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 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哪一天伯伯突然不在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简默只穿着件棉质的睡袍,他用火柴点了一支烟, 把脚伸进了温暖的拖鞋里头,语调如平时那样不缓不急, 看起来轻松惬意的毫无防备,他稍稍翘起一条腿, 摩挲了会儿手腕上那块虬结成疤痕的皮肤, 目光并没有看向简远,而是放向了玻璃窗,今天是雷雨天, 外头雨声声音大得吓人, 屋子里头就更冷了。

冬天很少有这样的雷雨天,滂沱大雨打得玻璃窗直作响, 像是场不由分说的交响乐晚会。

简远带着笑脸戳了戳窗口的雾气, 屋子里太暖和了,壁炉生得火格外旺盛,暖和的近乎有些热了,玻璃窗上的水珠都化成了雾气,薄薄的覆盖在表面, 被简远隔着手套一笔一划的画了个秃头的鬼脸,还加了三根头发。

“什么?”

他没太清楚的转过头问道。

“说不定就在这会儿,这一刻, 突然我就毫无防备的死在这儿了。”

简默若有所思的说道:“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也是我一直在防备的事。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不要弄脏你的手,让你们能开开心心,自由自在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这正是我想做的事,可是我刚刚忽然意识到,我们把你养得很好,你也有很不错的教养,如果你只想跟那群自鸣得意的老学究待在一起,那你现在的本事就已经足够安安静静的过完一辈子了,但现在既然你想从象群转到鬣狗里头待着,那这些就不太够了,你还差了点牙齿跟爪子。”

简远没有说话,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简默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话,可身体某些部分却又因为意识到了危险而蠢蠢欲动着,他下意识将那种感觉遮掩了起来,故意在沙发上装出懒散的模样来,就好像他没从简默的声音里听出任何暗示一样。

窗户上的雾气又慢慢恢复了原样,将简远画得那个鬼脸静悄悄的吞噬了。

“你父亲是个除了音乐什么都不会的蠢蛋,他很善良,除了乖僻点几乎无害。兔子是装不上利齿的,它最多只能让门牙长一点,可你就不一样了。”简默忽然转过了眼睛,那眼神冰冷的险些吓了简远一大跳,他开始用成年人的目光去看待简远,连着脸上的微笑都显得讽刺起来,“阿远,这是你选得路,就像伯伯选自己想走的路那样,你要试着自己去解决它。”

简远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忽然有些困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简远并没有意识到孙羿的威力,他与明星们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地位,也从来无心管过与此相关的事情,纵然他可以告孙羿诽谤,造谣,然而对方产生的影响庞大到让简远难以想象,而他压根不清楚怎么正常的解决这件事。

简远是个讲道理的人,在讲道理的世界生活久了,就不太明白跟不讲道理的人该怎么说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记者可以张口就来,为什么网友会认为公共知情权的范围大得没边,而由任渊来描述,孙羿就是之前想要偷窃顾云开信件却被抓住的那个人。一个人品有缺,道德败坏的人执掌着话语权,他发出的声音能让众人盲从,简远也渐渐意识到,娱乐圈并不像是他生活的那些圈子,并不会有人觉得你占着理就可以。

顾云开之所以不发声,是因为没有意义,必要的澄清,联系律师,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真相如何,他们只想看一场狂欢,而不在意狂欢底下牺牲了任何人。

人人都想自己看透真相,人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真相,可每个人事实上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这场景简直荒谬绝伦,每个人都像是戴上假面跳舞,只有观众手舞足蹈,所有人都在愚弄他们,却又讨好他们,恨不得他们倾倒口袋里的每分钱,却又瞧不起这些能够被随意操控的人。

甚至连网友都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在乎满足八卦满足自己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满足于被神化的人物践踏或是被摧毁人设,为此愤怒或是得意……

简远从没有想过顾云开会生活在这么混乱的地方。

音乐圈子自然也不是一群圣人,大家毕竟都是人,音乐家之间的好胜心绝不输给任何圈子,只不过绝大多数人自恃身份,绝不会随便倾吐污言秽语,就算是背地里捅刀,外表上仍然要维持得体体面面。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就是留言了。

简远发出那段留言绝不是贸贸然,他的的确确经过深思熟虑了,自然做好早晨起来挨喷的准备了,哪知道看了一大堆留言。话题走向从简远说话傲慢无礼衍生到了他的确有资格傲慢无礼又到了简默为国家做的贡献再到了人家袒护喜欢的人有什么错又到了简默为国家做过贡献就是简远说话无礼的资本吗?

