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士兵来到江东军中的大帐,郭嘉却被守着帐边的士兵告知。孙权临时有紧急军务要处理, 只能请他在帐中稍等片刻。

“嘉迟来了这么久, 还能正巧赶上孙将军有事。呵,总不会是因为这帐里藏着刀斧手, 孙将军想等嘉死了再来收拾残局吧。”

“……”

“好了, 嘉说句玩笑话而已, 没必要用这种眼神看着嘉,否则嘉可真要怀疑你们藏着刀斧手了。”郭嘉掀帘走到帐中,随便找了个最近的席位坐下,“等便等吧,但总得先给嘉上杯茶吧。”

“是。”

见士兵沉着一张脸,仅应了一字就退了出去, 郭嘉不由腹诽道:“这么死板无趣,一看这兵就是孙权新带出来的,哪像孙策手底下那些老兵痞, 啧啧……”

不过也正因此,这看似上下同心的江东, 才让他们有机可乘嘛。

说是稍等片刻, 然而直到郭嘉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时, 孙权才姗姗而来。一见到郭嘉, 这位统摄几万大军,占有江南两州几十郡的一方之主竟半点架子都没有,立刻走上前歉声道:“实是突然有些急事,孤不得不赶去处理, 让先生久等了。”

“不敢不敢。”郭嘉连忙起身相迎,语气同样温和客气,“嘉今晨让子敬等了那么久,将军反过来让嘉再等这么久是应该的。礼尚往来而已,嘉理解。”

帐中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孙权言辞恳切又满是歉意,常人本定会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可郭嘉不仅很好意思的表达了等了太久的不满,且同样言辞恳切。若是郭嘉勃然大怒、严词厉色,孙权还有办法解释,但当郭嘉这么说时,反而是让孙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默认也不对,辩解也不能。也亏得孙权城府极深,才没有将这份尴尬表面在面上。

“噗。”却是郭嘉先憋不住笑了出来,“你和你兄长的性格还真不一样,若是他就算迟来了估计也会大笑几声遮掩过去,被嘉言语间暗坑了也不会觉得尴尬。罢了罢了,已经耽搁这么久了,嘉和将军还是直来直去的好。将军请坐。”

孙权顺着郭嘉的手走到案后坐下之后,才猛然发现三言两语间,主导权似乎已悄悄异位,好像这并非是郭嘉身在江东营中,反而是孙权身在曹营一般。

在谈判博弈时,这可是直接影响成败的大事。

孙权连忙提醒自己稳住心神,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却又被郭嘉抢先一步:

“方才将军是去见醉酒的子敬了吧,不如嘉与将军先从此事谈起?朝廷对江东的第一点要求,便是请将军带兵退出荆州境域,上自罪表于陛下,表明从此之后归顺于朝廷,并接受朝廷所派官员与将军共管江南之地。”

“孙氏本就是汉家臣子,家父当年还曾参与诸侯讨董卓之事,归顺于汉室,是孤秉承父志的责任。”迟来这么久,郭嘉能猜到他去见了鲁肃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郭嘉为何会将此事先告诉鲁肃。如果是想借此挑拨他与子敬之间的关系,那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他与鲁肃等人的关系,已远不仅仅是世族与庇护者的互相利用关系那么简单,“至于后一事,若是陛下指派,江东自不会违抗圣命。只是……并非是孤贪权,这扬州残有吴越旧气,民风悍杂,交州又多夷人居住,朝廷从中央选派官员,恐短期内难以因地而治,若是引起民乱……”

“将军想说的无非是,若是引起民乱,杀了朝廷派来的长官,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将军对吧。”孙权推脱的方式,早已在郭嘉的意料之中。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慢悠悠道,“将军如此忧心国事,真不愧是汉室忠臣啊……放心,扬、交二州的赋税征收、典狱徭役乃至日常治理,朝廷派来的官员皆不会插手。他只管三件事:

江南风水宜人,想来定会有不少俊杰名士散落民间,亟待启用,可惜近些年兵乱实多,察举推贤已荒废多年,朝廷派遣官员来,也是希望他能协助将军重开察举之路,这样既可以让他选拔自己的府吏,也可以为朝廷输送人才。这,便是第一事。

