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一只手腕被人紧紧攥着, 两人一起缩在“仙宫”舞厅一角的暗处。

歌女花想容刚刚在舞台上高歌一曲,赢得彩声无数。彩声响起之时, 阿俏身边的人恰好凑在她耳边细细地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阿俏想了想,转脸看向黑暗中那对眸子, 小声答道:“被骗来凑数的。”

那对眸子里登时闪过一丝恼意,阿俏原本以为他会责怪:怎么这么不小心,岂料他开口轻斥道:“是谁,竟敢来骗你?”

阿俏便不再言语,倒也非为黄静枫遮掩,只是她在还没闹明白事情的真相之前,不愿轻言责怪任何一个人。

“那边, 原本有一扇小门, ”阿俏身边的男人轻轻地开口。“原本我们可以尝试从那道门出去,可是现在那道门有人守着。”

阿俏悄悄探头,目光从男人肩上越过去,果然见舞台墙边罩着的深蓝色幕布一侧, 有两名彪形大汉抱着双臂并排立着, 显然是幕布遮住了门户,所以现在有人欲盖弥彰地守着。

她正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男人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手心里尚自握着她柔腻的手腕,此刻便顺势将她的手轻轻引导,揽在自己腰里,小声道:“靠近我一点,要显得亲近一点, 有人正在盯着咱们!”

阿俏瞬间便将头低下,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红透了的面孔,一只手臂却情不自禁地揽住了男人的腰,不露行迹地靠近了些。

沈谦伸手,轻轻抚着阿俏一头齐耳的短发,他的手指修长,指节青白,指尖缠绕着一缕她那又黑又亮的秀发。沈谦望着她头上别着的那只玳瑁发夹,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温柔。他原没想到会在“仙宫”遇见她。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沈谦已无暇顾及,此刻他只尽量装作与她颇为亲近的样子,自己斜斜倚靠在舞厅贴着蓝色墙纸的板壁上,微低着头,似乎在向怀中的女子喁喁低语,倾诉满腔的情愫

相比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几对男女,那些已经开始大肆上下其手的,他们这一对大约算是很“文明”,两个人不大像是在舞厅里孤男寡女那种干柴烈火式的艳遇,倒更像是在老老实实地谈着一场恋爱。

沈谦心想,此情此景,若不是在这“仙宫”富丽堂皇的舞厅里该多好……那样事情就要容易得多,而他则可以轻而易举地带着她逃脱。

可是此时此地,他既要想办法将身上的重担交付,又想着毫发无伤地保着怀里的女孩儿离开这里这,是不是原本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若真的要强求,是不是,怕又会带累了她。

阿俏却悄悄抬起头,声如蚊蚋:“沈先生,舞厅的门户在我们的正对面。我们一起……过去?”

“阿俏”

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涩。

沈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敢告诉这女孩儿,他是没办法……现在就从“仙宫”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要是换了任何一个日子,他都会当仁不让地护着她从这里出去,可是,今晚,不行。

只是……她这话倒提醒了他,她是阿俏啊!不是那种非得依靠某个男人的女子。她始终独立而顽强,因此他们两人似乎可以一起……各取所需地离开。

他突然一伸手,一转身,却是带着她转了个方向,将她的面孔牢牢护在自己怀里。

有两名壮汉正从他们两人身后经过,见这里的男人怀里拥着个女子,两人头埋着头缩在板壁旁边,便将他们也当成了一对“干柴烈火”,没有打扰,继续往前,沿着舞池边缘巡视过去。

沈谦低着头,微抬着眼,望着那两个壮汉离去的方向,心中默记时间。

那两个壮汉没从他们身后离开多久,立即又原路转了回来,依稀见到一片昏暗中沈谦正回头望着他们,其中一人谄献地躬了躬腰,比个手势,那意思是,“您乐您的吧,我们不会碍事儿!”

沈谦这才缓缓回过头:这巡视的人来回一次的时间太短,看起来,他的计划,还是行不通。

他一低头,见到怀中的阿俏正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太害怕,还是太激动了。沈谦忍不住想,他倒宁愿是后者。

正在这时,舞台上容?已经将将唱完她的第三首曲子,嗓子已经听得出有点儿发紧。可是她收住最后一个音的时候,还是赢得了台下一片掌声。

“是机会了!”

沈谦突然眼前一亮,他知道歌女唱到这里,十九要下台休息一下,保养一会儿嗓子,而这个时候,乐队不会歇着,即将要响起的会是……舞曲。

“阿俏,在惠山教你的舞步,你还记得么?”