这跟伯伯有什么关系?

简远真是匪夷所思,他逐渐发现许多人说话未必真正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而是肆无忌惮的借此机会发泄自己的怨恨,明星的绯闻只不过是一个出口。而不少明星也乐意成为这个出口,变成其他人的谈资,以此获利。

可顾云开不喜欢这样。

简远很清楚。

学有所长,术有专攻,这些事不是简远的长项,他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然也不会故意出来班门弄斧,所以简远下意识咨询了对这些手段驾轻就熟的简默,倒不是想让伯伯帮忙出手摆平,他想要知道这些事要如何处理。

而在认识的人当中,简默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这对简远来讲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讨教,就好像简远年轻时不明白大提琴优美之处时向伯伯学习请教时那样的融洽气氛,也好像幼崽向长辈学习捕猎计划那样。可瞬息之间却忽然扭转成了近乎可怖的现实,藏匿在欢声笑语背后赤/裸/裸的黑暗,学习变成了生死搏斗,简默的面孔太过于冰冷,冷得让简远几乎以为自己被冻结成了冰霜。

“我的确想解决,可是我不知道……”简远困惑的说道。

简默轻飘飘的说道:“你跟别人不一样,阿远,你不需要从底层一步步爬起,你要学会的,就只是操控我能给你的一切资源,让它们按照你的心意去更变。你完全不必走到我这个位置,可是起码得像莫娜那样,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处理什么事,什么样的事情又该用什么手段去处理。”

“这是好处,也是坏处,你不必像别人那么辛苦,可要面对的东西却自一开始就会相当残酷。我知道人总得循序渐进,但是你不可能。”简默从柜子里摸出了一份文件,平静的放在茶几上,“你可以拒绝,伯伯会帮你摆平这件事,反正我已经快收尾了,不差最后一个结局,我也可以向你许诺,只要伯伯活着,你就可以继续开心快乐下去,不用跳进这个火坑里,只要你想。”

简远静静的看着那份文件,忽然点了点头道:“好。”

就在简默以为他要转身放弃的时候,简远突然从他手底下抽走了那份象征着美好时光结束的文件,然后离开了房间。

“你知道你不一定非要选这条路。”

“这是我的选择。”

傻孩子。

简远离开房间后没有多久,乌苏就随便敲了敲门直接进来了,他瞥了瞥简默近乎沧桑的背影,靠在门框边抄手问道:“怎么,这会儿后悔了,你不是真伤心了吧?当初不是谈得好好的,别磨磨唧唧像个小姑娘似的成不成啊。”

“不成。”简默冷冰冰的说道,“没看到我现在正伤心吗?”

哟,这还真难受了啊。

乌苏叹了口气道:“别想了,你再舍不得也总得舍得,娱乐圈那屁大点事儿,总不能天天拿来烦你,这次孙羿这事儿吧是闹大了点,这样才好,这种事都处理过了,他见了血,视野就开阔了,以后这之下的小事儿,就都能处理掉了。你想想,阿远他这个性格,跟他爸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就算不为了顾云开,你现在年纪慢慢大了,你以为他心里没数吗?你不推他迟早也是要进去的,你这会儿带着进门,总比他吃没必要的苦头要好。”

“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

简默抽了抽鼻子,用手帕压了压,闷声说道。

……

孙羿并不是个蠢货,相反,他是个很精明的人。

精明的人也总有行差错步的一天,更别提像是孙羿这种毕生只为了钱奋斗的人,他们会走错的路远比正常人多得多,而且正常人会因为走错路受到惩罚,可他们不会,精明的人擅长逃脱这些东西,孙羿更是其中翘楚,他很擅长将这些错误包装的冠冕堂皇,直到发生某些无法控制的事情。

富贵险中求,危险有时候也会变成意想不到的机遇。

三个月前的一次意外,让孙羿收获了一笔巨额财富之外,还担上了身家性命的灾害——那时候他其实只是在跟拍姚莹莹的车震,想借机讹一笔钱,毕竟姚莹莹是出了名的话题女王,可是最近又开始炒脾气风风火火直来直往的傻大姐玉女人设,玉女跟人家搞车震,怎么想能痛宰一顿。