第二事将军更可放心。江南土地肥沃,可惜水患尤多,每年总有不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以后江南每遭天灾,朝廷都会运粮来赈灾,但赈灾所用的钱财粮食如何发放,都由这位官员负责,包括将军为赈灾要拿出的粮食布匹。救灾如救火,如此安排,主要也是为了避免人多事杂,相信将军可以理解。

至于第三件事,无非就是些春祭、岁礼的小事。据嘉所知,同样因为兵乱,江东各个郡县已多年没能进行这些事情了。祭天修礼乃教化民生之本,这件事将军无力为之朝廷很理解,所以希望新派来的官员能替将军分忧此事。

这三件事,嘉相信尽管新来的官员再不了解民风,也不至于引起民乱丧命。如此,将军可是放心了?”

“孤……”

“哦对了,嘉还有一事忘了告诉将军。”一杯茶水恰好此时饮尽,郭嘉放下杯子,看着孙权眉眼又笑弯了些,“嘉与子敬兄说的那些话,前些日子已派人送往江东的几座宅院,不知将军可知道?不过,如果将军现在还未收到消息的话……”

那便是说,江东的那些世族,真的因为曹军的这个提议动了心。而倘若这已经变成了一个家族乃至好几个家族的共识,那么鲁肃也好、陆逊也好,无论是否忠于孙氏,他们的个人意见在盘根错节的家族利益面前,已无关紧要。

“先生一开始就没有给孤拒绝的机会吧。”孙权苦笑着说道,“好,请先生回去禀告曹丞相,汉室旨意孤自当从命。只等春潮一过,将西陵城江上的那几处铁索除去,孤便会带着江东将士顺江回乡,退出荆州境域。”

此战,交战最激烈的是在夏口,但真正决定胜负的,却是曹操率军攻下的西陵城。西陵城沿江而建,于战略上并非军事要地,一般打仗都不会被波及,因此孙权才会让人在此铸造横断长江的铁链。那些铁链条条粗如壮臂,重达上百斤,将它们横亘在长江之上,等于直接封死了长江这条水路。想来,多半是因为孙权其实很清楚,就算夏口一战江东能够取胜,只要曹操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定要争夺荆州,由于两方力量并非同一个档次,长久的耗下去,最终耗不起的仍只会是江东。所以在孙策与周瑜争胜于疆场时,孙权则着手于如何应对最坏的结果,倘若真让孙权的计划得成,那么就算曹操取得了荆州,在想出如何断除锁链前,短期内也无法顺江而下,江东至少可以借此再获得喘息的机会,不会因一战全军覆没。

但孙权没想到的是,此事做的那般隐秘,连周瑜与孙策都不知晓,却还是让曹军得知。更没想到的是,原本为了阻截曹军船舰的横江铁索,如今反而也成了阻截江东船舰的“天堑”。江东余下的上千条舰船,都被封在了西陵以西。没有水路,舰船根本无法回到江东。

“将军可能误会了。”郭嘉道,“嘉说了,方才那仅是朝廷对将军的第一点要求,而第二点要求……请将军将江东在夏口所有的船只全部烧掉,一条不留。”

郭嘉话音刚落,就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孙权拍案而起,似乎气怒到了极点:“江东可以归顺朝廷,但请先生也不要欺人太甚!”

若说方才孙权是暗藏锋芒,那么现在则直接将多年来割据一方的枭雄的霸气显露无疑。然对于曹操郭嘉尚且不会觉得可怕,孙权此时的样子落到他眼中,到更像个强撑气势的小孩子,只觉得好笑,甚至有些可爱:“战场上打赢了仗不就是为了在此时欺人太甚的吗?这个道理,周大都督没有教给将军吗?”

挑拨完兄长与他的关系,又开始挑拨公瑾与他的关系了吗?

实际上,孙权满脸怒容不过是佯怒,想试一试以此是否能在明显己方劣势的博弈中取回几分胜率,而他的理智根本未有一刻被愤怒冲垮。所以他心里很清楚,郭嘉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看似随意,实则都别有用意。但郭嘉根本不必介意孙权会将他的意图看出来,因为孙权与孙策关系的尴尬,周家与孙家之间的微妙,无论郭嘉提不提,矛盾都始终存在。一个不在意,一个在意,处于劣势的,一定是更在意的那一个。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烧。”

孙权犹豫之际,郭嘉却突然主动松了口,但这反常的话语丝毫没有让孙权放下心。果不其然,郭嘉又道:

“只要将军能十天内率水军离开,曹军想拦也拦不住的。一艘楼船用几百人抬……唔或许是能抬得动的,将军大可以试试。”

“……”

“阿兄!”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容貌俏丽的少女怒气腾腾的冲入帐中,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剑身寒光森森,

“我绝对不会嫁的!你们不是都害怕曹军吗,我偏不怕,先看我斩了这贼人!”

