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对香膏起了疑心, 让人去查。

没几天,影将查到的结果回禀给他。

香膏里面的几味香料有催情效果, 按说王娴雅是深闺女子,怎么会弄到这类东西?

哪个香料铺子里敢乱卖东西给权贵之家。说王娴雅不知情, 鬼都不会信。

“还有,王爷,”影垂着头低声说,“属下查到,这香料并非真如王家二小姐所说,是她新琢磨出来的,其实以前大小姐在世时也常用。”

顾念握着毛笔的手猛地顿住。

他没来由地再次想起了王淑雅毒死他的那个梦。

如果说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 他跟王淑雅根本没有过接触, 更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圆是扁,用什么香膏。

种种迹象表明,那些表面上看来非常清楚明白的事情似乎另有隐情。

这个念头刚浮现起来,他就想起母亲中-毒时要用奇药救命, 却被顾恩拿药去抵赌债。做错事不可怕, 最可恨的是顾恩做了错事却还满不在乎的态度。

母亲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刚浮出来的疑心又被强烈的恨意压了回去。

“王爷?”影见顾念不出声,低低提醒着。

顾念回过神,下意识地问:“顾九有没有传消息回来?”

“没有。”

顾念说不出什么感觉。

如果顾九人回来了,或者传回了消息,最大可能就是顾恩死了。

也只有这样,顾恩自觉有冤,心中不平, 才会托梦给他。这是唯一说得通的理由。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难道只因为一个离奇的梦,他就要怀疑先后和自己有过婚约的两个女人么。

想到这儿,顾念觉得自己的做法很可笑。

“没什么,你先下去吧。”顾念说。

“是,王爷。”

本以为这事就此告一段落,但梦却每天都没断过,依然一天天地做下去。

每个晚上都是一世,每一世顾恩重生后都想改变命运的轨迹,可最后无一例外,他都失败了。

顾念从一开始觉得荒谬可笑,到后来渐渐觉得有些地方似乎与现实里有重合,再之后就慢慢地有点儿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那真的是梦吗?

如果是梦为什么会感觉那么真实,一晃四十多天过去,接连四十多个梦,他却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晚梦到的内容。

可要说不是梦……一个人真能这样无止境地重生下去吗?

尤其是,如果重生的那个人每次努力却都发现根本改不了什么,又走不出这个轮回,次数多了会疯掉吧?

顾念对梦里的顾恩隐约起了点儿同情之心。

当然,这同情只有半丝,而且仅限于梦里的那个。对现实里的顾恩,顾念一想起来仍然忍不住磨牙。

只不过他没发现,他对顾恩的仇恨,已经不至于一想起来就恨得要手撕对方的地步了。

顾念把梦里的情景一点点整理好了写到纸上,放进暗格。

这天,他又召来了影。

“王爷。”影施礼后,一声不吭地站到一边。

顾念问他:“王家那边,你一直盯着,最近有什么消息?”

“回王爷,那边毕竟根基深厚,离得太近会打草惊蛇,属下不敢十分接近。不过王爷提过的那些事,属下一一查探过。”影说。

顾念心里一紧,问:“怎么样?”

“果然都如王爷所说,”影的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情,“虽然属下以前也派人盯过那边,却从来没发觉这些,王爷料事如神。”

顾念垂下了眼睛。

不是他料事如神,是他想验证梦里的事,却又怕验证的结果,最后便拿些梦里面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让暗卫查。

没想到,本以为无稽的笑谈,现在看来都是真的。

王家女儿真的每年都会乘车去别处游玩。

香膏确实是王淑雅所制,只不过死后方子被王娴雅得到,她改了两样,制成新膏拿来送人。

还自称是自己弄出来的。

王淑雅活着时,身边曾有一股力量保护,后来她死了,那股力量转到了妹妹王娴雅手里。

要不是他提起,影还以为那几个人都是普通下人。

遮掩得太好,堂堂影卫都差点走了眼。

梦里的事情,到底还有多少会应验?

顾念猛地想起了第五夜做的那个梦,顾恩其实不是他的亲弟弟……

他的手一紧,生生捏断了笔杆,笔头跌落到上好的素色宣纸上,墨水溅得四处都是。

好好的一张纸就这么废了。

顾念却仿如不见,语气平平地问:“那……那个人的事查出来了吗?”

“回王爷,十六还没回来,不过属下估摸着也快了。需要属下再派几个人去吗?”影问。

“不必了。就等着十六回来吧。”顾念说。

他现在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盼着十六早点儿回来,让他把顾恩的身世弄个清楚明白的好,还是就像现在一样,不闻不问。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难道顾恩不是父亲的孩子,就能证明顾家没蒙羞?

