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人皆知,伏皇后极爱赏花, 众花之中, 又独有菊花最得她亲眼,长秋宫后的园中, 便载满了秋菊, 每到这个季节,秋风习习, 浮云遮日,满园菊色,最是赏目怡人。

白菊秀丽淡雅, 黄菊灿烂夺目,粉菊俏美似霞……然纵使园中姹紫嫣红, 也终究是敌不过赏花者人比花娇。园中美人们皆早已精心打扮,高髻玉簪,媚眼黛眉,纤腰莲步,丹唇未启笑意已至, 开口声似莺啼婉转。

她们皆是受伏后所邀来参加这赏菊宴的。伏后为人不喜奢华, 也不喜喧闹, 所以鲜少在宫中办宴席, 唯独这秋菊宴,是每年必要进行之事,所以心有所求的夫人们,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恭祝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行礼之后, 伏后一挥手,言今日小宴不必拘束,又与身侧的几位夫人寒暄几句,就来到园中小亭中暂歇。亭中此时已有人在,远远见伏后向这边而来,立即起身,待伏后秀步刚踏入亭中,人已盈盈下拜,不失一丝礼仪。

“夫人起身吧,孤都说过了,不过是小宴罢了,不必如此拘礼。”

“虽是如此,然礼不可废,望娘娘体谅。”

伏后特意表现出来亲切,而卞氏则定要遵守身为臣妾的礼仪,深深福完一福,才顺着伏后的手势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一番交锋,两人不分伯仲,谁也没能得进一步。

这仅是个开始。

这日刘备晨起的晚了些,待在菜地里折腾好那些新种下的作物,已是日上三竿。这时,小院外传来声响,他迎出去,原是司空府的使者。

“刘皇叔。”使者一行礼,道,“曹司空邀你现在往司空府一聚。”

“曹司空相邀,备自是不敢推脱。”刘备应道,又看了看满手污泥,歉道,“只是,还请等备片刻,待备除去污泥换身衣服前去赴宴,免得脏了……”

“刘皇叔。”使者加重了些语气,“曹司空说的是,‘现在’。”

刘备面色一僵,只得借着菜地旁的木桶里的清水净了净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更别提交代二位弟弟,便紧跟着使者出了小宅,坐上了前去司空府的马车。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容不得一点反抗。

上一次来司空府,于刘备而言是一年前的事,去的也仅是前院的议亭。如今由仆人引路,才发现这后院当真是别有洞天。沿途所用虽皆为常物凡品,但经过精心的布置,丝毫不逊色于旁处。半响,来到后园,仆人便退到一边,请刘备独自前行。刘备望望,前方青石子铺成的小径,直通向不远处的雅亭。淡淡的酒香夹杂着梅子的香气伴风而来,煮酒人舀起一瓢,突是感受到什么,蓦然转头,一瓢酒摇敬向刘备。

凤眸剑眉,一身玄袍,煮酒人不是曹操曹孟德,又能是谁?

刘备含笑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行过礼后在曹操对面坐下。酒瓢一倾,面前的酒盏已满。

两人隔着沸着的青梅酒,互为举杯,一同先干为敬。

遣宫女送来茗茶吃食,伏后抬手,皓腕碧环轻晃:“夫人第一次孤宫中,也不知夫人喜好,便粗略让宫人拿来些,夫人且尝尝合口与否。”

许都汉宫已经历经近五年了,但凡有宴,各方女眷便要盛装来赴。曹夫人入宫显然不会是第一次,但于卞氏而言,却的确如此,只因她这“曹夫人”,也不过才当了几月。

这话其他女眷就算心有计较,也迫于威势避而不言。但伏后却半隐半露的说了出来,这一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然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君臣有别,卞氏只能付之一笑,当之无心:“娘娘客气了,妾身出身低微,哪有什么喜不喜好。”说着,纤指便拿起一块酥饼,贝齿轻咬,“酥软清香,娘娘宫中的吃食,果真可口。”