话音刚落,她便一个腾身上前,利剑已朝郭嘉刺去。孙权阻拦不及,话喊出口时,自家妹子已经把剑横到了郭嘉脖子上。

“尚香!你快把剑放下!”

“不要!”孙尚香倔道,手中的剑离郭嘉脖子又近了一寸,“明明我们还有余力再战,为什么要和北贼讲和?!我江东子弟千万人,大不了鱼死网破,北贼又能讨到什么好处?!”

“咳,”郭嘉轻咳了一声。比起这彼此间气氛似乎剑拔弩张的兄妹俩,他表情平静的似乎性命被捏在别人手里的他才是置身事外的人,“这位……姑娘,嘉想先问你一句,你兄长要你嫁人和击退……唔‘北贼’的关系是什么?”

“当然有关系!若不是你们犯我疆土,阿兄又怎么会想把我嫁给长我几十岁的人!怎么会向曹操那个老贼妥协,向你们求和!”

“哦?”郭嘉挑眉看向孙权,“将军当真有意将令妹献予曹丞相?”

孙权面上闪过一分尴尬,极像是被人点破心思后的不自然:“汉室之固,颇赖曹丞相宰辅之任。孤也仅是想若曹丞相愿意,弃往日嫌隙,成一家之好,亦是秦晋美事。”

“将军是真心归顺朝廷,这其中诚宜究竟有多少,嘉想你我双方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举,到显得将军心虚了。”说完,郭嘉又转头看向孙尚香,“孙姑娘也放心好了,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但你这份艳福,曹丞相恐怕还真无心消受。”说着,他突然将头往后凑了凑,口中热气若有似无的呼到佳人垂鬓后的耳畔,“嘉悄悄告诉你,曹孟德不喜欢没长开的小丫头,尤其是那里……”

“你离我远点!信不信我真杀了你!”孙尚香急道,可脸还是不自觉的红了起来,更让她又急又羞。疾言厉色一多了小女儿家的娇羞,瞬间就没了威慑力,引得郭嘉不禁又低声笑了起来。他道,

“总而言之,你阿兄是不会把你嫁给曹丞相的。孙将军,嘉说得对吗?”

孙权连忙接着郭嘉的话答道:“自然。孤不过仅是一提,既然曹丞相无意,作罢便是。尚香,听到了吗,还不赶快把剑放下!”

“……哦。”

孙尚香闷闷的应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的把剑从郭嘉脖颈边移开。剑刚收回鞘,她又忍不住道:“可是兄长,我们为什么要降,明明……”

“孤不想再给你解释第二次了!”孙尚香几次三番地任性,终于让孙权的面色彻底冷了下去,“先给郭先生道歉,然后回帐安心呆着去!”

“可……”

“还不快道歉!”

孙尚香眼眶瞬间就红了,却也真的不敢再说什么。比起长兄孙策,其实她潜意识中是有些害怕孙权的,尽管孙权一直也对她极为疼爱,可只要孙权一对她板起脸,她就再不敢有半分胡闹。此时,她只能忍着委屈,草草向郭嘉抱拳声如细蚊的道了个歉。

“无妨无妨,这么多年嘉被人挟持都挟持惯了。今日挟持嘉的人中多了位佳人,或许还能写成美谈呢。走吧,嘉送你出去,正好也给孙将军时间考虑一下嘉刚才的条件。”说完,也没等孙权答应,他就已经跟着孙尚香走出了大帐。

这小姑娘显然对被兄长逼着道歉一事还耿耿于怀,出了帐子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对于莫名其妙跟着她走出来的郭嘉更是没什么好气:

“喂,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嘛?”

郭嘉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将手探入袖中摸索了片刻,终于寻到了一个小陶罐。他把盖子启开,递到孙尚香面前:“尝尝?”