只不过没想到不光钓到小虾米,还意外捞到了一条大鲨鱼。孙羿经常会拍到了某些不该拍的东西,只不过像这次这么不该拍的,却是少数。洗出照片之后没多久,联邦的人就特意找上了门,对方很客气,出手也够豪爽痛快,直接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他的照片。

孙羿可没觉得这是卖/国,钱货两清,拍到算赚到,国家可没给过他哪怕一丁点利益,自己不小心被人抓到机会赚钱,这可怪不了他。

不过孙羿也很清楚,帝国铁定不会认同他的思想,所以本来都打算好收拾收拾走了,却发现几乎没人动他。

之后孙羿提心吊胆的大着胆子过了几天,又陆陆续续卖给了联邦几张捕风捉影的剩余照片,慢慢意识到帝国很可能是不确定自己手里还有几张照片,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这就给了孙羿很长的一段时间来谋划出国的计划。

选定顾云开当然不是意外,而是蓄谋已久,其实孙羿也是觉得真巧了。

其一,顾云开的确是明星里少数洁身自好到让记者相当有挑战欲望的一位演员——而孙羿拍到过他跟简远亲吻的照片,尽管之后被上面拿走销毁了,本来孙羿还不太清楚,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其二,孙羿被他的保镖抓到过,而且还老老实实的蹲了几天号子,这是报复;其三,炫耀。

偏巧顾云开就跟简远有关系。

其实顾云开本人并不重要,可是通过他,可以对简远,乃至简默进行炫耀。

这种事说白了就是屎盆子,擦都擦不干净,孙羿这么多年实锤下来的“好名声”就拿来泼简默一盆污水让他吃个闷亏,再痛快没有了,他根本不在乎接下来顾见月跟顾云开兄妹俩采取什么措施,今晚上一过他就远走高飞了。

发长微博最重要的一点是,顾云开能够牵制简默。

如果前一刻他爆料了顾云开,下一秒就出了事,那网友会怎么想,媒体会怎么说?也许简默不在乎顾云开,可总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更别提孙羿还特意买了水军测试了简远的反应,不管那个傻小子的反应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哪怕就是要扣住自己的人设也得选择保顾云开。

简默的微博看得出来还是宠这个侄子的,否则也不会拿官号力挺。

孙羿长期在这趟浑水里爬摸打滚,看人看得再精准不过,他现在就像是在钢丝上跳舞,一点都疏忽不得,可惜了顾见月那臭女人不上当,否则孙羿拿了钱再坑她一把就更痛快了。不过现在也没差,这会儿她大概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吧。

啧,可惜了那笔钱。

至于把简远洗得清清白白……其实孙羿也是出于两点考虑,一是怕自己说话太狠真把简默逼急了,第二是洗得太白未必就是好事,简远就算清清白白压根没什么关系,也逃不开一个蠢货的名头。

拿捏好用词的分寸,能诛心的。

孙羿再得意不过的拉了拉自己的雨衣,冬日很少会见雷雨,他暗暗咒骂了声这鬼天气,抹了把眼睛上冰凉的雨水,甩了一手的水,终于勉强能把眼睛睁开了,外头的温度低得吓人,更别提雨水还顺着风直往脖子里灌,他呼出口冷气,在空中凝结成雾,加快脚步走近了安全屋门口,用钥匙打开了锁。

“咔哒。”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来,天昏昏的暗沉着,冬日的干燥一扫而空,乌云摩肩擦踵的涌来,闪耀的雷霆在绵软的云层之中穿梭着,细腻湿润的雨水劈头盖脑的浇下来,在地面洇湿开来,阴冷的夜风像是窜过了骨头缝,叫人从里头冷到外皮。。

黑暗无声无息的涌过孙羿的脚面。

记者的心猛然提了起来,他犹豫是否是自己太过多疑,门被慢慢推开,屋内漆黑一片,只有嘈杂的雨声跟轰隆作响的雷霆。

孙羿悄悄松了口气,刚转过身将门关上,忽然一道惊雷炸响,他下意识转过身,自己的转椅上伊然坐着一个男人,对方极放松的靠着椅背,双手置于膝头,模样看起来与简默有几分相似,吓得孙羿几乎魂飞魄散,可他很快就意识到对方并不是那个让人恐惧的存在。