伏后浅笑,不多言语,倒是她身侧的宫女适时插嘴道:“夫人有所不知,这菊花酥是娘娘亲自所做,用的皆是晨露和开而未绽的秋菊,自是清香都锁在酥中。”

“习秋!”伏后佯止了下,向卞氏谦道:“孤在宫中闲来无事,随意弄的,手艺粗陋,比不上司空府的。”

“娘娘说笑了,曹司空不喜甜食,妾身又手拙的很,何能和宫中相比呢。”卞氏眼波轻转,一抹柔光望向伏后,开口仿若无心之叹,“宫中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梅酒入喉,引出三分醉意。

“孤今日邀玄德前来府上,也无他事。不过今年这青梅熟的早,正巧孤又新得了张古法,上有煮酒良方。这不,孤就照着方子煮了这青梅酒,邀玄德来与孤一品了。来,玄德尝尝,看看孤这酒,如何啊?”

刘备诚惶诚恐的端起酒盏,任曹操又为他舀了一瓢青梅酒,低头一品,赞道:“清而不烈,曹司空府上的酒,果真是极品!这样的酒,除了司空府,怕是别处都尝不到了。”

“哈哈。”曹操闻言大笑,“玄德所言不虚,孤敢说,这天下,独独只有这司空府能煮出这样的酒,就是连宫里,都不及的。”

刘备眉头微皱,以袖掩唇又饮了盏酒。

曹操似乎是察觉出来刘备的轻微不快,凤眼微眯,又道:“玄德,可是觉得孤此话不对?”

“曹司空多心了。”待放下酒盏时,刘备已然面色如常,“正如论橘,北地及不得南地;论裘,南地及不得北地。各方自有各方不可及之物,单论这酒,自是天下都及不得曹司空府上的青梅酒,但若论什么瓜果青菜,没准备种的那些,到比曹司空此处的还新鲜甘甜呢。等过些月份成熟了,备就送些来曹司空府上。”

曹操“哦?”了一声,这才细细打量刘备,当真是一身便服,袖口处还沾着些土色,和送来的情报中“日日在宅中种菜耕地”十分吻合。

“玄德亲手种的菜,那孤可真要好好尝尝。玄德,可说好了啊,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曹司空且放心。”

起风,菊瓣飘飞,珠翠微摇。

理理鬓间碎发,卞氏望着满园菊色,赞道:“娘娘宫中的菊花开得真好。可见娘娘当真是爱花之人。”

“百花之中,孤独爱菊。”

“菊者,素洁高雅,不争春日,自守得素秋一片清净。见花习人性,娘娘这片心性,妾身敬佩。”

“素洁高雅不假,不争春日不假,但孤爱菊,却不全是因此。”伏后道,“依孤看来,菊守秋日,并非是有心谦让,更非有隐逸之心。纵使绽在秋季,照样能得赏花之人,故而春日再姹紫嫣红,菊亦不急,这是她的大度,也是她的气魄。

夫人,可明晓孤的意思?”

伏后凤眸微眯,身为一国之母的威压瞬间袭来。卞氏却似浑然不觉一般,安之若素的温柔道:“娘娘高见,妾身受教了,若依妾身粗鄙之见,断断想不到如此。”

“嗯?夫人有何他见?”

“妾身只是在想,这秋菊绽于秋日,自是她的傲骨,然亦是她的幸运。春日虽暖,但风云难测,若乍遇冷寒,百花凋敝,倒不如秋菊,绽于风霜之外。”

“风云难测,时时皆是如此,何来秋春之分?”

“这分别,只看菊愿意与否。”卞氏美眸含笑,话中带着深意。

伏后亦回以一笑,眉眼间三分傲色,三分威严:“若风霜注定难免,倒不如展瓣相迎。花梗虽柔,亦非寒风可折。”

“的确,倘若寒风自他处而来,菊之傲骨足挡。然若寒风,不在他,而在友”

伏后秀眉微蹙:“夫人这是何意?”