阿俏茫然地抬起头,她眼里倒映着“仙宫”天花板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透着几许迷离,该是忆起了往事。

于是沈谦略略俯身,伸出双臂揽住她的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不记得也没事,有我呢!”

他的话音刚落,乐队的小提琴手已经奏响了第一个音符,熟悉的节奏跟着响了起来,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你听我说,不要刻意去记起那些舞步,不要尝试控制你的步伐,你只管放松,放轻松……你只有我!”

沈谦双臂使劲,轻轻一带,阿俏的身体立即随他的双臂划过半个圆圈。两人脚下一低,已经同时滑进了白橡木板铺就的舞池。

在舞池里起舞的男女不算太多,不过区区几对而已。但是敢下场的,大多舞步娴熟,刻意在人前显摆。

阿俏却不是这样,她一踏上舞池的板壁,就已经脚下一滑,险些乱了方寸,身体往前一倾,笨拙地迈了一步之后,被沈谦一把抱住。

他索性紧紧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托离地面,带着她在空中继续转过几个圈子,让她那轻盈的小身体在空中飞舞着,象牙色的裙裾在舞池的地面上快速旋开,像是一朵雅致动人的花。

这本是沈谦想让阿俏熟悉一下这华尔兹的旋转与节奏,没曾想这被人是看做了炫技,阿俏双足刚刚落地,四下里的掌声立即响了起来。

“你看,有我呢!”沈谦的眼神这么说着,轻轻将左手从她腰间放开,伸手去握阿俏的右手,左臂继续揽着阿俏的腰,两人开始轻盈自如地舞起来。

阿俏惊魂甫定,身体的大半重心至此还吊在沈谦身上,她右腕一翻,小手落在沈谦的掌心里,脚下终于也踏上了正轨她再也不去想该如何迈步,她只睁大了眼,努力去看清眼前的男人,看清他那对英挺的眉,温润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浅的唇……

面前的他,依旧是一身正统的西式礼服,黑绒面西服里,依稀能见到背心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正随着他的步幅节奏轻轻地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阿俏忘记了她正置身于金碧辉煌却危机四伏的“仙宫”,仿佛又回到了惠山那座简陋却温馨的学校食堂里。她只管望着他的双眼,全然放任她的脚步,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任了她的心,随自己沉溺在那温柔如水的目光里……忘乎所以。

一时忘乎所以,阿俏与沈谦的舞步便配合得天|衣无缝。

旁人的目光全聚在阿俏身上,大多数男人此刻都发现了阿俏的不同阿俏此刻的打扮,不过是一副邻家女孩儿似的模样,然而她那一对足尖却始终轻快自如地在舞池地板上划出舞步,那娴熟的舞技似乎在透露她该是个欢场高手;她的双眼则始终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的男伴,仿佛对方是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这样清纯而又妖媚,多情而又专情的神态,立刻为阿俏添了一等要命的吸引力。

登时人人艳羡起场中的沈谦。他们身边的莺莺燕燕,大多没有像阿俏穿得这样素雅而无华,更不像阿俏那样梳着女学生也似的短发,更没有阿俏那样“表里不一”。与阿俏一比,这些平日混迹歌厅舞厅,陪伴达官贵人的交际花们,便只是些精雕细琢的皮囊,灵魂未免无趣了些。

立即有人开始四下里打听,询问阿俏是哪家新秀,初次被人带出来“见世面”,就是在“仙宫”这样宏大的场合,想必背景不简单。

阿俏以为沈谦会接着跳华尔兹的机会,带着自己往舞厅大门那里移过去,可没曾想沈谦却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现在还不行,我们太引人注意了。”

阿俏一怔,这才注意到舞池里的情形。舞池里一共不过七八对男女在随着曲调翩翩起舞。而他们似乎是最受人瞩目的一对。她一分心,脚下就有些微乱。所幸华尔兹乐曲恰恰在这时候结束,两人在舞池一侧停下来。沈谦便索性轻轻揽住她的腰,由着她低下头,将面孔藏在自己胸前。他自己则礼貌地向舞池周围的看客点点头,神色间似乎在请诸位谅解,那意思大约是:她太害羞了。

附近看着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认出了督军家的二公子,开口就向沈谦打听阿俏的名姓,“沈二公子好福气,有美相伴,敢问这美为何人那?”