是简远。

简远的脸上总是带着笑,他虽然没有酒窝,但是脸上的笑容却异常醉人甜美,无害的就像是只小兔子。跟孙羿经常打交道的那些老狐狸相比,简远几乎就是只食草动物,要不是生了个好胎,有简默照看着,恐怕这辈子都会被人骗得团团转的下场。

见是简远,孙羿不由得松了口气,既然是他出面,那么程度最多是顾云开那些名誉上的私人恩怨,没必要太过紧张。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孙羿心下一定,可背还是紧紧靠着门板,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简远十指相对,手肘挨着转椅的扶手,神色淡然镇定,雷光又再闪过,照得他往日可爱亲切的娃娃脸说不出的恐怖跟诡异,他平静的说道:“孙先生不是有句口头禅么?我记得是叫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记得有没有错?”

孙羿的脸色微微发青了下,干干笑道:“是吗,简先生记性不错,老孙我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

“那孙先生还真是健忘。”简远用食指轻轻摩挲了下嘴唇,微笑道,“你前两天还是刚刚对我的男友说过这句话呢。”

孙羿几乎要大笑出来了,他慢慢松下了些警惕,暗中讥讽道:差点被唬住,这臭小子到现在都搞不清楚状况,满脑子都是恋爱,我还差点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要折在这黄毛小子头上。既然只是想谈顾云开的事,那犯不着逃,指不定这小子待会就被吓走了。

“怎么。”孙羿信心十足的说道,他脸上充满了促狭与讥讽的胜券在握,“简先生擅闯民宅,恐怕不太合法吧?难道你还想知法犯法,滥用私刑吗?”

简远很想试着笑了起来,可这会儿他心里冰凉一片,怎么也笑不出来,忍不住想着伯伯往日里的模样究竟是故意假装出来的,还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他在转椅上晃了晃身体,摇头道:“孙先生别误会,我这人只会摆弄摆弄乐器,连杀只鸡都不敢,更别提对人了,不过你想要什么,不一定要自己会,花钱能买到很多东西,是不是?”

“……什么意思。”孙羿的手落在了门把手上,他开始有点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了。

“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怪讽刺的,一个人能赚多少钱,未必就意味着他价值那么多。”简远缓慢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身形被黑暗无形的抽长了,“我看过你的新闻出价,三百万,八百万,两千万,最高的价格是五千万但是没成功,可我只花了一百万就买下了你的命。”

孙羿脸色惨白,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可爱无害的男人到底是与那个从血海尸堆里走出来的恶魔流着共同血液的存在,他双腿发软,想撒腿就跑却使不上力气,牙齿打着架,战战兢兢的说道:“你不怕吗?”

“害怕?”简远轻柔的说道,“我何必害怕呢,你觉得别人会相信元帅为了一句造谣而杀人,还是相信因为你是个间/谍才杀了你。名利皆失,比杀了孙先生还难受吧?”

前者太荒唐了!绝不可能!

孙羿不需要脑子都能想得到,网民的确听风就是雨,只要猛料足够震撼人心,他们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不管简远这会儿对他的报复存有多大的私心,这件事都会被说得公平公正,大义凛然……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简远跟孙羿的脸。

两个人的脸色都是一模一样的苍白,可落在孙羿眼里,简远的面无表情无异于死神再生,有说不出的诡异跟死寂。孙羿忽然觉得止不住的发冷,好像雨水跟今夜的晚风冻伤了他的皮肉跟骨头,每一块都被冰冻了起来,轻轻一磕就碎了。

孙羿看到简远忽然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一条人影从黑暗中悄无声息的走了出来,黑漆漆的洞口对准了他。

“砰。”

……

简远在回来的路上吐得很惨。

上车的时候几乎全身都是软的,雨下得很大,任渊异常淡定的开着车,完全没在意自己手上刚刚多了一条人命。简远有点难受的靠着车窗,从脖子处掏出那个吊坠想要打开看一看,他的手还没放下去,又忽然攥成拳头,一动不动了。

“习惯就好了。”任渊忽然开口道,他调整了下后视镜,平静无波的对简远说了两句话,“有些事不能说出去,可人必须死,就不能走明面。像这种事是很少的,早期的时候娱乐圈倒是的确很乱,翁楼先生当年就出过事,差点没命,不过现在风气稍微好些了,你放心,不会经常遇到这种事的。”

“死了二十三个人。”

简远茫然的看向窗外,忽然低声道:“只是几张照片而已,他看不见,不知道?所以心安理得,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心安理得?”