“妾身随口而已,娘娘莫要多心。”卞氏笑容微敛,又恢复了最初恭敬有加的样子,“只是今日赏菊,妾身偶记起昔日曾看过本杂书,言孝元后亦极爱菊,所居长寿宫外亦栽满菊花,是为当时一景。”

“那想来许是夫人记错了。”伏后道,“那长寿宫原为先祖太庙,后因莽贼之祸才被改为宫殿,孝元后极厌莽贼行径,后未曾踏足长寿宫一步,又谈何因喜菊而栽满园之景呢?”

“原是如此,妾身实在是孤陋,到让娘娘见笑了。”言罢,卞氏又轻叹了句,“不过那孝元后也当真令人唏嘘,虽无篡汉忤逆之心,却难防家族的野心。”

伏后神情微动,未作言语。

卞氏又继续道:“想来那篡汉的莽贼,何尝又非家贼。朝中奸贼之心显而易见,然一旦宫中得有幼子,外戚之祸,想来更是难免啊。”叹息过后,卞氏立即整了神色,温声歉道,“娘娘莫怪,妾身近日读这些旧事有些入魔,到烦得娘娘听妾身这点毫无见识的妄语了。”

“无妨。”伏后道。

欲说之言已经出口,卞氏望着显然已心不在焉若有思的伏后,心中轻笑,以袖掩唇,轻抿一口茶。

正小酌对饮,忽疾风而来,天外云端呈龙挂之象。

曹操突发兴致,抬手一指那天间异象,道:“玄德可见那天际之云?凭风而动,似游龙翔于天际,堪比这天下英雄。这些年,玄德也游历了天下不少地方,对这天下英雄定有高见,不如试言一二?”

刘备持酒盏的手微僵,随即歉意笑道:“备这几年四处奔波,最后能有幸得蒙圣恩,居于都城,对于天下英雄,实是不知。”

“玄德莫要推脱,这天下英雄就算你未见过,也当有所听闻。不过与孤闲谈一二而已,莫要紧张。”

曹操说的坦然,但刘备哪敢真把他的话当真。犹豫许久,他才试探道:

“淮南袁术,兵精粮足,可为英雄?”

“冢中枯骨,孤早晚必擒之!”

“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

“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生,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

“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

“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

“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

“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

“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

“如张鲁、韩遂、马腾等辈皆何如?”

“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一连猜了这么多,却仍未猜中曹操心中所想。刘备叹口气,放下酒盏无奈道:“备实是不知当今之世,除此些人外,还有何人当得‘英雄’二字?”

“玄德当真不知?”曹操又给刘备舀了瓢酒。

“实是不知。”刘备摇头。

“夫英雄者,当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哦?那依司空之见,何人可当之?”

曹操突然抬目,凤眸直直盯向刘备的双眼,其中威势镇的刘备一怔,竟觉心头那一二心思,全都被人这一眼看透。就见曹操放下快著,指指刘备,又直直自己,突是朗声大笑道:

“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在宫中用过午食,伏后似是有了倦意,众女眷见如此,自是不便多留,分分善解人意的托事告辞。

卞氏是最后离开的。原因无他,只因伏后虽面带倦容,但仍在卞氏言要告辞时笑言与卞氏一见如故,要多亲近闲聊几句。这般之下,卞氏自是不好再提离去之言,与伏后又互相言语试探了会儿,直到天边阴了下来,似是将有雨,这才寻到机会,起身请辞。

“既然如此,孤也不好强留夫人了。”

卞氏闻言起身,欠身一礼,这才碎步退了出去。宫外有引路的宫女,引至宫门外司空府的马车。

待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卞氏才抬手,拭去鬓间的一滴香汗。

果然,这种事,自己还是比不得丁姐姐。

董妃有孕,一方面关系政局,另一方面亦震动后宫,尤其是在正宫无后的情况下,这一孕,未免不会牵扯出什么别有用心。更何况董承正借制衡曹操而坐大,倘若未来他真能如愿,那曹操一除,他反而又成了“曹操”。于皇帝而言,一个还不一定反不反的“奸臣”和一个将会握有皇家子嗣的外戚,无论谁最后赢了,赢得都不会是皇帝。

她已经和伏后说的很明白了,也知她听进了心,却不可预料她会如何行事。

不求反戈一击,只求在外朝,能暂且稳住伏家。

这一次,卞氏赌对了。

她离开长秋宫之后,伏后坐在锦榻上,一直愁眉不展,若有所思。身侧的贴身婢女见了,体贴的驱散了其他服侍的宫人,这才轻声道:“娘娘自曹夫人离开就一直如此,可是有何心思?”

