂, 又上了氧气,走出来犹责怪家人:“他是不是沾酒就醉的类型?”

金总张口结舌:“怎么这么问?”

医生反问他:“你知道什么人才会出这种事?”他不等求岳回答,指一指露生的病房:“冬天这种病人太多了,全是醉汉, 喝多了掉进水沟里, 别说是半腰深的水, 有时扑在浴缸里都能淹死。你们既然知道他喝一点酒就醉,那就不该叫他一个人在外面饮酒。”

“他没喝酒……”

“没喝酒怎么能爬不上来?不过说也奇怪, 他衣服上也没有很重的酒气, 所以我才问他是不是沾酒就醉。”医生也诧异起来:“要么就是他自己有心要寻死。”

周裕在旁厉喝一声:“休胡说!”

医生有些胆怯了,刚才接进病人来, 已经知道这是小有名气的白露生, 也知道送他来的是金家的大少爷, 一个红伶夜里投河,还能为啥?当初他捅你那个故事南京城还在津津有味地流传呢!心里脑补了一万字的渣攻贱受大虐文,又不敢再乱说, 交代了几句注意保暖的琐事,说“等醒了好好劝劝他。”插着口袋出去了。

这里沈月泉和求岳面面相觑,都百思不得其解,沈月泉道:“我们中午并没喝酒。”

周裕也说:“小爷酒量虽然平常,但决不是一杯就醉的人。”

此时三人心中都迷惑不解,其实当时把人救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想不通了,露生只是看上去柔弱,这两年身体早已经养得十分健康,不可能因为失足落水就吓到昏迷,而且他既然能挣扎到河岸边,为什么又没有力气爬上来?

最奇怪的是,黄包车去哪儿了?

现在看来最合理的解释,是露生半路下了车,徒步回家,在这段时间里他喝了酒,但谁能在短短两个小时里把他灌成这样?这个人又是谁?

露生全身都是腥臭的污泥,以他的酒量,就是喝醉了也未必闻得出来,现在没有什么科学的技术手段,即便有,刚才洗胃洗鼻,证据也完全毁坏了。

真叫人一筹莫展。

半夜里石瑛来了,病房里看了一遍,说了些关照话,下楼见金求岳披了一件大氅,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抽烟。

求岳叫老陈送了沈月泉回去,自己和周裕留下来陪着,他担心露生的情况,这时候是再困也睡不着。石瑛走过来道:“人找回来就好了,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谋害?”

金总一肚子窝囊气,终于炸了:“你问我?石市长,七点钟不算三更半夜吧?市民路上出这种意外,还要我自己去当侦探吗?警察厅日常吃屁?”

石瑛知道他爱宠白露生,暴跳如雷是意料之中,不慌不忙道:“警察厅也管不了人落水失足,明卿,你做事要讲道理,你的电话一来,我保安队、消防队、巡捕房,一个不落都叫出动寻找,就问南京城谁有这个排场?你还要我调军队给你找人吗?恕我没有这个权利。”

赌场妓院、戏园子旅馆,凡有可疑之处全搜个底朝天,为一个戏子闹得惊天动地,人已经寻回来了,还在这里瞪着眼睛跟市长发火,金少爷这个纨绔德行也真叫人够够的了。

石市长是涵养好,看惯了他们这些资本新贵的嘴脸,不过是瞧着金求岳素性耿直,又对公益热心,所以不跟他计较。

不过翻过来想,幸好白老板此时声名未盛,还不到满城风雨的地步,若是梅兰芳、程砚秋,也出这样事,那又如何交代?光是门口的戏迷也叫巡捕房几天不能消停。

两人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石瑛“嗐”了一声:“你要是还这么说话,那我就回去了,本来正陪养甫和唐臣研究建桥的经费,他两个也是吓了一跳,说要来看,我觉得这事情闹大了于你金家名声也不好,所以拦了他们。”

“巡捕房那边呢?”

“已经收队了。要报案、要问话,等白老板醒了再说。”

金求岳把烟丢在地上,抱头叹道:“石市长,我不是故意怼你,我的心情你明白?要是露生出什么事,我他妈上街砍人的心都有。”

石瑛不悦道:“你砍谁?你的人掉河里,你跑去路上砍人,旁人又何辜?我看我们两个是越发谈不拢。”

金总给他搞得没脾气:“我的妈我求你了,一晚上真的崩溃,说两句气话,能不能别跟我挑字儿了?”

石瑛默然不语,半日才说:“你也有知道害怕的时候?”

金总垂着头不说话。

“今天下午在我办公室,我碍着面子,有些话没有挑破。其实一直以来有很多事情我都没有说破。”石瑛沉声道:“有句老话说得好,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明卿,自从你病后重振金家产业,一飞冲天、功名两济,这些招人嫉妒的地方就不说了。近来有些事情,你做得太得罪人了。”

这话说得很隐晦,但求岳心里正是敏感这个事情,两人忽然都静默,片刻,求岳调整了情绪,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所以我到底得罪了谁?”