沈谦腾出一只手,将食指放在唇上,随即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旁人一下子意会了,大约将阿俏当了沈谦的禁脔,连声赞了几句,倒也无人敢上前,另行向阿俏邀舞。

容?喝了口水,重新登台,冲乐队指挥使了个眼色,乐队指挥会意,一点头,乐队开始演奏一曲节奏慢些的舞曲,听节奏是一曲“慢三”。容?则清了清嗓子,配合着乐曲,柔柔地开口唱了起来,唱的是一首抒情的洋文歌。

华尔兹并非人人都跳得来,可是节奏舒缓的“慢三”,这些常混歌舞厅的男人们倒是都会的。

舞池里一下子拥挤起来,若是此刻有人在厅中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是相拥而舞的男男女女,若是再想在这灯光幽暗的舞池中辨出哪一对男女的身影,已经难如登天。

“是‘慢三’,你还记得舞步么?”沈谦在阿俏耳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阿俏一怔,抬起头来望着沈谦,见到他眼里蕴着顽皮的笑。

他哪里教过她“慢三”的舞步?

阿俏一时将惠山的事儿全想了起来。当时沈谦说的是,让她轻轻踩在他的脚面上,让他“带”着,慢慢起舞。她身体轻盈,他完全带得动她。

“相信我,照我说的去做!”沈谦的口唇已经贴在她耳边,“只有这样你我才能顺利脱身!”

阿俏心想: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没法儿变得更糟了此刻她早已与沈谦两人,面贴着面,他的双臂圈着她的腰,而她整个人都顺从地缩在他怀里。

于是她凭着感觉提起足尖,轻轻地踏在他那一双式样考究的黑色漆皮鞋上,顺着他足上的力量,他进,她便顺着他的来势往后退,他勾着她退,她便顺着他的去势向前迈步。如此一来一去,几个回合之后,阿俏也已经知道这慢三的基本步法了,在这拥挤而幽暗的舞池里,她这个头一次跳“慢三”的人,居然也跳得似模似样。

只是他们始终在舞池一侧打转,身后就是“仙宫”那三座阳台,那落地长窗该是打开着的,有夜风一直轻拂起那深蓝色垂地的天鹅绒窗帘,新鲜的空气从厅外涌进来,让阿俏能感到一丝清凉,从而保持头脑的冷静与清醒。

“阿俏,”沈谦贴在她耳边轻轻地开口,口中的热气轻轻喷在她耳垂上。她却完全没有心思与功夫去面红耳热

“待会儿乐曲结束的时候,舞池里的人会一起转身往乐队那个方向鼓掌。你就趁那个机会,从舞厅三道门户的最右一道出去,出去之后走大约五十步,走廊右手边有一道小门,后面是侍应生用来送酒水的通道。你从那里进去,不要一直往前,见到有楼梯出现就立即往下,那里能一直通往‘仙宫’的大厨房。在那里,你应该能找到你的同伴!”

阿俏心想,寇珍!

若能找到寇珍,她应该就有办法混在他们那些帮佣的人里,从这里出去。

“沈先生,那您?”阿俏猛然省起。

两人说话的这当儿,沈谦已经带着她,渐渐向舞厅阳台靠去。他双臂一箍,将她抱起来,贴着她耳边悄悄地说:“你真轻!”

阿俏一怔,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答了这样一句。

此刻的沈谦,像是个动了情的寻常年轻人,将她轻轻放开之后,眸子里闪烁着微光,贪婪地打量着她一张面孔。

“一路小心,阿俏!”沈谦低声嘱咐,“下次见面,我想……我想,我们两个……”

他的嗓子有些发涩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我们两个,要不就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想了,想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可是他却选择了,选择了尽量不去拖累她,一切都还要靠她自己。

“在一起……我可以教你很多很多的舞步……”

阿俏没说话,他说的这些令她意识到了分别可能很快会来临。

“阿俏……”

他低低地呼唤一声。

与此同时,台上的花想容声情并茂地唱出最后一个音,尾音袅袅,叫人听了心里颤了又颤。

拥在阿俏双肩外的臂膀一下就松了,不见了,阿俏的心脏抽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什么一下子空了。

清清冷冷的夜风从揭开的天鹅绒窗帘外头呼呼地灌进来,阿俏从窗帘间的缝隙里偷眼往外看:阳台上空无一人。仙宫外是省城的万家灯火,街道两旁整整齐齐的街灯沿着道路往远方纵横延伸。

花想容收了嗓子,舞厅里的人们纷纷冲舞台转过身,高举起双手为□□女花想容的精彩演唱大声鼓掌。

阿俏回过头,将“仙宫”的阳台迅速抛在身后。她只管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往舞厅那三道正门那里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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