“因为心肝这种东西很贵重,不是谁都能有的。”任渊耸了耸肩膀,忽然停了车,他从副驾驶位上拿起了那把湿淋淋的黑色雨伞撑开,然后打开车门打算扶简远出来。出乎意料的是,简远自己探头走了出来,他站得笔直,脸上还带着微笑,看不出刚刚惨淡的模样来,任渊帮他撑着伞,恍惚间觉得他的脸跟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重合了起来。

任渊下意识问了一句:“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简远站在雨伞下,忽然伸出手去借雨水洗了洗,温声道,“只是我想洗洗手,刚刚蹭到脏东西了。”

任渊不置与否,撑着伞送简远到了电梯口。

简远的两边肩膀还是淋了个湿透,今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任渊把他送到了,就撑伞转身离开了,简远含着微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帘里,那把黑色的大伞上砸下一滴滴的雨水,轻轻甩一甩,就能荡出一片雨花来。

像是溅起的血。

简远上了楼,其实他想回家去的,这个夜晚不适合再跟顾云开见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任渊说话的时候,简远还是不由自主的报出了这串熟悉的地址。他像是无处可去的飞蛾,下意识前往自己最安心的所在,不管烈火会不会将自己焚化成灰烬。

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简远想了想,恍惚想起自己下午跟顾云开的确约定过,说晚上去跟伯伯见个面,大概会晚些回来,大概八九点的样子。才过去没几个小时,可是对他来讲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安静无声的进了屋,湿漉漉的走到了浴室里,没太在意自己衣服上的水不停的滴落在地板上。

简直就像是有只水鬼进了家门,顾云开听到响动出来的时候,就听见了浴室传来了水流的声音,还有地面上一大堆清晰可见的水痕。

他什么都没说,自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装作没出来过的样子,回到房间里重新躺好。

简远在那段为比赛做准备的时间里就把自己的不少东西搬了过来,两个人的东西混在一起,有时候几乎分不出哪些是谁的。他很仔细的洗了个澡,也洗了个头,生怕会带上哪怕一点的血腥气,然后干干净净的擦了擦手,才坐在浴缸里安静的看着吊坠上顾云开微笑着的脸。

然后他慢慢的关上了那个吊坠。

简远一丝不苟的换了身睡衣,头发擦了个半干,被水打湿了的卷发蔫哒哒的趴着,毛巾压在上面,像是头毛茸茸的小动物。他这才注意到地板上的水渍,有点不知所措的待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当只鸵鸟视而不见,老老实实的走向了房间。

仿佛两个世界交叠在同一片空间里,外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雨水冷得能化掉骨头,让简远的心都几乎要冰冷起来;可当他打开门,一切不好的因素就同时离他远去了,卧室里很温暖,他们拍照时用过的纱帘缱绻的顺着空调流动的风微微在空中拂动,顾云开捧着书靠在一边,微微皱着眉抬起头看他的模样。

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把头发擦干净。”顾云开虽然这么说着,但看着简远老实的走过来,还是认命的拿起毛巾帮他仔细又擦了一遍,他起身去拿了吹风机,把那一头的小卷发又一个个吹得弹跳了起来才罢手,简远只觉得整个脑袋都热烘烘的,几乎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上来吧。”顾云开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掀开被子的一角。被窝散发着温暖的热度,世界的丑恶似乎一瞬间又离简远而去,他前半生所体验过的一切美好重归于怀抱,于是他利落的跳上了床,像是条滑不溜秋的游鱼入水般滑进了被窝里。

顾云开这会儿暖得不可思议,简远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伸过自己冷冰冰的脚去,正在翻页的对方眉毛不自觉的挑高了起来,表情像是有点儿嫌弃,可仍旧将他容纳进了自己的双腿之间,暖着那双冷得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化成一捧雪的脚。

“你最近肾虚吗?”顾云开皱着眉头道,“怎么一点火气都没有,不是刚洗过澡吗?”

