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曾如此说?”郭嘉眉头微皱,“的确, 嘉自去年便觉得忘了些事情, 但又似乎仅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便未加在意。看来, 其中还是有些该记住的事。”

听到郭嘉的话, 荀谌眸中滑过一丝了然。他垂下眸,一手扶袖一手将案上的木筒打开。筒中共有五十根木简, 他取出一根,示以郭嘉:“奉孝忘了也无妨,毕竟奉孝已然找到让自己快意之事。至于谌, 至少现在,所欲仅在此物。

《大传》言大衍之数五十, 其用有四十九。大衍之数何以摒一不用?

郑公尝依筮法解其一不用,叔父亦曾以卦爻解之,以为卦各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 又乾初九潜龙勿用, 故其一不用。然谌皆不以为然, 觉有意未尽牵强之感。

易象于天地万物, 风雷山泽,变化万千,然终始于太极。此不用之一,或即为居北不移之北辰, 即始易之太极,又或可换言之,此即为亘古不变之天道。”

荀谌说最后二字时,刻意放慢了速度,加重了语气。他望向郭嘉,想再看出些什么,未想到郭嘉不避不闪,坦然回视,眸色澈如浅潭。

神色如常的收回目光,荀谌继续道:“总而言之,为探求此间理,谌过几日会前往荆州。”

“荆州?”郭嘉微诧,“嘉离开许都前刚得到消息,刘玄德也从汝南跑到荆州投靠刘表去了。莫非,这荆州当真是潜龙云集之地?”

“谌不知荆州是否为潜龙云集之地。只是,自天下动乱以来,荆州在刘表治下最为安定,关西、兖、豫学士多归于荆州。谌偶听当地学士尝弃阴阳家,以道家学解大衍之数,颇为有趣,所以才心向往之。”

郭嘉仍旧满面狐疑。荀谌虽然说得理由十分合理,没有破绽,可他总是隐隐感觉,这其中还有隐瞒的内情。

荀家善《易》并不假,但荀谌可并非乐谈玄言之人。

荀谌将郭嘉的怀疑看在眼里,微笑道:“奉孝尽管疑谌,反正谌是不会解答于你。倒是谌离开袁营,不再涉足曹袁之争,出于约定,谌可以告诉你条消息,作为补偿。”

“先说好,是嘉不知道,?蛸也查不到的消息。”郭嘉跟道,“否则你便换一条说给嘉听。”

“司马徽在荆州襄阳,奉孝可知?”

“知道。他想在曹袁相持时令汉帝在许都起事,赚尽渔翁之利,布谋多日还是功败垂成。北方他是呆不住了,也只有荆州能让他安身立命。”郭嘉回想起自己与司马徽的种种纠葛,到不觉得气愤,只觉得颇有些时过境迁的沧桑,“就算他还想掀起些波澜,阳寿也不够了。一垂垂老朽,随他去吧。换一个。”

“如此,那奉孝可知,袁绍已命不久矣?”

“知道。无非就是郭图那些人眼瞧着袁绍多活一天,袁尚就越长大一天,越可能被袁绍正式立为继承人。他们已经等不及了。反正官渡、仓亭两次战败,袁绍已大失元气,心力交瘁,就此病逝,也不会引人起疑。依照约定,再换一个。”

接下来,荀谌一连说了好几条消息,然而不是郭嘉已经知道的,就是郭嘉知道?蛸一定能查到的。到最后,荀谌也不得不无奈道:“奉孝,谌先说,你再说知道不知道。如此,谌怎知你是事先知道还是谌说了之后才知道的?”

“所以嘉后面不是给了你解释了嘛。再说了,友若说得时候分明一直在观察嘉的神色,若是嘉真是不知装知道,友若早就识破嘉,不肯说下去了。更何况,友若不是已经一心向玄了吗,这些消息于友若无用,就算多和嘉说了也无妨。”

郭嘉左一个“再说”,又一个“何况”,听到荀谌耳中,面上无奈更甚:“谌算是明白为何阿?屑牡男爬锒v隽四敲炊啵?钚17夂?谅??餐崂淼谋玖欤?媸怯?14?枇恕!彼?倭硕伲?胱呕鼓懿荒苷业焦?尾恢?南??院v型蝗涣楣庖幌郑?实溃骸胺钚13袢绽创耍?墒枪?媚辖郑俊?br>

“应当……”郭嘉看了一眼夕雾,在得到对方点头后继续道,“是南街。”

“那谌这回所说的消息,奉孝定然不知,?蛸除非在温县待上数十日,否则也不可能查得到。”荀谌信心满满道,“奉孝可是于街边商贾买了件玩物?”