孙尚香狐疑的盯着郭嘉,搞不懂郭嘉葫芦里卖什么药。

“怎么?方才还舞刀弄剑的巾帼女英雄,现在胆子这么小了?”

激将法对年龄不大的小姑娘最是有用。果不其然,孙尚香立刻驳了句“谁说我不敢了”,接着就从罐子里拿了颗果脯出来看也不看放到嘴里。她本以为郭嘉是要戏耍她,故意给她吃难吃的东西,所以果脯刚一放入口中,她就皱眉闭眼,想将味道压下去。然而当果脯的味道不可避免的在口腔中扩散时,她突然愣道:

“好甜啊。”

“好吃吧。这是许都负责皇帝膳食的人做出来的果脯,嘉的妹妹也特别喜欢吃这个。”许是提起妹妹的缘故,郭嘉目光愈发柔和下来,他将陶罐放到孙尚香掌心上,“都给你好了。就当嘉为刚才的事赔礼了。”

“诶?”不是她挟持的郭嘉吗?

“让你为自己的婚事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嘉应当赔礼。”郭嘉温声道,“还因为嘉的缘故,让你被兄长训斥受委屈了,嘉也应当赔礼。那么,小丫头,你愿意原谅嘉吗?”

被郭嘉一双泛着光亮的桃花眼深深望着,孙尚香的脸不禁又红了。她的确讨厌曹军,讨厌郭嘉,十分想把一切错误都归到他们身上。可她也清楚,刚才帐中的事,很明显是她做的太欠考虑,可这郭嘉却还……真是个怪人!怪到她居然会觉得,这人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了……

“就,就看到果脯的份上好了。”

闻言,郭嘉愈发眉目弯弯:“其实,你阿兄是为你好。乱世之中,复杂的事太多了,能够不卷进纷争诡计中,是多大的幸事。所以放心吧,江东所有人都知道你阿兄疼你,怎么会让你嫁给大你几十岁的人呢?你将来的夫婿,定是与你般配的年少俊杰,琴瑟和鸣,皓首与共,羡煞世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婚事那件事是误会啦。”被人打趣自己的婚事,孙尚香感觉脸烫的快要烧起来了,连忙打断了郭嘉的话。顿了顿,她又小声嘟囔道,“也怪阿兄,先是突然把我从京城叫来,我还以为他终于允许我上战场了,一路上高兴得不得了。结果今天早上却突然来和我说起婚事,让我嫁给长我几十岁的人……不过也是阿兄这几日独自承担军中政务太累了,才会病急乱投医吧。”

郭嘉耐心的听着孙尚香自顾自的话,没有插话也没有打断。孙尚香说话时,偶尔不禁意对上郭嘉的目光,未过三秒就羞得她飞也似的把视线移开。这回,那其中的温柔和宠溺,不仅让她脸发烫,连心也感觉快要跳出来了。

至,至少他对我的确没有恶意。

“总而言之,谢,谢谢。”

不知是出于羞涩还是别的,孙尚香越来越觉得不自在。在小声和郭嘉道了声谢后就立刻快步离开。那明明慌张又强作镇定地背影,让郭嘉又不禁笑着摇摇头。

还真是个好哄的小丫头。

送走了孙尚香,郭嘉回到帐中。孙权立即客气的问道:“先生怎去了这么久,不知可是家妹是否又冒犯了先生?如果是,孤代家妹向先生道歉,她实在是被宠的太顽劣了,这实在是孤的过失。。”

“没有没有,嘉怎么可能和小女儿家过不去呢。刚才嘉无非是和令妹多聊了几句,告诉她若真到了谈婚论嫁时,疼爱她的阿兄绝对会给她找个如意郎君,绝对不会拿她来当政治筹码。”边说着,郭嘉边走回在先前的席子上坐下,而后看向孙权,“嘉说的,应该是将军心中所想吧。”

孙权颔首浅笑,不加迟疑道:“自然。既然家妹与曹丞相都无意,结姻一事,就此作罢。”

闻言,郭嘉望着孙权的双眸中划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似乎是在试探孙权话的真假。孙权也不躲不避的坦然回望,表情波澜不惊,目光平和而镇定。四目相对,不同寻常的是,这次竟是郭嘉先垂下了眼皮,低头将杯中的茶水一点一点,慢慢饮尽。

“是刘备吧。”郭嘉冷不丁道。

“先生在说什么?”