简远靠在他的肩膀上,仰起头看顾云开的半边侧脸,嬉皮笑脸道:“我肾虚不虚你不应该最清楚吗?”那笑容挂上去没有多久,很快又消失了,他全心全意的把自己的全部重量赖在顾云开的肩膀上,忽然轻轻道,“云开,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伯伯他很可怜啊?”

顾云开险些要笑出来,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怜的人就是简默了!

你见过勇者摁着大魔王打的游戏吗?!简默凭一己之力做到了!

“干嘛突发奇想。”顾云开稍稍调整了下位置,让简远靠得更舒服了些,漫不经心道,“请问小小简先生,是什么让你对凶猛到连狮王都要退避三舍的大简先生突发此想?”

简远下意识摇了摇头,他沉默了片刻,撒了个再蹩脚不过的谎言:“只是突然就这么觉得,你不觉得很像环卫工人吗?人人都说得好听,觉得他们值得尊敬,可背地里还不是对垃圾敬而远之。所以我突然就想到了伯伯,我想他一直在保护我们,但是从来没人保护他,觉得有点难过。”

“……”

环卫工人?

简默……

顾云开压根没看书上在写什么,他只是按照自己看书的频率时长习惯性的翻着书页,免得惹简远怀疑。老实说,他压根不觉得简远现在的心情真有这么轻描淡写,之前因为微博的事生闷气的时候小音乐家可傲娇的不得了,就算是凌晨发微博那事儿被他抓住了,也是气焰嚣张,这会儿突然变成霜打的茄子,铁定有哪里不对。

既然是简默,那么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是孙羿吗?”顾云开翻了两页,忽然问道,简远下意识僵硬了起来,模样明显的让顾云开再次确定绝不能合伙跟他一起干坏事,指不定被抓的时候对方一紧张就全部都抖露出来了,“你对他做什么了吗?”

“没有。”简远回答的飞快,“我没有做什么,只是跟他说了两句话。”

我亲自结束了他的生命。

顾云开一把合上书,怀疑的看了他两眼,又随即放弃了:“算了,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也要告得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你做什么都没关系。”他将灯关了,伸手环住了简远,紧紧抱住了对方,低声道,“别害怕,我在这里。”

简远安安静静的靠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简远这一刻有点想流泪,并非是意识到自己剥夺别人性命的行为,也并非是出于感动。而是简远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么点微末的罪恶感,他远没有顾云开所以为的所幻想的那么好,可对方却比他所以为的要更完美。

顾云开总是爱开玩笑说简远是个天使。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他才是。

……

之后“孙羿”的账号仍然自由的活动着,顾云开也照常的工作着,公关方面在积极的处理,一切事情有条不紊。

简远拉开了窗帘,下过雨的冬日阴沉沉的,没有出太阳,室内并不亮堂,他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认真的打起字来,插入了一首新写的歌。

顾先生的小小简先生v:

因为近期一些不实谣言,也因为个人想法,会慢慢记录一些个人感情跟音乐的事情。(有段时间两者不可分割,所以会一起提及)

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跟顾先生相遇在一个小公园里,那时候顾先生还是个不入流的小明星,我也还是个怀疑自我的弹奏者而不是创造者。经济不是很宽裕的顾先生站在那里认认真真的听完了我支离破碎的曲子,跟我说:我会为你买一张音乐票。那时候他看起来很迷人又冷漠,我站在那里怦然心动,还傻乎乎的以为是遇上知音的喜悦。

我想从那天开始,我对顾先生的爱就一直都是盲目的。

想到他就让我觉得幸福。

[插入音乐:诉我衷肠.wav]

这些事情想起来好像还如同昨日刚刚发生的那般历历在目,温暖美好的与那个黑暗阴冷的夜晚并不相通,简远不轻不重的敲击着键盘,忍不住在脸颊上浮现出微笑来。

他怼了一波看好戏的恶意吃瓜群众跟黑粉并没有掉多少粉,反倒是加了不少新来的少女粉,几乎上传没过多久,简远就得到了不少评论跟转发。

觉甜:我他妈旋转上天一个托马斯回旋爆炸!狗粮好吃,汪汪汪。

醉大脸:哭爆!我擦那些傻批过来看简先生到底有多爱顾先生,嘴贱的不要污染人家真挚的感情啊卧槽。

折盒:哎,真心喂给狗吃【滑稽.jpg】你倒是真痴情,可惜了,估计人家不入流的小明星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想套牢了吧。

回头一顾误终生:楼上可别笑死我了,元帅保护家人保护到简先生现在出了名才开始有词条,他的所有消息是最近才出现的,我顾先生当年差点连饭都吃不起,试镜到处碰壁的小明星能知道简先生的身份并且套牢他,你是在质疑元帅是个瓜皮吗?

