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刘旦缙就很少在府里了。一方面使人将在临江城读书的三位少爷接回府,另一方面亲自去了趟蔡山的庄子,将老太爷请了回来。此外,还忙里偷闲请了三位全福夫人和宗长太太入府主持大礼。

碍着身份,几位姨娘都没有资格料理正夫人进门的事务,加之刘旦缙行事谨慎不愿让人拿住手脚,让人给各院传了话,几位姨娘那里事儿再大也不会扰到前面。

叶英儿也因之少了些顾虑,让人约束着锦绣院里的人,安稳的在自己院子里生活。

六姨娘在这当口有了喜脉,既是刘府的大事,五爷的心情也还不错,处置好外头的事情,抱着小女人娇软的身子舒坦的睡了个好觉,吃了两顿餐才去了外院住着,给足了面子,也让锦绣院一干上下松了一口气。

大礼前三天,京城元家第一波送亲先至。

浩浩荡荡的嫁妆在丰城过路,唢呐吹响喜气连天,先头抵达刘府宅院,后头还未进丰城大门,长长的喜庆队伍规模之浩大,着实让人意外,就连刘旦缙听了接亲的回报,也颇为惊讶,想不到自己这位二哥竟能寻来这样一户小姐给自己。

先前四姨娘不知什么事惹了五爷的恼火,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却不妨碍外面消息的获得,只听说新夫人嫁妆恐怕十里红妆,身价十分了得,当即就让人瞧瞧将五姨娘寻了来,细细嘱咐了一遍。

二姨娘听闻四姨娘五姨娘的动静,眉梢微挑便让传话的小丫头下去。

整整八十抬红妆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内府,沸腾起来。

叶英儿晚上就寝前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暂歇在软榻上晾着头发,手足俱抹上厚厚的润肤膏,由丫头们按摩揉搓。

房间内一时静静的,隔着木窗檩,外头几个清脆的声音低声欢笑,什么正夫人派头果然厉害之类,声音清晰的传进卧室里,小姑娘们脆生生得声腔调子里那种兴奋都清晰可辨。

许是这几日锦绣院让主子拘的紧了,稍微有什么事情,便会风儿一样的传诵?

绿枝与蒲芮均面面相觑的担心起来,迎絮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出声,正打算悄悄退了出去,就让六姨娘唤住。

叶英儿睁开眼,从膏沐盒里挑了另一种润膏,“……不过是些丫头们的笑话,小丫头们欢喜欢喜罢了。——完了用这个把你们的手也都擦一擦。”

迎絮轻声应喏,退了回来从绿枝手中接过姨娘的湿头发,用巾帕慢慢绞干。

叶英儿也不晓得为什么这几个近身侍候的丫头们,最近说话声音越来越轻,生怕惊着蝴蝶一般的小心,淡淡道,“迎柳呢?这几日也没怎么见她。”

蒲芮替六姨娘敷按脚背足弓,垂着眼眸。

绿枝笑着接了话,道,“咱们院子小厨房才升了火,又有五爷和各位姨娘送来的补品,迎柳姐姐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呢。”放下袖子,将膏沐盒子款款收起合上,“奴婢替姨娘唤了迎柳姐姐进来。”

叶英儿笑道,“院子里的事儿确实挺多。”

绿枝先出去将院子里说笑的丫头们逮住好生训斥了一番,才去寻了迎柳。

迎柳在六姨娘的指意下多管外面的事务,迎絮服侍姨娘穿衣叠被,二人分工之后便少了相处,亦少了争宠生事。只是迎柳心中掐着肉,就算是管着锦绣院的进出是个肥差,可和自己想要的差太远了。

此刻听了传唤,脑子里转了几转,寻思着六姨娘看似沉稳实际还是个年轻的,这时候唤自己说话,恐怕就是要打问传的沸沸扬扬的正夫人的事儿,暗自将这几日打听来的正经消息、好听的话都过了一遍,衣袖收拾整齐进了内屋,屈膝纳福后便垂目侍立,“姨娘。”

迎絮正在铺床,回头见是她,暖了床走到六姨娘跟前,对迎柳道,“正好姨娘的意思要我寻你说说,这几日爷大喜,定不会过来,待会儿让外头直接落锁,这几日府里忙乱,你管着小厨房生了火,千万仔细些。”

