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绥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清了下嗓子, 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莲婢怎的来了,有事吗?”

张若菡嘴角泛起浅笑,反问道:

“无事, 就不能来找你?”

沈绥干笑一下,道:“当然不是。”

说话间, 沈绥一直在拉自己的衣襟,掩好领口。她无比庆幸自己身上是穿着衣服的, 好歹有一层单衣可以遮羞。也无比庆幸莲婢是在这个时候进到她房里来, 若是早个一刻半刻,她就得蹲在浴桶中与她“坦诚相见”,那该有多尴尬。

好吧, 不只是尴尬, 更是无比的羞赧。

于是她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沐浴不栓门,她实在不该抱有侥幸心理的。幸亏进来的是莲婢, 若是他人, 此刻她女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谁会像张若菡这般,如此不敲门直闯她屋内了。

正走神,张若菡忽的开口道:

“你坐下来。”

“啊?”沈绥疑惑。

“你坐下,我替你干发。”张若菡再解释, 语音柔和,但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绥踌躇了片刻,道:“这……不好……”

那个“罢”字尚未出口, 她就结舌,因为张若菡看着她的眸光忽的犀利起来,她心底一颤,再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梳妆台前。

张若菡取了干巾,站在她身后,微凉的手撩起她润湿的乌发,温柔无比地用干巾擦拭。沈绥身躯僵硬,心口咚咚乱跳,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仿佛一只被煮熟了的河虾。张若菡的纤指不可避免地滑过她脖间耳际。她的指好凉,仿佛带着一股电流,所过之处,刺激得她皮肤泛起战栗。她又不说话,只是顾自做着手里的事,沈绥从铜镜中看着她,那清丽无双的容颜微微有些模糊,却仿佛更美了,美得她心口暖流纠缠四溢,想将她拉入怀中亲昵。

“咳,莲婢,伤寒可好些了?药都服了吗?”她没话找话,但这也确实是她很关心的。这几日她被低沉的情绪困住,疏忽了对莲婢的关怀,她都还病着,自己却未曾去问一问病情。最后还是莲婢主动来找自己,实在不该。如此想来,顿觉无比悔恨。

“你看我像是不好的模样吗?”张若菡又反问。

沈绥哑然,半晌,憋出来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张若菡止住了手里的动作,“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我怎会没有对不起你,我对你不起的事太多了,还一辈子也还不清。

张若菡将干巾挂在一旁,开始用篦子梳理沈绥的发。每一下,都无比认真。沈绥心底翻滚着无数的话,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破案时的伶牙俐齿,此刻却成了笨嘴拙舌。她只能继续僵坐原地,任由张若菡摆弄。

“是梳双丫髻,还是垂练髻?”张若菡忽然随意问道。

沈绥:“……”她张口,差一点就回答了,却硬生生止住。这句问话,她太熟悉了,十七年前,张若菡几乎每日晨间都会对她说。

“莲婢……”她试图开口与她说话。

“还是双环垂髻,亦或反绾?”张若菡打断她。

她手中的篦子已经开始替她梳理发髻,沈绥伸手,拉住她的手。声线低沉,有些无奈地呼唤她的名字:

“莲婢……”

张若菡的手在颤抖,如她的身躯一般。沈绥仰首,看见她眼眸已红,有泪蕴眸中,闪烁如星。

无数的话哽在喉头,沈绥说不出口,她只道:

“你明白,我只能束发戴冠。”

张若菡深吸一口气,道:

“我明白。”她声音很轻,“可我不明白,你怎么就……眨眼间长这么大了呢?比我高了这许多。胸口束着,气闷吗?月事来了,难受吗?你长大了,该是什么样的容貌,我忘不了你那巧鼻殷唇,精致小巧的模样。那样好看,长大了又该是何模样?……好像只有这双眼,没有变。”

沈绥眼圈慢慢红了,张若菡的泪缓缓滑落。

“你是我的赤糸吗?”她沙哑着嗓音,断断续续地问道。

沈绥:“……”

她张口,话未出,泪却先流。

室内静谧下来,只余张若菡隐忍哽咽的声响,与沈绥压抑痛苦的气喘颤音。

“你为什么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张若菡低低地问,话音里蕴着浓浓的鼻音。那声音柔软无助,仿佛在向沈绥祈求些什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沈绥缓缓道。

再度安静,张若菡颤抖着手指,缓缓抚上她的侧脸,沈绥感受到她掌心里无尽的透寒。但她明白,张若菡此刻内心之中的寒,更甚十倍。那是一种心绞剧痛带来的寒凉,一种难以想象的折磨带来的寒凉,一种……隔别十七载时间长河带来的寒凉……

她蹲下身,仰望着沈绥低垂的眉眼、赤红的眼圈,道:

“太久了……我害怕……”

我害怕我认不出你了……

“我错过了很多……”

我错过了你的成长……

“你告诉我……”

你给我个明确的答案……

“好吗?”她祈求。

沈绥伸出手,附上她抚摸自己面颊的手,用滚烫的掌心温暖她的寒。她忽的笑了,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抹去张若菡的泪,道:

“我记忆里的莲婢姐姐,不该这般轻易哭泣。她总是那样淡然冷静,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解决事情的办法,不是吗?”