我超俊:简先生要是没戴滤镜这一见钟情太梦幻迷人了,不多说了,我这就带着一麻袋硬币下楼蹲公园的表演艺术家了。

你真好看:楼桑你确定自己能蹲到像简先生颜值这么高的小哥哥?

miss: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窝窝头:多大的人了恶不恶心,肉麻死了写这种话,还说不是作戏【呕】知道你家大业大,有本事来整我啊?

预祝减肥成功:窝窝头,怕不是个戏精活在梦里,大概人生一片惨淡只有黑暗吧,是找不着伴儿来酸的吧,人家连孙智障都没搞,还会理你这种存在感缺失患者?

醒醒吧:唉,别跟这群法盲仇富还仇官的说话了,简先生这么温和可爱的人都diss,我觉得就是自己穷疯了,没学着好的尽得些二流子气息,是个人都知道孙智障全篇说瞎话,人家正主都出来说清楚了,强行顾先生就是不爱简先生,简先生单相思,你他妈单相思思一个这么缠绵深情的眼神给我看看?哦,我都忘记了,怕不是单身狗没人要了【白眼】。

……

简远没再多看,那些本还能惹得他闷闷不乐的言辞在这一刻像是变成了几行毫无意义的代码,激荡不起半点波澜,将电脑关机完毕之后就下了楼,事情远还没有结束,简默的车正在楼下等他。

其实简远也不清楚,这种结束到底是对于他而言,还是对于整件事。

坐进车里的时候,简默正在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保暖杯搁在手边,车子自顾自的开走了,他折了折看完的那一部分,忽然开口道:“我还以为昨天你会回家,而不是来这里,本来我都帮你想好借口来应付他了。”

“他很难应付的。”简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病态的嫣红,微微笑了起来,好像顾云开是他与人世间唯一的联系,提起那个人就能让他得到点生机。

简默倒是没否认,他点了点头道:“没错。”

“事情总是那样吗?”简远突然的开口问道,他伸出手指,漫不经心的抠玩着坐垫上的花纹,疑心自己这会儿就要晕过去了,可他依旧相当冷静的坐着,仿佛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委实太高估自己的良心了,这件事完全没给他造成半分困扰,然而为什么没有?

简默微微撇着嘴沉思了会儿,平静道:“对你们来讲并非如此,不过对我而言倒是挺司空见惯的。”

最后他总结道:“总是如此。”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做这件事吗?”简默相当漠然的说道,那态度好像简远已是个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对手,而不是他最可爱的侄子那样,他靠着车子的靠背,调整了坐姿说道,“世界上没有能永远瞒住的事,也没有永远能藏好的真相,所以如何让其他人看着我们想给他看的东西就至关重要。”

简远重复道:“想给他看的?”

“这其实也算是个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过说起来要血淋淋些。”简默耐心的教导起简远来,“孙羿为了什么而死,他是怎么死的,绝不能流传出去,太容易引发恐慌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得给这件事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要永远记得事情是藏不住的,可是其他人误解就不同了。”

简远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他稍稍转过头,轻声道:“所以我是黑锅?无论谁不合时宜的发现了孙羿的死亡,他所能查到� ��最后一点线索就是我,而我有能力也有脾气,所有人几乎都会以为这件事只不过是我泄愤发怒后的结果,没人会再追究他真正死亡的原因,自然也就不会引起任何恐慌,而有能力知道这些事情,又不会大肆宣扬出去,同时又锻炼了我。”

他说“锻炼”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讽刺性的。

“没错。”

简默点了点头,平静道:“你以后也要学会如何让别人去看你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这就是伯伯能教你的东西。”他很快伸出手揽住了简远的肩膀,低声道,“好小子,别生伯伯的气,这是最难熬的一关,过去了,就不太会再遇上这样的事了。”

“……”

简远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是在意这个,伯伯。”他的表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微笑,复杂的凝结在一块,“我在意的是,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好像这一切理所当然。”

“那就习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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