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信步走在省城的街道上, 百无聊赖地抬脚踢开一枚石子。

前些时候阮老爷子与她一番“谈心”,当时确实曾令她震动不已。可是事后一想, 阿俏也大致猜出阮正源的用心:自己刚从惠山回来,立即联手寇珍, 又当众推介来自惠山的云林菜,显得太过我行我素,与阮家渐行渐远。所以祖父提起昔日旧事,希望能借此感化阿俏,令她不要做得太过,也免得她越发不受控制。

阿俏这样想着,不由得长叹出一口气:祖父固然是处心积虑, 可其实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 当日阮家族长不也说过,她只是阮家的女儿,将来若是嫁与外姓,又有什么资格继承阮家的事业?

上辈子其实也是这样, 到最后阮家分崩离析、岌岌可危, 阮家族里的那些人却依然逼着她“梳起”,发誓绝不外嫁,才允许她代表阮家奔走,尽自己所能去挽救一切。

想起这些阿俏就咬紧下唇,要她“梳起”要她终身不嫁,她也不是做不到,事实上她上辈子就这么做了可是细想想, 这凭什么?女人难道就不是人么?

重活这一辈子,她偏要反其道行之,她偏要以一个寻常女儿家的身份,让阮家的产业,从自己手里延袭下去。

还有,关于阮清瑶,也是如此

她这个二姐阮清瑶自幼就被祖父阮正源视作弃子,尽管有着不错的天资,却留在阮家大院里无人点拨,就这么娇生惯养地长大,生就一副好逸恶劳的脾性,与自幼生活在水乡小镇里的妹妹阿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以前阿俏还只觉得这个二姐可恨,如今却觉得阮清瑶多出几分可怜始终被人摆布却不自知,总还一心觉得自己在摆布旁人。

“阿俏,你若是辜负阮家,不仅会辜负祖父的期望,也一样会辜负阮家的……这些人。”

她记起祖父说的话,简直郁闷得要死:这可恨又可怜的阮清瑶,还有阮家的旁人,难道他们的命运,也是她阿俏一手造成的么?

想到这里,她却又忍不住再叹一声,觉得祖父阮正源真正是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命门死穴:阮清瑶上辈子下场凄凉,阿俏明知这与自己并无直接关联,却无法不从内心深处对这个二姐生出几分同情。

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阿俏突然发觉自己来到了那条通往苍蝇馆子的巷子口。这么久没回省城,算来她已经两年多没有来过这里了。

阿俏记起这间苍蝇馆子里“火爆腰肝面”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来,将烦恼暂且都往脑后一抛,随即走进巷子,想去看看那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店面,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走进巷口不远,一股子熟悉的香味便扑鼻而至,这味道果然治愈,阿俏瞬间已是宠辱皆忘,脚步加快,来到那间苍蝇馆子跟前。

两年多不见,这小小的店面依旧。中午饭点已过,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店老板的身影依旧在柜台后面的大灶上忙忙碌碌,此刻他似乎正在将油锅里的香料慢慢炒香。阿俏闻着那香味儿,忍不住就数起来:“桂皮、八角、茴香、草果、花椒、香叶……”

店老板诧异地抬起眼,见到是阿俏这么个小姑娘,又低头专心炒制香料,不理她。

阿俏也不去打扰人家,只捡了个空座位坐下来,耐心看店老板行动。不多一会儿,店老板看看到了火候,就将香料从熬着的油里滤过捞出来,然后将熬好的油往一只盛满辣椒粉的铜钵里一倒。

只听“滋啦”一声,霸道无比的辣子香味就在苍蝇馆子里弥漫开来,阿俏早已被呛到了,连咳数声,用帕子捂住口鼻,待她缓过来的时候,眼睛鼻子早已熏得通红。

可她还是很兴奋,直到见到那店老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望着她,阿俏连忙笑着说:“老板,来碗腰肝面,加半份腰花。”

店老板看了她半晌,终于点头“哦”了一声,一转身,就开始烧水,起油锅,将事先准备好的腰肝片成极薄极薄的薄片。只片刻功夫,那腰肝面被盛到了大碗里,店老板亲自将大碗端到了阿俏面前,另一只手将一碗刚刚才浇透的辣椒面往阿俏面前一顿。

“回来啦!”那老板转身去收拾,却抛下这么一句话。

阿俏一怔,立即省过来这老板竟然在两年多之后,还能记得她,记性不错,眼力也不错。她道了一声谢,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辣椒油,淋在面条儿上,然后挟了一筷子面条送进口中。

只觉得“轰”的一声,阿俏口里像是着了火一样,她免不了又狼狈地大咳了几声,可待最开头的那股劲儿过去,阿俏却觉得整个人身体都暖了起来,口里的味蕾全醒了,蠢蠢欲动地等待着品尝碗里那鲜嫩至极的腰肝,和口感劲道的面条儿。

“小姑娘平时不怎么吃辣子吧!”店老板将油锅涮干净,挂在灶台旁白,闲闲地问了一句。

阿俏摇摇头,顾不上答话,口舌都被美味占据着。

店老板望着她这副馋坏了的模样,摇了摇头,刚想嘱咐她慢点儿吃,可是那一抬头之际,店老板愣住了。

门口立着三个身强体壮、一脸痞气的年轻人。

已是八月里有些秋凉的天气,其中为首一人却敞着胸前的衣裳,露出胸口纹着的一只青郁郁的苍鹰。

“几位客人,小店总共这几样面点,都写在墙上了,各位想点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老头子,没想到,你还挺会装蒜!”为首的那一个冷笑了一声,带着两个兄弟一起,大喇喇地走进了小面馆,往一张空桌子跟前一站,瞥一眼阿俏,只见她穿着和寻常女学生差不多的袄衣袄裙,一头短发整整齐齐的别在耳后,正捧着面碗埋头吃面,看不清面孔。

“不相干的人就别在这儿杵着。”为首的年轻人冷笑一声,“回头误伤了你这等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有的你哭”

阿俏没说话,而是飞快地将碗里的面吃了几口,伸手拿帕子擦了擦嘴,低着头就从那三人旁边溜走了。

店老板刚想“哎”一声提醒阿俏:她这还没付钱那!可是转念一想,这世道本是这样,不过墙倒众人推而已,又何必出声留她,没的教她白白牵扯进这一场祸事。

他脸上神情这一变化,立刻就叫三名少年人看了出来:“我说,狄九师叔,”为首的一个仰天笑了出来,“看起来,你是终于明白这世道了哈!”