“你今天叫曾养甫签的合同,你以为我看不懂?”石瑛苦笑道:“明卿,你能不能实话实说,那二十六万,你究竟要给谁?”

金求岳无言以对,早知道自己这点狗屁伎俩瞒不过民国险恶政局里打拼出来的政客,张嘉译再佛也不是吃素的角色,但是你问我就说,我他妈也太没面子了。而且这话说出来就是拖石瑛下水。

他没有正面回答,抬起头来,他也盯着石瑛:“不管我给了谁,哪怕我用在了非法的地方,我非法就请用合法的手段处罚我。石市长,你的意思是这是有人在处理我?”

“敲山震虎,这手段并不罕见。”

“那也不至于为这点屁事就动手杀人。白露生一个男人,又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老婆,要搞可以直接来搞我,搞我的朋友算什么玩意儿?”

“南京城里,谁不知道你和白老板十几年的交情,你若是有妻有子,只怕今天遭遇横祸的就是妻小。”石瑛无奈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得罪上峰,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呢?”

求岳不语,忽然地,他笑了一声。

“石市长,你这是拿个鸡毛当令箭。你拿孔祥熙来吓我?”

石瑛有些僵住。

“我和曾厅长的合同,今天下午才在你办公室里签出来,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且不说我这个钱到底是给谁你还没有证据,就算我给了不该给的人,请问孔祥熙是怎么知道的?”

石市长被他说破,闷头抽烟。

求岳看他一会儿,无奈地抓头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段时间我独立账目,又搞避税,确实让很多人看不顺眼了是吧。”

“我也是寻不出由头,无别话劝你,唯有劝你少得罪些人。”石瑛想了又想,压低了声音:“有句话我一直没说过,这么多商会募捐,指明捐给某军的唯有你一人。现在政局乱如麻簇,稍不留心就是赔上身家性命,别人都看得明白,所以置身事外,明卿,你才刚刚起来两年,政治投机风险甚大,光有钱是没用的。”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隔着一张纸敲打他不要对福建方面有所倾向。

这一晚的谈话让金求岳心绪如麻,他知道四大家族一手遮天,但没想到他们下手这么狠,只是逃了个税、对福建政府表示了一点善意,孔祥熙居然立刻就能杀鸡儆猴。

石瑛说:“这种半路截杀的手段,很像特务处的风格,但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们,你平时在这些事情上疏于防范,哪怕是使动青帮之类的黑道,也能办成此事。所以巡捕房今天根本是不敢过问,他们叫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仇家,或者可疑的人物,你说是谁他们就查谁。”又说:“不过你要把事情说圆了,也不要太毁谤造谣。”

——这话说得太搞笑了,翻译一下就是:孔搞你,你反思,确定是孔的话我们就不管了,如果你非要泄愤,那你就自己找两个替罪羊背锅吧。

——多神奇的民国司法食物链。

石瑛又问:“另外失踪的那个人,有下落了吗?”

求岳笑了一下:“也找到了,他没事,是我误会了。”

是的,有一件事他没告诉石瑛。

可疑的人,的确有,会对露生下手的,并不是只有特务处。

当时他看到露生手里的玉柏枝,第一反应是齐叔叔也有危险了,一面叫周裕通知警察厅,来了医院就借电话打到句容。

果然齐松义不在厂里。

求岳当时头都炸了,齐松义和露生一起出事,这是要把他左右手都一起砍了!当时他的确怀疑这是有人在搞事,几乎不抱希望地,他又打电话给中央医院,问齐管家在不在那里。

齐松义自己接了电话:“我给太爷送些家用,少爷有事?”

他的声音一如寻常的冷静,波澜不惊的样子。

求岳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起之前陶嵘峻提起的话,齐松义在抄公司和厂里的账,那时他没仔细想金忠明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迟疑着,他问齐松义:“齐叔叔,你今天刚来南京?”

齐松义温声道:“昨天就来了,太爷总要有人陪着看看。”

“你晚上看见露生没有?”

“没有,我一直都在太爷这儿。”齐松义问他:“白小爷怎么了?”

求岳觉得他的语气很不对劲。

“那你今天去过金公馆吗?”

齐松义短暂地沉默,说:“没有,自从叫修缮公馆,我们下人是不过去的,我也没有这个时间过去。”

他越是解释,求岳越觉得他奇怪。叫周裕存了心思,去金公馆附近问了一遍,看门的说:“齐管家没有来过。”

而附近的小贩却说:“是有个很高的人从那里出来了,四十岁上下。”

这小贩听周裕比划了一遍齐松义的样貌,点头道:“就是这个。”

——齐松义为什么要说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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