母亲因他而死,父亲活着时也因他为非作歹被气晕过很多回。这总不是假的。

顾恩要不是顾家人,只能说明父亲太蠢,竟让个外姓人把整个顾府搅得鸡飞狗跳。

顾念猛地烦躁起来,站起身。

“好了,你先退下吧。”他说着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很晚,该睡了。

原以为今天还会有什么料想不到的新转折,没想到再出现在梦里,一切看起来那么眼熟。

父亲带顾恩回来,自己背诗。

顾恩对他先是谄媚,其后有了自己的院子,渐渐趾高气扬。

不过一开始的顾恩没那么蠢,至少在下人面前虽然爱摆架子,起码知道收敛一些。

但看到顾恩把府里搅得乌烟瘴气,等人们都走后少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眼中充满痛苦,顾念有些迷茫。

顾恩真的有过这时候?搅得阖府不宁不是他本意?

如果没有前四十多夜的转世洗脑,顾念看到这个时第一反应只会不屑一顾。

现在他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只因为这一夜的情景,就是他这一世。

可他却实在想不起来那时候的顾恩到底什么样了。

正在这时,他看到世子和王淑雅订了亲。

大概终究是受了梦的影响,看到前未婚妻时,他竟然有种厌恶感。

王淑雅和他订亲后,时常来王府陪母亲说话。顾静性子沉闷,并不常出现,两人关系很是平淡。

之后,顾恩见到了王淑雅。

顾念很难形容顾恩那时候的表情。

当时王淑雅正在花园里陪老荆南王妃谈天说笑,说到兴头时脸上出现两朵飞霞,看起来特别明艳。

顾恩就站在一堵花墙后面,默默地看着这个女人。

他的手深深地抓进花墙里,花刺穿破他的皮肤,流出鲜红的血,他却像根本没察觉一样。

他全身颤抖着,另一只手攥成拳头,整个塞进了嘴里,似乎这样就能堵住要冲口而出的仇恨和哀嚎。

那个女人,是他四十多个前世的噩梦之一,是他要毁掉的魔鬼。

毁了她,才能让哥哥顺利地过一辈子。

顾念奇怪地感觉到了顾恩当时的想法。

原来,弟弟当时是这么想的?

顾恩抓着花墙的手慢慢无力松开,整个人滑坐在地面上,随着他的手滑落,花墙上出现一抹暗红。

微风吹过,传来王淑雅的笑语娇声。

顾恩猛地抬头,咬着牙,两只眼睛已经变得猩红,看得出整个人都徘徊在理智崩溃的边缘。

顾念莫名地可怜起梦里的弟弟来,忍不住走上前一步,想抱抱他。

可惜他的手和身体像以前多次尝试过的那样,穿过了对方。

果然是个梦,连最简单的拥抱都做不到。顾念在心里嘲笑自己。

不过,离得近了,他听到了顾恩的低低碎语。

“死,死,只要你死了……就好,母亲会好……父亲会好,哥哥会好……会好……”这时候的顾恩,大概真的被四十多世的记忆逼得疯了。

就在顾念看得心有些疼时,顾恩突然站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顾念怕他做傻事,急忙跟着他走,发现他竟然去了赌坊,挤进那堆赌徒中间,大声叫着,把身上所有的碎银子都押到台面上。

明明是以往他最讨厌的场景,这时的顾念却分明从少年的举止中感到无奈的发泄。

除了这么做,顾恩已经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拯救自己,拯救整个王府,拯救王府里的每一个人。

或许,麻痹自己是最好的做法。

不亲近谁,不靠近谁,不在谁心里留下痕迹,之后消失时,也就不会伤了哪个的心。

外面下起小雨,顾恩把全身上下的银子输了个精光,这才摇晃着身子,慢慢走出赌坊。

他脸色惨白,两颊却带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一眼望去,就像是暗夜里要择人而噬的狼。

堂堂二少爷就这么一步一晃地回了荆南王府,因为下雨,下人们几乎都躲在屋子里。顾恩缓缓走到之前偷看的花墙边,意外地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顾静。

顾静正看着花墙上被顾恩抓坏的地方,那里沾染的血迹让她有些不安。

虽说被雨水冲刷过,颜色已经淡了很多,相信再过一会儿,就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顾恩轻轻问。

顾静吓了一跳,回头惊恐地瞪着少年。

那模样让顾念想起以前陪陛下在猎场围猎时,见到的一只走投无路的小鹿。

见是顾恩,顾静的恐慌消失了很多,松了口气说:“原来是二哥啊。我看这里好像有人受过伤,会不会是花匠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不是,是我,你不用担心。”顾恩说。

顾静立刻着急起来:“二哥怎么伤到了,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顾恩被她缠了半天,没办法,只好草草地伸出受伤的手晃了一下:“你看,没什么事,快回院子吧,下雨了。”

顾静看到他的伤口,有些地方竟然还有尖刺没拔出,急了:“怎么没事?都伤得这么厉害。”

说着,她的眼圈红了,拉着顾恩的手回了自己屋子。

顾恩看她拿着针,一点点地帮他把手掌里的刺挑出来,又细心地上好药,用干净的帕子包好,整个过程就像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小脸板着,一丝不苟。

大概是被她传染,顾恩原本一直躁动不安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

最后,顾静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容:“好了,哥哥,这几天要当心,别沾水。”

顾恩伸出没受伤的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小小年纪就像个管家婆。”

顾静的脸一下子气得红起来:“你说谁是管家婆?”