“是指这个?”郭嘉从袖中将那铜牛灯拿出放到桌案上,“觉得那商贾卖此物有些稀奇,便买了个,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南街素为人流混杂之所,入这温县多半都要经过南街。此物无什特别之处,商贾却卖两百五铢。若是寻常人,自不会买;若是富商大族之人,也看不上这么普通的铜牛灯。除了……”

“除了嘉这种,心怀不轨的过路人,才会见什么都心存警惕,定要买了这灯探个究竟。”郭嘉看着这铜灯,牛首处凹下的牛眼仿佛在嘲笑着买下此物之人聪明反被聪明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时候,看来他已经知晓主公派的人到温县了。也罢,嘉明日就去一趟司马府,也省得他们再猜测下去,徒增麻烦。”

“既是如此,奉孝可要早些回去休息?府中房间早已经为奉孝与夕雾姑娘整理好了。”荀谌立即道,他可不愿再被郭嘉胡搅蛮缠的将更多的消息说出去。

“有劳了。”

郭嘉并非喜欢客套之人,再加上多日车程的确未休息好,顺着荀谌的话便起身和夕雾一起离开。待二人身影都已不见,荀谌才从案上摆的一普通无奇的小木盒中拿出一块小木片,片上不过寥寥数语,然所书隶文走笔锋利,浑厚有力。天下善隶者极多,但能将普通几字写出这磅礴气势的,也不过一人。

荀谌提笔,在木片上圈起那“荆州”二字,喃喃道:“天下近四成学士在荆州,刘备在荆州,司马徽在荆州,曹操放着?蛸不用瞒着郭嘉,许下厚利让我前往的仍是荆州。这荆州,究竟有何玄机?”

希望这趟荆州之行,能给出他答案。

二日清晨,司马府。

初升的太阳自东方洒下日光,淡而慵散,时不时被浮云遮住,更是显得暗淡,一点都不似清晨。高树叶子上的晨露还未消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让本就起了个大早的人愈发昏昏欲睡。院中荫处的软榻上,身着霜色素衣的女子靠在榻上,双眸时不时的闭起,又因不远处的声响不情愿的睁开,青黛扫出的远山眉微微蹙起。观她面容,尚是可被称为少女的年纪,可那双一睁开就会不自觉带上媚色的眸子却与她的年纪极为不符,如非经历世事,绝染不至这般。

坐直起身,逆着光,她如猫般眯起双眼,望向不远处正忙着的二人:“天这么潮,你们这么晒不是白费功夫吗?”

尚未及冠,所以仅以布带绑着头发的司马孚正将一捆解开的竹简挂到院中细绳上,听到人的话,笑道:“这就是二嫂不清楚了。潮是因为现在天色尚早,孚和二哥现在将父亲书房里这些旧书挂上,等一个时辰后日光烈了,正好。二哥,你说是吧?”

刚挂上一卷简,蹲下身拿新的简的司马懿显然心不在焉,陡然被司马孚问道,不动声色的调整了下表情,才站起身微笑答道:“正是如此。”

你们还知道现在天色尚早啊。

张春华暗暗翻了白眼,又靠回软榻上,企图继续闭目养神。奈何两人翻拿竹简的声音总是时不时的钻入耳中,忍了一会儿,她终于放弃继续在院里自找苦吃,站起身打算回屋里补个觉。

看着张春华的身影消失在逐渐和起的门后,司马孚不由向他二哥打趣道:“二嫂可真爱二哥,明明困倦的不行,还在这里陪了二哥那么久。二哥也真疼二嫂,一应杂事都不让二嫂动手操劳。”

司马孚还记得不久前二哥与二嫂的婚事。司马家为儒学大家,本绝不会娶商家女为儿妇,但一向内敛温和的二哥,在这件事上却出奇的强硬,一定要娶二嫂为妻。父亲本就对二哥离家多年心怀歉意,又见二哥这么坚持,所以最后还是去山家提了亲。在司马孚看来,能让二哥这么坚持,二嫂与二哥的情谊一定是深厚无比,情比金坚,哪知道司马懿一应杂事都不让张春华打理,是因为他暂且还信不过这枕边人。

而且若实话实说,司马懿对张春华是着实怀有几分忌惮之心的。尤其是张春华眸中不自觉的媚色,美则美矣,却隐隐透着杀意与冰冷,与他眼中暗含的情绪如为一般。

越是同类人,越是能相互理解;越是同类人,也越无法倾心相交,哪怕是白首之盟。

司马懿不答话,司马孚也不在意,徒自继续说道:“虽然平日里二嫂与二哥吵吵闹闹的,但这才说明二嫂与二哥感情好嘛。琴台之会,白首之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孚真愿明年及冠时能如二哥般遇到心上之人。”

司马懿无奈地笑笑,有心说两句,司马孚突然叫道:“天啊,孚都忘了,今日与伯怀约了同去学舍听杜先生讲学的,约得辰时见,这都已经辰时一刻了。二哥,父亲这些书先交给你了,孚先走了!”说完,不等司马懿应下,就已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留下司马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沉默无语。

屋门被推开,去了珠簪散着头发的张春华倚在门口,看到司马懿无语的表情,心情颇为不错:“看来你回司马家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比起之前的锋芒毕露,如今这般蛰伏隐忍的样子,更让张春华觉得有趣。