“将军想将令妹嫁予的人。”

“先生说笑了。刚才先生不还代孤向尚香解释,绝不会让她嫁给不喜欢的人吗?”

“令妹最开始提起婚嫁时,先说不要嫁给大她几十岁的人而并没有直接说曹丞相的名讳,说明她其实并没有完全肯定要嫁给的人是曹丞相。其次,当她说不要嫁时,将军神情没有变动,而当她问将军为何要降时,将军嘴角下意识动了一下,这是想要反驳才会出现的神情,说明将军并非如令妹所说的那样想要降于曹军。刚才在帐外随□□谈时,令妹说此事是将军今日清晨突然与她说的。想来在今日之前,将军还在犹豫是否要与刘备结姻,在听完子敬的转述后,才下定了决心去告知令妹,想在与嘉见面前先将此事定下。不过,按照令妹的性子,必然是听将军说了个开头,就开始大吵大闹,才没能让将军说下去,最后只能选择‘姗姗来迟’的来见嘉。以上,嘉说的可对?”

郭嘉徐徐说完最后一字时,孙权后背已满是冷汗。他早知道郭嘉不好对付,也早有在这场博弈中输掉五成以上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仅凭那些任谁都不会注意到的细节,郭嘉竟能将内情猜得一丝不差,甚至连每一件事如何发生,当时他心中的思量都了如指掌。若非他与尚香说起结姻之事时帐中只有尚香与大小乔,他甚至都要怀疑在那帐中藏有曹军的细作了。

在与郭嘉对持时,他已经努力让自己加倍小心,可当郭嘉主动垂下目光时,他以为郭嘉已经放弃,还是不禁因此心神稍松。却就是在这时,郭嘉的试探才真正到来,趁着这一瞬的破绽轻易的将他的心防击破。孙权清楚,他已经没有反驳的必要了,那一瞬他眼中的惊诧,已经足以让郭嘉笃定一切。

“既然先生已经猜到,那孤的确没必要隐瞒。的确,这几日孤有送信给刘备的人,刘备也给孤回了信,对结盟一事很有兴趣。”孙权深谙此道,此时与其徒劳无功的否认,不如索性再开诚布公一些。透露给曹军江东与刘备已经有了联系,或许也不一定是坏事。

“其实,嘉刚才只是随口一提,将军不必太过紧张了。”郭嘉道,“嘉先前与子敬说过,这十天,本就是留给江东筹谋的时间,所以无论将军打算如何摆脱困局,朝廷都不会怪罪。但这十天后,嘉就得再明确问问将军,是选择与现在还依附刘璋之下的刘备为盟,还是归顺于朝廷?”

“刘备虽依附于刘璋,但益州民殷国富,刘璋刘备又都是汉室宗亲,孤以他益州为盟,同样是忠于汉室。”孙权用与内容的强硬完全不同的温和语调缓缓说道,“而至少,刘备不会让孤将苦心孤诣培养多年的水军毁于一旦。”

“所以将军就要以自己的妹妹为政治筹码,换取刘备趁我军集中于荆州东部时,偷袭后方,以此逼我军退军。”郭嘉点点头,似乎对孙权的话还颇为赞同,“那将军可要好好劝说自己的妹妹。令妹刚才对结姻的态度你我都看到了,她性情刚烈,万一在送嫁的路上想不开,把喜事做成丧事,刘备没有娶到佳人又不肯花大力气劝说刘璋,等到江东再次兵败时,将军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尚香虽然性子急,但极识大体,只要孤与她将利害说明,她不会让家国为难。”

“不,她会的。”郭嘉微笑的笃定道,“嘉说她会,她就一定会。抗婚服毒,香消玉殒,留在史书上,怕也会是一件憾事吧。

不过,将军还是该多教导一下妹妹,不要随便就吃刚才还被她挟持的人的东西。”

孙权脸色霎时一变,立刻喊来士兵:“马上带军医去尚香帐子里!”

“嘉想杀那个小丫头,还会下军医解的开的毒吗?”士兵离开后,郭嘉不忘火上添油道。

孙权眉头紧皱,面色阴沉,对郭嘉的话也只能充耳不闻。

“其实,嘉很好奇。”郭嘉正经了些语气问道,“将军现在的担忧,是对能与刘备结姻的政治筹码的担忧,还是对自己的妹妹担忧?”

