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意向初步谈妥, 双方开始交流送展的一些细节。阿俏便提出邀请孙特派员与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一起参观一下酱园。

“五福酱园”的铺面很小,前店后厂。上回阿俏特地嘱咐余氏夫妇两个将旁边的院子也租下来, 如今那个敞亮的院子里整齐地堆放着用来酿造酱油的大缸,屋子里则是腌制处理、腌制酱菜的工坊。

孙特派员见到余氏夫妇两人进工坊之前需要净手、戴帽、穿上专门的外套, 连连点头称赞,觉得“五福酱园”的卫生搞的不错,对这家的出产更多些信心。

于是双方商定,一个月之后,酱园需要提供成品酱油大约二十缸、特色酱菜共两百坛。这些产品将被送到“万国博览会”的展会现场展出。

双方谈到细节上的时候,赵立人开口询问:“阮小姐,贵酱园的出产, 打算用什么来包装呢?”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阿俏一怔,这才省起:“五福酱园”一直是小作坊式经营,出产刚刚够供应这省城里的平民百姓日常使用。平时来酱园的主顾大多是零沽,自带酱油瓶, 打上两角钱的虾籽酱油。酱菜也是这样, 盛在粗瓷的小盖碗儿里,吃完了,就再来这酱园打一点儿,新鲜,花费也少。

可这以后要把酱油和酱菜送出去展出,或者更进一步,酱园以后能生产更多的酱油和酱菜, 产品能行销别省,自然要在酱油和酱菜的包装上花心思,总用“土办法”是再也不行了。

阿俏一念及此,立即抬起头,望着赵立人,柔声问:“赵会长有何高见?”

赵立人有点儿尴尬,一低头咳了两声,这才开口:“实不相瞒,阮小姐,我赵某人的产业也有这个问题。”

赵立人有个酿酒的酒坊,出产的曲酒在省内也算是小有名气。孙特派员过来,第一相中了的就是赵家的酒。

“前一阵子,我找到了一家省城附近的玻璃厂,拜托他们生产用来灌装曲酒的酒瓶,顺便去他们的厂子看过,阮小姐,‘玻璃罐头’这种东西,您听说过么?”

阿俏眼前一亮,点点头说:“见过!”

她上辈子见过,上辈子最后一两年,罐头这东西在省城里流行起来。玻璃制的罐头,令盛着的内容一目了然,同时也易于储存、适合运输。

赵立人登时对阿俏刮目相看,如今罐头还不为人知,赵立人想:这小姑娘看着小小年纪,消息倒是灵通。

“赵会长可愿指点一二?”阿俏抬眼望着赵立人。

因为上回阮家执照的事儿,赵立人心中对阿俏多少存了几分歉疚,此刻听问,便说:“我可以教那玻璃厂的人上门,把他们的产品带来给阮小姐看一看。阮小姐要是不要,都由阮小姐自己决定,可好?”

阿俏闻言,笑生双靥:“这太好了!”

她说着站起身,向赵立人行礼致意:“多谢赵会长的照顾!我们对此感激不尽。”

赵立人赶紧摇头:“别,千万别……”他头上微微出汗,上回这姑娘怒砸右臂石膏的事儿,几乎快要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了,这会儿这位饮食会长连连摇头,“只要,只要阮小姐别总记挂着以前的过节……”

余氏夫妇两个和孙特派员都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暗想:原来这两人竟然还有过节。眼看这赵立人唯唯诺诺连连摇头的情形,却不像是赵会长曾仗势欺负人,倒像是阿俏小姑娘把他这么个会长给好生修理了一回。

“赵会长这是哪里的话,”阿俏微笑,“‘五福酱园’和您,可从来没有任何过节,依我看,以后也不会有,难道不是么?”

赵立人听了,知道阿俏在暗示他:此一时,彼一时,酱园的事上,她更希望见到合作;而阮家执照的事,她身为苦主,已经能将这事儿放一边了,希望赵立人也是如此。赵立人心头一松,赶紧连声点头称是。

双方这便敲定了下回再见的时间。余婶儿照旧端出自家点的豆花儿,请那两位品尝,孙特派员和赵立人尝过都大赞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阿俏吁了一口气,和余家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商量。

“三小姐,”余婶儿率先发问,“您觉得这事儿靠谱么?”

阿俏很有把握地点点头:“两位请放心吧,我听说过这‘万国博览会’的事儿,对我们的生意很有帮助,再者我见你们最近多酿了不少酱油,腌制酱菜也是很快的事儿,一个月之后交货,以咱们酱园的能力,没什么问题。”

就生产能力而言,酱园要应付送展,还是很轻松的。但关键是以后会怎么样。

余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阿俏:“三小姐,我得提醒一句,你上回说过,要多储一些不容易坏的材料,我们之前买了不少盐,都堆在库房里。所以眼下已经没有多少闲钱了。以后……这送展,还有没有要用钱的地方啊!”