“谁接话就说谁啊!”顾恩说着冲她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出去,只留下顾静一个人在屋子里抱怨。

顾念却分明看到少年自重生以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先前重生了四十多回的记忆,每一世都凄惨收场,他看得出这次的少年已经钻了死胡同。

他甚至怀疑,如果这次少年依然悲剧收场,以后会因为崩溃而每次在重生后直接自杀!

毕竟那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不是他这个年近而立的人。

以后,顾恩果然平和了很多,虽然有时还会出府,却很少再去赌坊,多是在集市中游荡,看到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就随手买下带回来。

回府后装作不再意的样子扔给顾静。

如果顾静追问,他就假装不耐烦地说,去赌坊回来时身上剩了几个铜板,随手买的。

他这样说,顾静却不在意,欢天喜地地接过那些东西,看得出来是真喜欢。

看她这样,顾恩很开心,帮她买东西的次数更多了。

顾念看着竟然有点儿吃味。

前面那四十多世,明明顾恩和他的感情才最好,顾静根本就是个若有若无的隐形人。

可就因为帮顾恩包了次手,两人的感情就突飞猛进,至于吗?

顾念很不平,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至于!”

重生后的顾恩太沉重,太孤独,整个人生就像是一场黑夜,到处看不到希望,也没有救赎。

顾静就像是暗黑里的萤光,虽然暗淡清浅,毕竟给了他一丝温暖。

那时的自己在干什么呢?顾念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

好像顾恩回府后,他开始确实想当个好哥哥。但顾恩顽劣不堪,顶撞父母,又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慢慢疏远了少年。

那时他觉得,顾恩就是滩根本扶不上墙的烂泥,是顾府的耻辱。

此时的梦却告诉他:不是这样。顾恩一直在和命运抗争,努力,虽然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突然想起顾恩离开京城那天,重枷之下露出的笑容。

清浅,释然,洒脱。

像是看开了一切,也放开了一切。

确实,王淑雅这个一直在轮回中折磨他的魔鬼死了,那些世一直疼着他的父母也死了,曾经融洽相处的哥哥成了仇人,顾恩在这个世上还会有什么挂碍?

可是,可是,他呢?

如果少年死了,他怎么办?

顾念的心里突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慌,这种恐慌很没来由,甚至盖过了一直以来深植在他心底的仇恨,让他觉得空落落地。

似乎一旦少年消失,他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再也不会遇到这个人。

梦境还在继续。

顾静很喜欢看医书,偶尔会亲手试做。有一天她手头的药刚好用光,顾恩自告奋勇帮她去拿。

他去了药阁。

顾念心一颤,虽然一切顺利,他却预感到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

果然,不久后母亲遇刺中-毒,急需灵药解毒。王爷找遍药阁,除了空空如也的药匣,什么都没有。

顾平生查问暗卫,得知除他之外,近期只有二少爷进过,认定这事和他脱不了干系,大吼着叫人“把那孽畜带回来”。

下人们去赌坊带回顾恩,少年目光深处隐藏着不易觉察的悲痛,脸上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了回来。

顾平生喝问,少年说当做赌资抵给了不知名的人。

顾平生动了家法,生生打掉他半条命。

顾恩被抬回屋子,府里的那些下人都恨他做下的事,根本没人过来伺候他。

少年痛得把嘴唇咬出伤口,却一反先前受家法时哭天喊地的模样,倔强得不肯哼一声。

旁观的顾念想起来,母亲没有灵药救治,当天晚上就去了。父亲和他伤心之余,还要忙着荆南王妃的白事,哪还记得那个被动用家法的人。

他现在才知道,顾恩被打得那么重,之后竟然没上过药?

顾恩刚进府时瘦得像猴子,就算后来仔细调养过,太医也说过“先天不足”的话。

这一下岂不是亏损得更厉害了。

幸好顾静还记得对她最好的二哥,夜里悄悄溜过来看他,替他上药,还哭着说要跟父亲和哥哥说出真相,说他只是替她去拿药材。

却被顾恩强笑着拦住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傻妹妹,别去。没人信的。”

是啊,没人信的。

谁会信他这个斗鸡走狗的少年,谁会信他背负了四十多世的黑暗和沉重。

他曾经努力挣扎过,但每次都无一例外得到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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