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乔安念的那几句诗, 华湘真人一下子就从之前那种迷蒙虚幻的情/欲中脱离了出来。

原诗本是在批判当时盛行的察举制,讽刺当时察举上来的秀才居然连字都不识, 所谓的孝廉连父母都不赡养,清贫廉洁之士肮脏如泥, 高门良将胆小如鸡。

她不曾听过这首《桓灵时童谣》,但是这首东汉末年的民谣,能历经二千年风雨变迁完好无损的传承下来,归根到底不在于它的文学性,而在于它的批判性。这首童谣句意浅显易懂,她如何听不明白,而那入木三分的批判之意, 更是句句似针扎。

在听到“寒素清白浊如泥”这一句时, 她只当对方说的是自己,刹那间,有如置身冰窟。

即使她离开了花园回到室内,这种浑身冰寒的感觉也未能完全散去。

小道童见她的脸色白得骇人, 连忙问道:“真人, 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华湘真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小道童又问了一次,华湘真人才嗓音干涩无比的说了一句,说:“无事,大概是被风吹得狠了。”

小道童懊恼地说道:“都怪我换衣服的动作太慢了,要是早点给真人拿去披风就不至于让真人被风吹着了。”

他给真人倒了一杯热茶,说:“真人喝点茶热热身子吧”。

华湘真人去拿茶杯的时候, 差点碰倒杯子,热水洒出了些浇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是不知道疼一样,双手捧住杯子再也不动。

而那一边,张道青根本没有理会硬推开自己狼狈离开的华湘真人,他青白着一张脸留在原地,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

他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刚才是谁念的那首诗,乔安可不傻,怎么会愣呆呆的留在原地任他抓到自己,她对卫府可比张道青熟悉多了。

若不是方才华湘真人也是一副听到了这首诗的样子,他几乎都要以为之前他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那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臆想!

从未有哪一刻,能比他这个时候脑海里的思绪更加纷乱,哪怕是他刚刚穿越到此世时,他心中也是震惊、不敢置信居多。

此时此刻,原本还笼罩在他心间的对于华湘真人的那点旖旎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以一种怀疑的情绪,审视了一遍华湘真人能否从这首诗里听出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来,要是她因为那句“举秀才,不知书”联想到自己该怎么办。

他沉着一张脸,整了下衣领,又拂了一拂衣袖,满怀心事地往回走。

然而他心里所想的事情太过杂乱,以至于当他回到自己房内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更记不起自己一路上到底想了些什么,更不清楚这一路回来有没有碰上熟人,要是别人看出自己状态不佳该怎么办。

刚才在花园里发生的一幕幕仿佛倒映一般在他脑海中闪过,念诗的那人应该是男性,年龄不好确定,但声音并无年迈者的浑厚低沉,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但是这个范围太大了,根本无法确定人选。

至于那人口中念诵的内容则是《桓灵时童谣》,他对这一点非常确定。

在前世时,他别无爱好,唯爱诗词。

他的亲朋好友曾对他说,要是他把用在背诵诗词上的功夫放在别的事情上,也许他早就能干出一番事业了。

但是他始终坚信,他的付出会得到回报的,这一点坚信在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发现这个世界在诗词上的“文化沙漠”后达到了顶峰。

然而这一首《桓灵时童谣》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猛地走向书架,把书架上有关诗词的所有书籍都拿了下来,也许这首民谣同样存在于这一世。

他不敢想象是否有人与自己来自同一方世界。因为这意味着,将有人拿捏着他最大的把柄,更恐怖的是,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他为了维系现在的名声、地位,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

……

念夏给乔安端过来一盘糕点,那糕点精致玲珑,形似梅花,就连大小也差不多。这本来是她预备好,等着两人赏完月后再吃的宵夜,可此时,月也没来得及赏,这糕点,她也没兴致吃了。

她心中气急,眼圈通红,甚至隐隐有泪光。

“那张公子怎么能这样?老爷待他多好,他如何能……如何能这样做。”念夏虽然是个丫鬟,但自幼在卫家长大,又跟着自家小姐识文断字,太难听、太龌龊的话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

“二姐儿,他当初明明是对你有意的,如果不是这样老爷也不会做主交换了八字。那华湘真人可是你师父啊,他们两人为什么完全没有顾及小姐你。他们两人这样做,要是事情传出去了……”念夏一想要是到时有人传出“师徒共侍一夫”之类的闲言碎语,眼里的泪光更是甚了。

那张公子一开始念的诗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说的他与华湘真人吧?他们倒是两情相悦,为了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夜贪欢也在所不惜,却完全无视了小姐的存在。

念夏不明白,张公子去了一趟京城,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一个人的名望地位真的能改变人这么多?