“……先生认为这很重要吗?”

“只是好奇而已。”

“……那么,先生才智卓绝,就当知道,人心从未有非此即彼一说。”

“这倒也是。”郭嘉赞同道,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憾色,“但如果是孙策,一定不会这样回答嘉。”

“孤与兄长的不和一目了然,先生不必费心挑拨了。”

“这次,嘉的确不是挑拨。只是……嘉突然觉得……将军的确比你的兄长,更适合当江东之主。”

这时,被孙权派去的士兵已经跑了回来。他气喘吁吁道:“回禀主公,军医说小姐身体一切安好。”

“嘉素来怜香惜玉,怎么会对貌美的佳人下毒手呢。”郭嘉笑道。他转头看向长舒一口气的孙权,又道,“嘉明白,将军也明白和刘备结盟达成的可能性并不高,不过是想借此向我军施压。可将军也该清楚,有些事,将军看得清,我军也看得清。就算益州现在是刘备做主,等他出兵,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江东与刘备还有关羽之仇,关羽于刘备,可比一个女子重要得多。

所以,将军还要继续与嘉这样互相算计下去吗?嘉倒是可以乐在其中,但将军真的不觉得这样无谓的算计,很累吗?”

得知自家妹妹无事的一刻,孙权绷着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他带了层层面具的脸上,终于流露出真实的疲色:“罢了。既然如此,就依先生所言吧。这船,我们烧。”

“将军也莫要灰心,反正这些船也回不去,烧了,至少比被我军收缴要好吧。再说了,这些都是死物,等将军回到江东,总还可以再造的。而且,投桃报李,朝廷也愿意为将军解决一件心腹之患。”

孙权苦笑摇摇头,显然郭嘉“安慰”的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先生请讲。”

“关中诸将归附朝廷时,都会遣质子入朝。江东这次归顺朝廷,理当依循旧例。”

“孤明白。”这十日他们已将每一种谈判结果会导致的后果预先推测了出来,曹军要质子,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是要从孤的子嗣中挑选一人,还是全部都需入朝?”

“不,朝廷要的质子,并非是将军的子嗣。”郭嘉道,“而是将军的长兄,孙伯符。”

孙权一愣,不可置信道:“先生所说当真?”

“当然。如果将军还觉得困扰,我方要求的质子,可以再加上他的长子孙绍。”郭嘉真诚地说道,“能做的,嘉都会尽力配合,但在军中如何将此事渲染的大公无私,就要看将军的本领了。”

“……最后这个要求,在回答先生之前,孤必须先去询问兄长的意见。”

“将军随意。或者,将军也可以直接让讨逆将军来与嘉谈,嘉会帮将军说服他的。”

孙权迟疑了几秒,缓缓站起身向帐外走去。但那步伐速度,明显比往日要快了几分。

郭嘉拿起已经空了的茶杯,放入掌心把玩。他越细看,越觉得杯上棠棣花色泽鲜艳,栩栩如生,想来,也只有江东的巧匠,才能制出这样的绝品。比起当年冀北与荆州的杯器,这江东的制品,可要复杂许多,但若是知晓了关窍,却又简单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一把掀开。有了上次被孙尚香挟持的经验,郭嘉这次反应快了许多,身体往旁一躲,急拳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可惜的是,他手中的棠棣茶杯却因此掉落,摔得粉碎。

“伯符,你就是这么对老朋友的?”

“公瑾的毒是你下的吧。”此时的孙策全无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双目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把解药给我!”

“嘉没有解药。但嘉有能解周瑜的毒的人。神医华佗,他的名声伯符应该知道吧,有他在,嘉保证可以解周瑜的毒。但有几味必须的药材精贵异常,只在皇宫中有藏,所以周瑜必须要随我们回许都。”

“这就是你的计划?给公瑾下毒又用复杂持久的战局与西陵城的消息刺激公瑾毒发,再以公瑾必须要到许都治疗为由,引我心甘情愿陪公瑾到许都当人质?”

“是啊。”郭嘉点点头,“很简单吧。”

回答他的是又一计猛拳。这拳来的太快,郭嘉根本躲闪不及,又或者他根本也没有想躲,于是硬生生的被孙策一拳打在肩上,痛得他立刻白了脸。他捂着肩膀,疼的牙齿打颤,却还要用方才那调笑的口气道:

“这样打嘉一拳,你气就能消了?小孩子脾气。”

“我这是代公瑾打的!”孙策怒目道,“你知道就因为这毒,他受的苦比这一拳重上多少倍!”