“这是自然。”迎柳含笑答道。

绿枝使小丫头将净面之后的水捧出去,自己执了热帕细细敷在姨娘双手之上,蒲芮仍旧跪在脚踏上,轻轻按摩着姨娘的双脚双腿。

叶英儿仰面躺在美人榻上,闭着眼轻声道,“言嬷嬷在咱们这里住的可舒心?我往后身子越重,不能顾得外头,你有什么难处想必言嬷嬷定能帮得上你。”

迎柳微愣,福了福回道,“是。言嬷嬷这一向都在后罩院悉心教导新分来的丫头,想着恐怕新夫人的规矩大,丝毫不敢松懈疏忽。”

迎絮嘴角微扬,只管做自己的事情,将六姨娘身上的配饰步摇一一摘取下来,托在锦帕里分类放入盒中,轻声嘱咐“绿枝,——”

绿枝打发完屋内的小丫头,接过首饰盒,将犀角梳递与迎絮。

“正是这样,”叶英儿微微侧头,感受迎絮替自己篦发的舒适,“你们尽心力,我也放心些。”轻轻喟叹了一声,就再不多说话,好像就只是为了问丫鬟们学规矩的事情。

迎柳心中攒了那多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好容易暗示了些,主子又不肯接着,思前想后的,再瞧见迎絮将六姨娘服侍的舒服,不甘就这么出去,轻轻屈膝说道:“言嬷嬷教训咱们规矩之时就说了,新夫人是京城大家里聘的闺秀——”

“迎柳,”

叶英儿抬手挡了迎絮的梳子,抬了眼,由迎絮扶着起身坐回床上,看着迎絮将被褥里暖床的铜炉取出来,漫不经心的瞥了迎柳一眼,淡淡道,“正夫人之事是你能议论的?如你这般说,言嬷嬷便是这样的教规矩,我也要不起。——你是我的人,怎么也跟着糊涂了。”

“姨娘!”迎柳大惊,她当然不是说言嬷嬷怎样,帽子压下来当即就跪了,脸色十分难看,“奴婢该死!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绿枝连忙过来拉扯,“姐姐真要让姨娘不高兴了,快快起来,这话也是你敢乱说的,仔细让外头传了你的舌根子,叫正夫人知道,还当咱们锦绣院都是没脸的。”

蒲芮瞧见屋内这般形势,早捧了迎絮替姨娘换下的衣衫退出去,将外头收拾浴盆的人都快快打发干净,拉住姨娘先前看好的那个敦厚的孩子再叮嘱了一阵,才往耳房里去取新的衣裳。

叶英儿抚着小腹靠坐于床上,“……你们两个一内一外,我都缺不了。不说其他什么,锦绣院除了我便是你们最大,让人抓住口角,我不会怎样,可你们二人能躲得过去吗?这些你们比我懂,……不过那些丧气的话以后不要说,我听不得。”

迎絮赶紧退一步和迎柳站在一处,屈膝称喏。

叶英儿却摆手,睡进被窝里,“今后几天,让言嬷嬷不拘前后院,都给我管起来,也不用进来回话,等大礼过后,再说吧。”言罢便躺了下去。

二人默声,心中各自想着打算,服侍了姨娘睡好,吹了灯,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绿枝正坐在外头绣墩上和蒲芮低声咕囔,迎柳手下的木华苏方站在较远的地方,瞧见人出了来,不敢怠慢脚步匆匆的跟在后面出了正屋。

迎絮瞟了眼那三人出去的背影,叮嘱了守夜的蒲芮几句,便和绿枝出去了。

蒲芮加了层厚外罩裙套在身上,外头的木塌上铺了自己的被褥。心中不能平静:姨娘极少这样正式和两位姐姐说话。

而且她看得出来,六姨娘进锦绣院这几个月来先前看着什么都透着股新鲜的劲儿,可也不知怎么过的,渐渐就对什么富贵都清淡下去,只有五爷来了才活过来似的,满眼都是明媚的笑意,让自己看见都禁不住满心暖暖的舒服。

可如今的情势,且不说锦绣院里塞进来都是些什么人,单是要进门的这个新夫人,是京城里的大家小姐,必定十分规矩,想想就让人发紧。……府里那些媳妇婆子们说法,姨娘才怀上的三个月最为紧要,也最金贵,姨娘如今才两个月不到的身子……