嗨,这算什么。这又不是真正的张道青,她也不是真正的卫照婉,乔安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他“守身如玉”。说不定他在京城时,就早已经左一棵兰芝、又一株仙草的尽享齐人之福了,只不过两地隔得远,消息难以传过来罢了。

要是念夏她再知道他往日所做的那些诗都是剽窃自他人的,那岂不是得疯?

不过话说回来,乔安是一点也不想看到顶着“张道青”大名的唐诗宋词了,这种搭配实在太辣眼睛。

念夏在这里叨叨了半天,结果扭头一看,自家小姐仍是那副清恬疏淡的模样,念夏看着自家小姐这般心胸开阔仿佛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心中更是心疼,然后她就见乔安一口吞了一个梅花酥。

再仔细一看,白瓷盘里的梅花酥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了。

天哪,小姐,当初是谁说的,“今夜月色正美,你我不妨一起到园中赏月。对了,先让人备上点梅花酥,我们回来时正好能一起吃。”

念夏这时候,哪还记得自己刚才还没胃口,她只记得乔安说的那句“我们回来时正好能一吃。”

听听,明明说的是一、起、吃。

……

第二天,华湘真人那里的小道童为乔安传来了一个消息。

华湘真人病倒了。

据说病得相当严重,乔安这几日都不用再去她那里了。并有言,乔安她身体底子弱,未免过了病气,就不用去看望她了。

念夏表面上任何情绪不显地送走小道童,心里却在想道,这是心虚了吧?

为人师表的,居然差点与自家弟子的未婚夫的发生苟且之事,这之后怎么还能坦然面对自家弟子。更何况华湘真人她还是个未曾还俗的出家之人,要是昨晚里小姐不曾出声打断他们的事情,她又该怎么面对游清观的那些女道们?

念夏一心认为华湘真人是在装病,然而事实上华湘真人是真病了,且如她那小道童说的那样,病得不轻。

华湘真人此前一直清心寡欲着长大,然后一头栽进了一张名为张道青的情网中。她甚至做好了把自己交给张道青的准备,这已经是她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情况下,所能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了,然而一切都还没开始就被人发现了。

那种被人围观的羞耻,盖过了冲上大脑的爱意,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因事情暴露而产生的惊惧紧张,以及对自幼所受教导的悔愧内疚,不断纠缠着她,折磨了她整整一晚。昨夜又吹了些冷风,一夜过去,就难以避免的生病了。

甚至她心里还在想,这样也好,生病了就可以不用再去见任何人了。在这般自我放任下,华湘真人就病得更重了。

卫父卫母知道华湘真人生病后,对此非常关心。不过华湘真人本身就医术绝佳,她身边的道童又特意过来告知了一声不用为她请大夫,他们也不好贸然做出什么安排,于是只好告诉道童,真人需要什么药材,跟府里的管家知会一声就行。

……

话说,卫父身为应临书院的院长,经常有寒门学子投贴拜见。这些拜贴全都由他亲自看完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能一封也不看。

因此,府里有专人负责挑拣排序,卫照婉的兄长卫照华也经常替卫父分担一下,这一样来,卫父的负担就大大减小了。

这一天,卫父正在书房内喝茶,门外匆匆走来一人。

那人留着一把长髯,个子高瘦,手里拿着一沓手稿。

“院长,昨日府中收了好多请求雅正的诗稿,我想院长还是亲自看看吧。”

卫父看了他手中那厚厚的一沓,笑道:“李兄,莫非这都是昨日的?”

那人先是承认了,但是接着又摇了下头,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卫父有些惊讶,他说:“我竟不知该说怎么突然间有这么多人来投诗稿,还是该说难得有这么多的诗词能入得李兄的青眼了。”

他接过诗稿后,没看内容,而是先随手翻了一下。

这整整一沓诗稿,页页字迹相同,笔法自成风格,瘦劲奇崛,开张间气度纵横,竟是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字体。此世不存在“宋四家”,卫父更没可能见过黄庭坚的书法,然而即使如此卫父依然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字。

只不过……

“这些诗莫非都是同一人所作?”

那姓李之人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这些诗稿虽是同一人所书,但是作者却各有其人,不过这些人的名字我一个都没听说过就是了。”

卫父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翻看着诗稿,只是原本还漫不经心的姿态,在他翻看了几张诗稿后就全然无踪。

他的神态庄重严肃,眼神也变得更为专注。

李姓之人对他这副姿态毫不意外。

连续看了七八首,卫父已经耐不住性子一首首慢慢品评了。他飞快地翻了数页,然后随意停留在了一首诗上,读完后又随意挑了一页。

少顷,卫父满脸愕然地看向那李姓之人:“这些诗……”却是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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