司马懿认命的从司马孚扔下的几盆竹简里拿起新的继续挂到院中绳上,听到张春华的声音,头也未回道:“你若是困就进屋继续去睡会儿。”省得在这里冷嘲热讽。

“仲达这么体贴啊。”张春华眨眨眼,唇角笑容愈发娇俏:“夫君未发现吗?自打回了司马家之后,你的心肠越发的软了。这是好……”话未说完,她就被司马懿回头扫了一记冷眼,笑容淡了几分,“好了好了,妾身的确还困倦的很,这就回屋再睡会儿去。”她往屋里走了几步,正要关门,突然又想起来道,“对了,曹操派来的人到河内了。仲达把书挂完就早些也进屋来躺着吧,毕竟你还是得了风痹病的重病之人呢。”

重新回到屋中床上躺下,张春华闭上眼睛。这一回或许是因为屋外无了司马孚的聊天声,司马懿的动作又比较轻,她沾到枕头后,不一会儿就意识模糊了起来。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屋门声响,心知定是司马懿进了屋,向左侧转了身,蜷缩起身体,彻底沉入梦乡。

由淅淅沥沥到哗哗啦啦,雨声越来越大,砸入一场清梦。

还不愿起身的张春华捂着耳朵、闭着眼睛,缩在被子里在床上负隅抵抗了半天,还是挡不住这吵人的雨声。她不耐烦的坐起身,随手一探身侧,却是空空如也,这才猛得惊醒了过来。她走下床,把头发随手用木簪一簪,披上件外衣,推开屋门,果不其然看到瓢泼大雨中,司马懿一个人撑着伞忙忙碌碌的在收书。又要撑伞,又要收书,雨又下的这般大,司马懿早已被淋成了落汤鸡。

叹了口气,张春华未打伞跑出屋来,把司马懿手中的伞抢过扔到一旁:“反正都淋成这样了,还打什么伞,我帮你赶快先收回去吧。”心中暗道这说好的晴空烈日怎倏忽就变成了瓢泼大雨,等司马孚那小子回来,她定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

司马懿怪异的看了眼来帮忙的张春华,然也来不及多问。这院中的书都是司马家珍藏多年的古书,天下可能就仅此一卷,若他不赶快将书收回去,等司马防知道了,还不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他还想借用司马家的势力,绝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有了差错。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他们又是赶时间,仅是把书抱到檐下就匆匆再去收其他的书,所以没用多久就将书都收了回来。哗哗啦啦的雨声中,二人隔着混乱堆放的湿竹简,互相看着对方被大雨浇透狼狈无比的模样,不知道谁先轻笑了一声,心情没由来的好了许多。

习惯了和对方虚与委蛇,看对方阴谋满怀,骄傲自负的模样,如今这般狼狈,到是让人多了许多鲜活之气。

“你先进屋把头发绞干,衣服换了,这里懿来整理。”司马懿难得在无第三人在场时,对张春华说话温柔了些。

张春华把鬓边还在滴水的头发往耳后一别,歪头笑眯了眼,声音带着少女的娇媚与清脆:“恭敬不如从命,我可是不会和你客气的。”

“二夫人,前院传报……”突然,有一个仆人未经通报就撑着伞走到院里。他边走边禀报,抬起头陡然看见站在屋边的司马懿,一愣,顿住脚步,“二、二少爷?你的病……”

张春华和司马懿陡然都变了脸色。对视一眼,司马懿转身迈过竹简向屋里走去,张春华则冒着雨走向愣在原地的仆人。她的声音比这雨更加冰冷:“二少爷病了需要静养。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进这院子,你不知道吗?!”

“可,可二夫人之前吩咐说有急事要立即传……”仆人说道一半,突然噤了声。他分明看到,在二夫人那柔弱无骨,半隐在袖下的右手,隐隐闪着银光。

张春华瞬间便发现这仆人已经看到了她手中的短匕,立即举臂向仆人刺去。而仆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求生的本能,竟躲过了这致命一击,拔腿就向院外逃去。

不敢犹豫,张春华立即追了上去。边追她边在权衡:下这么大的雨,府里的仆人丫鬟应当也都在屋中呆着,就算有一二在外的人,也不过再多杀几人就是。像司马家这么大的府邸,无缘无故死了几个仆人丫鬟,太正常不过了。

仆人本就心神俱惊,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虽然很快就爬了起来,但还是被张春华追上不少。距离越来越近,待跑到前院时,二人已不过几步之差。将手中匕首一转,张春华猛得加快速度,高抬手臂,却在刺下的一瞬,她看到这仆人之前还有他人。

来不及停顿,她将这仆人一击毙命之后,立即大踏步而前,还沾着鲜血的,锋利的匕尖向前面之人柔软的脖颈刺去。也就在这时,她隔着雨帘,看清了前面之人的面容

匕尖在与人脖颈仅剩一寸处,生生停住。

“春华,嘉这么久与你没见,你却短匕相向。这就是你们山家的待客之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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