他的意思是,要送酱园的产品去参展,是不是还得花钱打点像孙特派员这种人。

阿俏蹙起眉头,摇了摇头。

“若是那位特派员心里想得是钱,就应该不会特地找到我们的酱园这里。”这酱园是小本生意,就算是刮地皮,也刮不出几个大钱。

“而且他若是另有想法,就不会在一开始就说得那么清楚,哪些费用需要我们承担。”

阿俏知道,眼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万国博览会”,更不知道“博览会”对酱园这样的小作坊意味着什么。

“不过,余叔你说得很对,这事情上头我们还需要备一些钱,至少订玻璃罐头瓶肯定是要钱的。”

计议已定,阿俏就带着小凡回家。回家头一件事,阿俏就去检查她的私房钱。

她手里还有几百现洋,大部分是当初盘下酱园的时候,剩下来的钱,还有些是近几年她住在惠山的时候,宁淑陆陆续续给她开销的,她都还攒着没有花掉。

这些钱用来玻璃罐头,应该一时也够了。可若是将来“五福酱园”的生意能好起来,需要再扩大酱园的规模,这点钱却是杯水车薪。

阿俏想:好在她还有时间,还可以想办法筹钱。

于是她回家以后,第一个去找了宁淑。

宁淑这个时候正在账房算账,以往她算账时候会将算盘“噼里啪啦”拨得山响,可是今儿阿俏站在账房外面的时候,里面却鸦雀无声。

阿俏叫了一声娘,然后轻轻推门进去,见到宁淑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眼前的账册,正在发呆。

“是阿俏啊,”宁淑突然猛省,手臂一晃,赶紧撑住桌面,转头望着阿俏,说:“你怎么来了?”

“娘,您还好么?”阿俏见到宁淑的眼圈有点儿发红,赶紧来到宁淑身边,伸手一拉母亲的手,觉得宁淑的手心阴凉,情绪也十分低落。

“娘有什么烦心的事儿?”阿俏忍不住想了想近来的家事,柔声问,“是不是常小玉……那个常姨娘又作妖了?”

宁淑赶紧摇摇头。

“你爹将常姨娘搬出去了。”

这是头一回从宁淑口中提及常小玉的事儿,“他说,眼不见心不烦,大家彼此两处相安,也少些纷争。”

听见阮茂学的言论,阿俏心头的火就“蹭”地往上冒:家里一个,外头一个,什么两处相安,这难不成,还是两头大了?

“娘,爹是不是拿公账上的钱去养外室去了?”阿俏越想越气愤:常姨娘什么事都不做,好吃懒做,结果阮茂学给她租院子,叫人来侍候她;宁淑辛辛苦苦,操持家里的生意,结果还要养旁人?

宁淑摇摇头,说:“这倒没有。”

“不可能吧,凭爹在市府做文员的那点儿薪水?”阿俏对阮茂学了解得很清楚,阮茂学挣的钱,最多也就够给自己添点儿烟酒,连弟弟阮浩宇上学的学费都不够。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宁淑打点的阮家生意,在盛着这么大一个阮家。

“也不是,你爹他,动用了他那份干股的分红。”

阮茂学原本名下有三成干股,后来分了一成出来给阮浩宇,自己剩下两成。阮家名下各人的干股每年都有分红,但是阮家人都放在账上,谁也不动,毕竟经营生意和阮家的日常开销,都是需要钱的。

可是前些日子阮茂学一反常态,动了属于他那两成干股的分红。当时宁淑就知道不对,转脸阮茂学就将常小玉迁出去了。

“娘啊,这可不行,您这是太好欺负了!”阿俏为自己娘抱不平,“要不这样,你记账的时候,也给自己发工钱?”

阮家做账,从来不计阮家自己人的付出,宁淑经年累月,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分报酬,她如今就只有自己名下那两成干股而已。同样情况的还有阮老爷子和阿俏,大家都是只管干活儿,一分也不拿。

只有那个一分力气也不出的阮茂学,却坐享其成,拿了分红去供养外室。

阿俏牙痒痒地想起了上回阮家在“小蓬莱”接受审核的时候,连向来懒得出面的阮清瑶都出来给阮家站台了,只有这个做爹的,从头至尾没有出现哼哼,阿俏心想,恐怕那时候他老人家就正在忙着给常小玉张罗搬家的事儿吧!