这人一伸手,立时将店里一张桌子推倒,桌上本来顿着十七八只盛面的瓷碗,叠在一起,此刻一起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这世上,早已没有狄九这么个人了,”店老板忽然低低地叹出一句,“三位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相逼呢?”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自取了一柄笤帚,在地上“哗哗”地扫起了碎瓷。

“我们大当家的说了,狄师叔想要避世而居,再不理会兄弟们,也不是不行。老规矩,饮了这瓶十年窖藏的青州酒,就算退出江湖,从此我们就只当狄九已死。”

说着,这打头的年轻人从后面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白瓷瓶,将瓶盖儿拧开,往桌上一顿。

“是啊,江湖的规矩,但凡吃过‘江湖菜’这碗饭的,若是真想当自己是个死人,就一口气饮干了这一瓶青州酒。”

另外两人分别取了店里的两只瓷杯过来,为首的年轻人伸手就从白瓷瓶里淋淋漓漓地倒出些酒水来,先自己取了一小杯,一扬脖饮了,“啊”地一声辣了辣口,这才赞了一句:“十年窖藏,前头劲儿足,后劲稳稳的,名不虚传”

“贤侄,你也知道我,”店老板的腰立即弯了下去,“我是真的不能饮酒。别说一瓶,就是一杯,也能立时要了我这条老命,求贤侄高抬贵手……”

那年轻汉子闻言笑了起来,“狄师叔,原来关于你的传言都是真的,你不过是躲着,既不饮了这瓶酒,退出江湖,也不肯遵循江湖的规矩”

他一抬头,瞥眼看见了适才店老板递到阿俏桌上的那碗辣椒油,“是不是……还在打着‘江湖菜’的旗号做生意啊?”

“我……哪有?”店老板急得额头上一根根青筋都爆了出来,“自打我到了本省,就再也没有做过‘江湖菜’的任何菜式,你们……你们真的别,藉此勒索……”

他还未说完,为首的年轻人一伸腿,立时踹倒了旁边两张桌椅,伸手炒起那碗辣椒油,作势就要往店老板脸上泼,还不忘了回头对身旁两个兄弟说:“把他这店给我砸了!”

“且慢”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众人一起回头,眼睁睁看着阿俏脸上挂着笑,又从面馆外头走了进来。她脚步轻盈,准确地绕过地面上的碎瓷片,来到店老板面前。

“刚才我忘记付钱了!”

阿俏笑着说。

她的笑容既明媚又温暖,似乎从她走进来的那一刻起,这间狭小而昏暗的小店铺瞬时就亮堂了不少。

“老板,多少钱来着?”阿俏没等店老板开口说话,就吸了吸鼻子,连声问:“是什么味道这么香,好酒,这真真是好酒!”

她还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已经伸手抄起那只白瓷瓶,将瓶口凑到鼻尖下闻了闻,叹了一口气说:“十年陈的老酒,真是妙极了!”

“你”为首的那名年轻人还没闹清阿俏这是杀出的哪路英雄,就听阿俏大声问:“你们刚才要他喝这酒,他不肯喝,我代他喝行不行?”

“不行”这回是好几个人同时开口。外来的三人自然不许,连那店老板也大声喊了一声“不!”

“小姑娘别跟这儿胡闹,这酒入口酷烈,后劲极强,你……这点儿年纪,受不来的。”店老板扬了扬手,一副心灰意赖,面钱也不想要了的样子。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这是青州酒,你这样的小丫头,这一瓶青州酒能放倒五六个。在这里胡吹什么大气,再说了……你别,你别唉,唉……”

那为首的年轻汉子话还没说完,就见到阿俏一抬手一扬脖,举起那只白瓷瓶,往口里灌了一口。

“好酒!”阿俏饮了一口,双眼立即发亮,伸出手背在口唇边轻轻拭了拭,大声赞了一句。她一转脸,望着店老板,“大叔,你这酒我就替你喝了,好不?”

店老板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见阿俏将那白瓷瓶继续送到口边,只见她喉咙微动,却只是长长的一口,便如长鲸吸百川,咕嘟咕嘟,将整瓶青州酒尽数灌入口中。

余人尽看得呆了。

阿俏喝完,用袖子一抹粉色的唇瓣,她原本白皙的面色此刻更显得苍白些,双眼却更加明亮。

她一伸手,将空瓶塞在店老板手里,笑着说:“快收好了,以后再有人来问你就说这是你喝的!”

外头来的三个年轻人闻言一起撸袖子,齐声说:“没这道理!”

阿俏登时不肯再好言好语地与他们敷衍,双手往腰间一叉,冲着几个人大声说:“你们这些个小混混……这就是欺行霸市、上门打砸、敲诈勒索来的吧!你们道这省城就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王法算是个什么东西?”为首的那个年轻汉子自然不把阿俏这样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这时候外面立即有好几个声音一齐接口问道:“谁敢在这省城里藐视法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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