张若菡怔怔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怕,我也怕。但我们其实都不必怕,因为我回来了。十七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此努力。我做到了,我在你身旁,你就不必怕了,我也就不必怕了。”

泪水再度在张若菡眼中积聚凝结。

“小姐姐,你是仙女吗?我阿爹说,穿白衣的都是仙女。”沈绥笑着,用成人的语调,认真地说着孩子气的话。

泪水滑落面颊,婆娑迷蒙中,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仿若与二十一年前那个六岁稚童重合了,她沙哑低沉的嗓音,也仿佛与那稚气十足的儿音重合了。那天是她们的第一次相见,她穿着阿娘新给她做的白裙,站在国子监院前那棵梧桐下,静静地看着落叶。有一个红衣小女孩站在远处看了她很久,踌躇地走来,问她是仙女吗?

张若菡破涕为笑,扑入她怀中。沈绥竭尽全力地拥紧她,将面颊埋入她颈项。还是熟悉的芳香,清莲与檀香的味道。

窗外枝头,有一双黄鹂紧挨着彼此,在叽喳鸣叫,一对锦鲤在小池中游曳嬉戏。整个世间都在欢唱,欢唱着相逢好似初相识,别来始无怨恨心;欢唱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沈绥似是要将这许多年来未曾抱一抱她的遗憾全补回来,手臂是那样的用力,以至于张若菡闷在她怀中都有些喘不上气来。沈绥察觉到了,急忙松开手。张若菡却不依,反而紧了力道,钻在她怀中不愿出来。

“莲婢,别这样,闷气。”沈绥温声道。

“你莫要瞧我。”她道,语调中隐有沈绥从未体会过的娇憨可爱。

“好,我不瞧你,咱们换个姿势好吗?你这样,不累吗?”沈绥很想笑,心口痒痒的,仿佛被羽毛轻拂着。

“嗯。”她应道。

沈绥拥着她缓缓站起身,张若菡侧过脸来,靠在她怀中。沈绥单手拥紧她双肩,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额头面颊。张若菡捉住她的手,不让她摸。

“这是作甚?”沈绥问。

“我想看看你的手。”她道。

“这不急,我想瞧瞧你是不是还在发烧,为何这般烫。”沈绥道。

“我想看看你的手……”她的声音更柔了。

“好,你看。”沈绥投降。

张若菡仔细端详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掌心的茧,手指与她的指纠缠。沈绥心口化成了一汪温泉,汩汩地冒着泡,只想从此与她天荒地老。

“好大的手。”张若菡笑道。

“噗……”沈绥真的笑了。

“你笑什么,你的手比我的大,你看。”她比划着两人的手,掌根对着掌根贴过去,张若菡精巧漂亮的指尖,比沈绥要差了一节。

张若菡不肯放过她的手,沈绥便将自己的面颊贴了过去,贴在她额上,滚烫的。她急了,道:

“你就是在发烧!”

“无碍的。”张若菡道。

“你怎的不知要照顾自己,发着烧为何跑来?也怪我,我竟然没……”沈绥又急又痛,拉着她来到榻边,让她坐下。自己搬了墩子,坐在她身侧。张若菡没有反抗,很是听话。

沈绥打眼仔细一瞧,张若菡那张清丽的容颜烧得通红的,怪不得不愿让她看。

“我好不容易用冷帕子降了温,都被你害的,温度上来了。”张若菡似是在抱怨。

“你!”沈绥气结,“你是三岁小儿吗?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说着气呼呼地拉着她手腕,开始号脉。

“有你爱惜我,就足够了。”张若菡低着头,轻声道。

“你……你再说一遍……”沈绥又好气又好笑。

张若菡面带微笑,不说话了,神态从容沉静,决然不似一个方才说出那样话的人,也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沈绥知道,张若菡本质中最调皮最狡猾的那一面,已经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这是只有对着自己时才会有的模样。她从六岁到十一岁,整整五年的时间,就是被这样的张若菡戏耍着长大的。

第一面时那个“白衣仙女姐姐”,根本就是假象!

“你真是我的克星!”沈绥感叹。

张若菡又忍不住伸手,将她散下的发丝捋起,挂在耳际,道:

“只有这时才像个女儿家。”

“所以你挑了这个时候闯进我屋里?”沈绥道。

“我想看看你的纹身。”她道,“但好像没来得及。”

“你还真是来偷看我洗澡的。”沈绥简直哭笑不得。

“什么偷看,我从未想偷,我是正大光明从前门走进来的。”张若菡振振有词。

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你若想看,我衣衫尚未完全穿好,脱给你看便是。”沈绥道。

张若菡不语,眼眸低垂,耳廓红得晶莹。

沈绥瞧着她,耳根也红了。

“回…咳…回去再服药,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折腾了。”沈绥岔开话题,“你等我一下,我换好衣服,送你回房。”

“赤糸……”张若菡开口唤她。

沈绥应了一声:“往后可得当心,莫要唤这个名字。我受不住你求我,只能告诉你我是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伯昭。”张若菡浅笑轻言。沈绥脸色更红,觉得她唤自己“伯昭”,比唤自己“赤糸”更让人心跳加速。

“你转过去。”张若菡道。

沈绥知道她要做什么,听话地转过身,背对她。张若菡将她长发拨拢于右肩头,缓缓拉开了她的衣领。沈绥顺着她解开了衣带,薄衫滑落,绚烂的浴火凤凰仰首怒鸣。但是仔细去瞧,却能看到立体逼真的纹路之下,被火灼伤的褶皱疤痕。凤凰的纹路,下半被束胸覆盖,看不见了。

张若菡的眼眶又红了,指腹摩挲着她的后背,不禁俯首,在她背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沈绥心口有什么炸裂了,回身,将她抱举而起,仰首,循着她的唇欲吻。张若菡勾住她脖颈,闭上眼做好了准备。

“大郎,我来了!”门外响起了蓝鸲的声音,同时还有敲门声。

屋内两人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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