“可是你爹说得也不无道理,”宁淑幽幽地说,“把常姨娘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他的家还是这里,他始终都会顾着家里,外头的,长长久久,也许就这么冷下来,忘掉了……”

阿俏在心里呵呵了一句:她爹会忘掉常姨娘?没可能,常家那对母女俩,一定会提醒他的。

“我想想也是,也许这人搬出去,过去的事儿就都过去了,就都翻篇儿了。”宁淑眼望远处,小声小声地说,“你爹最近也确实一下班就回家,哪儿也不去。可是我这心里啊,我这心里啊……”

听母亲这么说,阿俏突然明白了:她这对父母,如今已经貌合神离,恐怕不仅仅是阮茂学,宁淑也渐渐明白过来过去的日子,他们恐怕永远都回不去了。宁淑心里存了常姨娘这一根刺,再也无法轻易让阮茂学走进她的心,两人因爱结缔,如今爱没了,这婚姻便也名存实亡,没有什么意义了。

“娘”阿俏明白过来,颤声叫了一声宁淑。

事实既已如此,她希望宁淑至少不要为难自己。

“阿俏,”宁淑慢慢转过眼,伸手将垂在阿俏面颊一侧的散发别在她耳后,“你放心,我想世人大多都要经历这一段的。在这个家里,娘至少还有你,还有浩宇……”

“对了,阿俏,过来寻娘,有什么事儿么?”宁淑想起阿俏的来意。

“我来看看咱家的账册。”阿俏见宁淑存了这么一番心事,便不大好意思开口找宁淑要钱,干脆改天再提这茬儿。

宁淑将近来的账册都推给了阿俏。阿俏慢慢翻着,突然问:“娘,怎么这两天在盐上的花销这么大?咱们家是一下屯了好多盐么?”

宁淑摇摇头,说:“你不知道?就是你去徐家住的这几天,盐价已经翻了三五番上去了。”

“这么厉害?”阿俏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快就发生了,此刻吃惊不小。

“我们省不产盐,邻省却产。你想,两省交恶,这盐价岂不立刻见涨?我们阮家做菜式,用盐的量原本不多,就这样都能给你一眼看出来,你想想,若是换了小户人家,或是那些做酒楼大菜生意的,岂不糟糕?”

阮家菜式,用料极其讲究,但是调味总体上讲求一个中正平和,不是那中口味很重的下饭菜。而且阮家另有一项独门绝技熬制火腿汁和干贝汁,这两件材料,本就自带咸味,所以阮家用这两样去煨制食材,额外用盐的量也自然少些。

阿俏听宁淑提醒,知道上辈子曾经经历过的盐价暴涨事件终于来临。她记起余家夫妇说的,酱园已经在涨价之前进货,储了不少食盐,这下子,她放心了。

哪知阿俏放心得有点儿早。宁淑告诉她的时候,盐价还只是涨。等过了两天,省城里盐已经断货了。

听说这个消息,阿俏头一反应,觉得一定是那位回到自己地盘上的任帅恼羞成怒,干脆一下子掐断对省城的食盐供应。后来她想想,觉得这任帅应该没有这么无聊,况且事情蹊跷,这断盐的地界儿,只有省城和省城周边一带。大小商户齐齐地贴出告示,说是盐没了,想买也买不着。

整个事情里透着些怪异,像是有人刻意让省城断盐,好引起省城一带百姓的恐慌,让省城城内自己先乱起来。

俗话说,百姓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都不能少,盐更是如此。菜式里若是没了盐,这菜还能有什么味儿?

阿俏头一个记起狄九,赶紧悄悄去酱园,提了一瓷瓶儿的酱油,在小手包里揣了一包盐,带去给狄九。

狄九见到阿俏的“馈赠”,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丫头,你再不来,我这刚拿到执照的面馆,眼看就要关张了。”

“狄九叔,这事儿真这么严重?”阿俏不大明白。

狄九叹了口气,说:“省内的食盐,和米面一样,都是要特殊执照的。总共就那么几家商铺能买。那几家异口同声,一起说断了货,能叫人心里不慌么?”

“可是,是真的没有盐,还是有些人手里有盐,却压着不卖,等着大赚一笔呢?”

狄九想了想,说:“可能两者都有吧!”

他细细给阿俏分析:“产盐的是邻省,原本两下里和平相处,便也没啥,前阵子刚出了事儿,听说邻省的大帅想来偷鸡,结果连根鸡毛都没捞着,自然乐见本省省城出状况盐这东西是必需品,断久了,伤本省督军的人望;再断久了,平头百姓那里会先出乱子。”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供应呢?”阿俏并不怕,她心里有底,但是省城乱起来,不是她乐见的状况。

狄九摇着头:“这个难说。只不过啊,甭管什么时候恢复供应,反正我的盐罐是见底了。寻常人家都没有储盐的习惯,家里最多备那么一小罐,你瞅着,现在还好,再过两天,家家户户都没盐用了。到那时,要么有人开始高价抛售,要么这省城就要渐渐乱起来。”

果然,两三天之后,省城里开始流传起一个传言:说是邻省断了对本省的食言供应,本省的几家有执照的商户,都将手上的盐尽着供应省府、市府,和本省督军麾下的大兵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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