“嘉当然知道啊,天底下除了周公瑾,估计也就嘉清楚中了这毒有多疼了。”郭嘉道,“当初嘉被别人下的就是这毒。这毒看上去好像仁慈,只要不操劳就不会危及性命,却只下给不得不操劳的人,实际上就是在以仁慈的外表逼人去死,最后还能说不是他要中毒的人死,是中毒的人自己要寻死。”边说着,郭嘉边忍着疼轻轻揉着肩膀。不用看也知道,这块一定全是乌黑的淤青,“你就庆幸五石散这种东西还没流传到江东吧,否则你就更知道什么叫眼睁睁看着挚爱痛心彻肺却无能为力了。”

“你是故意逼我打你是不是?!”刚因为郭嘉说自己也中过这个毒的平了些怒气,孙策就又被他后面的话气的又一次捏紧了拳头。但他却迟迟无法再打下去。郭嘉经他一拳就疼成这样,可想而知身体瘦弱成什么样,要再吃他一拳,恐怕真的要当场倒下了。

“呵呵,实话实说而已。”郭嘉道,“比起那些事,你能不能先注意注意正事。去许都当质子,你愿不愿意?”

孙策冷笑道:“你就不怕这是引狼入室,从此许都不得安宁?”

郭嘉直接翻了个白眼过去:“蛇打七寸,在周瑜病没好之前,你肯定能安分呆着。解毒道完全调养好身体,少说也要几年的时间,几年后的天下局势会变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恐怕那时候你想挑事,也是以卵击石。

而且,其实你本也不想和你弟弟争权夺势吧。但纵使你无心,只要你留在江东,对孙权就是掣肘,嘉这个提议,不是你我双方都得利吗?”

“问题就是,你这个提议,太替江东考虑了。”孙策道,“我去许都当质子,江东目前最大的隐患的确可以就此解除,可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这个人怎么会真的一心只为江东利益考虑?”

“这个就得你们的谋士自己去猜了,嘉怎么可能直接告诉你。”郭嘉想再翻给孙策一个白眼,结果不小心动了下胳膊,顿时又疼的呲牙咧嘴。

“喂,”见这么久了郭嘉仍眉头紧皱,孙策顿时有些心虚,“真有那么疼啊?”

“……”

“要不我让你打回来?”

“你能要点脸吗?!”

孙策扁扁嘴,直接跨步上前,在郭嘉反抗之前把人的衣襟拉下,露出被他打到的那块地方。正如郭嘉所料,肩膀一大片区域全成了青黑色,孙策从袖子里掏出个药瓶,将瓶中白色的粉末涂到淤青处:

“青得慢慢消,但用了这药一个时辰就不疼了。”

郭嘉一把把衣服拉回肩上;“这是小事。你还是先告诉嘉,这质子,你当还是不当?”

“按照你说的,似乎我也没有理由拒绝了。”孙策耸耸肩,“但被你那些阴谋诡计逼的直接就这么应下,还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啊。所以——”

“所以……?”

孙策扬唇笑道:“让那天把我拦在帐外的那小子打一架吧,打赢了,就如你们所愿!”

————————————————————

郭嘉乘船离开江东营帐时,已是日暮时分。送他过江的人仍旧是鲁肃,只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一切都已成了定局,自始自终,两人都没有什么交谈。赤霞染红的江水上,一叶扁舟静悄悄的向对岸驶去。

突然,郭嘉眼睛一亮。在渐渐靠近的岸上,他看到有人一身戎装,身骑骏马,在江边等他。尽管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尽管算着日子岸上的那个人不该在今日赶回来,但他很确定,在那里等着他的人是谁。

船在岸边停下。

温热的掌心贴住他冰凉的手,将他从船上拉到岸上,又将他拉到马上。不知为何,郭嘉觉得江边凛冽的风声停了下来,初春的寒意全被人温热的怀抱挡在外,就连雄浑的滚滚涛声也变得温缓了起来。

“天犹昧旦,子何归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从论文初稿苦海中解脱的我

即将踏入论文n稿的新ku\'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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