“……习秋。”面对贴身的婢女,伏后一向信任有加,“你说董妃如何?”

“董妃?娘娘,容奴婢逾越了,董妃性情稚纯,还仅是个孩子呢。”

“她是个孩子,可董承却不是……”伏后越想眉头皱的越紧,半响,她决意道,“习秋,扶孤去案处”

“娘娘?”习秋疑惑,但还是听命小心的扶人起身去案处坐下。

伏后提笔,斟酌再三,才终于落下不过两三行字。

“寻个时机,把这封信送去父亲那里。”

除去国贼曹操,她义不容辞;但当可能的威胁坐大,她更不能坐视不理。

微微侧首,一旁的铜镜模糊的照出伏后的容颜。分明是如花的年岁,面容涂着厚厚的妆容却都掩不住眼角的沧桑与疲惫。

突得,镜中美人锋眉一厉,刹那间的风华掩盖住一切。

她既为后,便绝不可输!

青梅酒本难醉人,但许是刘备酒力不济,未饮多时,已是借醉告辞离开。

曹操也没阻拦,只是看着人越走越快的步伐,嘴角的笑容更甚。

“明公还是想用他?”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在曹操身侧响起。

“刘玄德当真是个人才,虽落魄一时,但只要假以时日,不难成一方枭雄。”

“可就算再是人才,若不能为己所用,就当预先除去,以绝后患。”

曹操回头,佯怪望人道:“孤记得,当初可是你不让孤杀了他的。”

“嘉现在可也没说让明公杀了他。”

“那你是要如何?”

“皇叔嘛,就是要好好当皇亲国戚养着才行。至于其他嘛……”

人正要说什么,脚步一个不稳却先倒下来。曹操未听清人之前说什么,连忙先伸手一扶,郭嘉顺势倒过来,浓浓的脂粉味顿时盈满一怀。

曹操知道人这是从哪来的司空府了。

风月之所,这属于郭嘉的私事,他不好过问,更何况他自己偶然也会去几趟。不过,闻着这冲鼻的香气,曹操皱皱眉,还是劝了句:

“酒色伤身,奉孝你还是谨遵医嘱,莫要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哈。”郭嘉笑了一声,拉着曹操前襟,支着身子凑近了些曹操面庞,“嘉更想被明公掏空了身子。”

听着郭嘉的满口胡话,曹操无奈更甚。

他能和个还醉着的酒鬼计较什么?

“嘉没醉。”似乎听到了曹操的心声,郭嘉又出声强调了句,然后就又倒下去埋在曹操怀里。

“好好,没醉没醉。”曹操一面随口应着,一面高声唤着远处的仆人过来帮忙扶着。若是刘备还留在此,一定会大为惊异,怀疑面前这好脾气的曹操和刚才那个话里话外藏着机锋的枭雄是否是一人。

仆人们立即应声而来,曹操却眼尖的在其中瞟见一抹他色,却是匆匆而去。

“那是何人?”曹操问赶来的仆人。

仆人答:“陈群陈先生到访,言与老爷有要事相商,但刚刚又说突有急事,故就先离去了。”

“长文?他并非如此不稳重之人啊。”曹操倒不是对陈群有什么戒心,只是对人的举动有些疑惑。陈群这个时候来找他必然是有重要之事,否则不可能寻他到后院,可这却突然就匆匆离开,实是太反常了。

半响,他看了看刚被仆人扶起来的郭嘉,突然豁然开朗。

他和郭嘉私下没主没臣随性惯了,但这落在陈群眼里,或许会是件大事。

再想想陈群那个较真的性子,曹操头痛着把“或许”二字去掉。

这下,是有些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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