蒲芮听着卧室里姨娘似乎睡得平静了,才睡进被窝里蜷着身子。……迎柳姐姐看上去只管外头,不近姨娘身侍候失了姨娘的宠,可自己这样贴身的丫鬟,其时才是最为难的。安安稳稳的自然大好,可兴许,什么时候出了事儿,自己恐怕太难抽身——

想到这里,拥着被子扣在脑袋上苦恼起来。

第二日,新夫人家送亲的按着原先的安排,将新娘子安置于丰城城内的一家五福之府。而后送亲的元家少爷来刘府递了帖子,与刘五爷互相厮见了一番,刘旦缙才明白这其中的原委:

原来这元家送来的姑娘是一位庶出的,生母娘家却是江北有名的商户,小姐嫡亲的兄长,正是今日来送亲的公子,——之前已经取得了功名在江南道上做了三年清知府,这次回京述职走了关系,即将上任这丰城漕官。

更有一话,那元氏兄长与刘旦缙对饮不久后,便苦笑道:“我姨娘原是外祖家嫡亲娇养的女儿,被正经聘入元家后多年侍奉主母,身子早已亏空了许多。我少年拼着取了功名,如今兄妹二人离家万里,万般之下求了父亲的恩典接姨娘奉养,好好替姨娘安稳了下半生,也算是为人一世……”

刘旦缙挑眉,所以送亲队伍这么大,原来是把全部家当都搬了过来另立单过了。放下酒碗拱手称赞慨叹,“兄弟果然是至孝之人。”

此话揭过不提,刘旦缙很是赏识这位青年才俊,瞧着年纪轻轻,说话却极有分寸,加之元氏兄长这样的打算,的确很是有些交往的必要。

元氏兄长元刚则有些踌躇,妹夫这样的人物,恐怕妹妹将来少不了会吃些苦头。念头转了转,遂不惜计较那些有的没的,只管将一身的能耐拿来引较,为自家妹妹撑腰。

刘旦缙自然看得清楚,只因想的更多,索性不去承让,两人胡海吃开。

一顿饭耗掉大半天的时间尽管说得不多,喝的不少,可借着酒意双方均有撕扯之意、相携着攀谈无边,一时涉及争鸣处更是难分难解不肯轻让,话扯的越多越深肃,竟最后互相引为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宾主皆欢,至于夜深,甚至和衣相伴而睡,混混胡就的困眠一夜。

次日天光放亮,到处喜庆洋洋欢声不断,吉燕开,流水席摆了无数,彻府的人除了各位主子跟前使唤的,和锦绣院侍候的之外,全部调到前院忙碌。

叶英儿早让人将食用材料、饮水器用之类全部备齐与院内的小厨房,自昨夜院子落了锁后便不准打开直到礼成才行。

言嬷嬷这一两个月被这位新主子拘在后院,此刻得了重用哪里还不尽心尽力,力将一院的仆从上下管教严格,争取能到前头服侍。

及至黄昏新娘进门,外头大乐一时齐发,轰动声响热闹非凡,连内院都隐隐有闻,一些小丫鬟们心急如焚恨不能扒了墙出去看戏领赏。

刘旦缙牵着新人叩拜三九,送入洞房。

叶英儿独坐于院子桐花树下、前些日子那男人为自己玩耍安的秋千上,肩头披着从前奢侈品频道里才能看得见的白狐裘披,腰间系着的是那男人兴致高昂时亲手绑上去的犀角古纹玉珏。还有遍身的绫缎衣裳。

煎熬了三遍的红枣桂圆汤浓浓的一碗,饮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

远方到来的宾客和族里的长者们后半夜歇在了早先给备下的客房里,劳累了整整一日的下人们恨不能早一步奔回自己的住所抢了热水洗脸洗脚,有脸面的仆从得了赏赐更加不敢怠慢,核对一应物用勘查进库。

刘旦缙满身酒气直接进了正夫人的内室盥洗干净,自有人上前服侍退了衣裳,元氏立于一旁睫毛微翕不敢抬头看官,将人请上床铺。红烛摇曳。

锦绣院里,守夜的是迎絮。叶英儿双手抚搭在小腹上,脑子里乱乱的,这将近半年来离奇的境遇和无奈的处置,如走马般在脑海里走了一夜,黎明前才终于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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