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仿佛在此时停滞了片刻, 连同张道青*表现出来的自信、从容一起被冻结在了他的脸上。

随着时光的解冻,他脸上的镇定也随之消融, 他的双眼里充满着惊愕与惶恐。巨大震惊之下,他甚至向后踉跄了一步。

无论如何, 他都想象不到,卫父居然也会背这首刘禹锡的《秋词》。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太超出他的预料,哪怕张道青在这段时日里一直在设想他的事迹暴露了该怎么办,他都不曾预想过这一幕的发生。

卫父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张道青,他注意到了自家学生脸上的惊惧,他问道:“你在害怕什么?”

惊魂未定的张道青下意识地否认:“不,我没有……”

卫父没等他解释什么, 而是追问道:“你到底在怕什么?”

就算是张道青交上他那不堪入目的文章时, 卫父也不过是皱了皱眉头,继而将一切情绪强压在了心底。然而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居然带上了几分迫人的意味。

张道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我不明白院长的意思。”

卫父放下手中的茶杯, 茶托与桌子相碰撞, 发出的那声脆响仿佛敲击在了张道青的心间。小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过去添茶,最终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弹。虽然老爷面上没有丝毫怒意,但他还是看得出来,张公子像是有什么地方惹老爷生气了。

“你是在怕我,还是在怕这首诗,又或者你害怕的根本是由我来念这首诗?!”卫父的话语中已带上了几分质问的语气。

张道青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

难道卫父就是那一夜在后花园中念诵《桓灵时童谣》的人吗?

这个念头刚闪过,就被张道青否定了。

先不说两者的声音完全不同, 而且他记得,那一日卫父是被知府大人请去做客了。更关键的是,以卫父如今的地位,他要是想针对自己,根本无须让他知道,他或许直到死都不会清楚到底是何人在对付自己。

张道青不停的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不能就这么慌乱下去。那么多影视、小说作品中,很多时候原本不会遭遇什么事情的角色,都是自己先乱了阵脚、自暴自弃,才让人抓住了把柄。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要镇静不能慌,但越这样想,他却越是止不住心神不定。

他急中生智,说:“学生不明白院长所说何事,刚才只是有些惊讶怎么也知道这首诗。这首《秋词》是学生许久之前就写好的诗稿了,乍逢院长考问,一时紧张就拿出来充数了。许是小厮给我打扫书房的时候,看到了我的诗稿把诗传出去了吧,不知院长是从何处得知的这首诗?”

然而他刚说完,心里就咯噔一声。

这说法看似完美无缺,实则太容易令人辩驳。

然后他就听到卫父不咸不淡地说:“原来如此。那你还有没有其余的诗稿,为师不爱酒不爱吃穿享乐,就爱诗词,拿来让为师看看吧。”他没有说的是,不仅是《秋词》,连那首《小池》他也是会背的,只是没背出声罢了。

张道青哪拿的出什么诗稿!

他太清楚自己脑海中那些诗词歌赋的价值了,他生怕自己将它们抄写下来后,一旦有人看到就会被人剽窃了去。只是剽窃了诗都还算好的,万一遇到杀人夺诗的人,那他就无计可施了,想那位写“近乡情更怯”的宋之问,为了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杀了自己亲外甥刘希夷,这如何能不让张道青心生警惕。

因此他哪怕是为了加深记忆默写诗词,也会在写完后立即将纸张烧毁,从不留任何诗稿。

张道青干巴巴地说:“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听了院长的教诲,最近都在忙于研习策论文章,除那一首《秋词》外,我暂时没有其他的诗稿了。”

卫父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说:“是吗?我看你今日心绪不能,估计让你现在立马作诗你也是写不出来的,就不难为你了。你今日回去我也不布置什么功课,就怨刺诗、怀古诗、咏物诗、送别诗各写一首,后日清晨来交给我。”

然后他摆了摆手,让张道青直接回去。

张道青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有些僵硬地行了一礼,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

乔安不知道张道青在卫父那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她敢肯定,她之前递到门房那里的那几沓诗稿发挥作用了。

因为张道青又来找她了,而且这次他几乎连从容不迫的假象都无法维持了。虽然他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风度翩翩,但是他与她说话时的目的性却加强了许多。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似不经意的提起两人幼时的一些美好记忆,以及原身与卫照婉相处时的一些场景。

然而,真正的卫照婉早已经去世了,他说再多乔安也不会有所触动啊。

不过她有没有被他的话语打动是一回事,喜不喜欢他这种行为是另一回事。

乔安能感觉到曾经的卫照婉与张道青是真心相爱的,两人相伴着长大,青梅竹马。那种感情稚嫩又青涩,或许会因为没有历经过风雨而稍显脆弱,但就像水晶一样,是那般的晶莹剔透。

哪怕乔安以一个外人的角度看过去,都忍不住为这份纯真的感情笑一笑,然后在心中感叹一声,这才是青春啊。

而张道青只是单纯的把这份感情当做了一种可以利用的手段,把原身与他心慕之人曾经朝夕相处的甜蜜回忆当做一份可以使用的筹码。

两人的价值观从根本上就有着很大的不同,于是乔安对张道青的接近就更加无动于衷了。

张道青这也是被逼无奈了。

他回去后,本想好好写一写卫父布置给他的诗。

但是每当他要下笔时,他就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他不知道卫父是只知道一首《秋词》,还是不止如此。

卫父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但是不写是不行的,只有不断的写诗才能维系自己的名声。然而要是写的话,他又害怕今日在卫父书坊里的那一幕重演,那个幕后人既然能让卫父知道《秋词》,自然也能让他知道其他诗,更能让其他人也知道这些诗。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有那么片刻,他甚至想着逃离卫府另起炉灶好了。但是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了,古代民生多艰不是说笑的,光是从京城到应临的那一路上,他所经历的、看到的一切,就足以让他心生畏惧了。

事实上,如果张道青一开始穿越到这个世界时,两袖空空,家贫如洗的话,或许此时还有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但是他一来到此世,就是一方书院的院长的得意弟子,又是院长的未来女婿,衣食供应从无短缺,实在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他心目中,过得最紧巴的那段日子,也不过是刚穿越过来他的诗才刚刚被人发现还没有彻底扬名,谨守着原身剩下的那点财产的时候了。然而真正家境普通的学子,每日衣食住行无不是精打细算,哪有财力像他那样能够一口气直接租住一整套院子。

他回到应临后,纸砚笔墨都有卫家供应,这一套物事里没有任何珍品,顶多评个中等货色,然而即使如此,也足以逼得那些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两银子的贫寒学子一家人吃土去了,此吃土不是玩笑话,而是真的逼得人全家去吃观音土。

他也怕得罪卫父,在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心中还怀着些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气,但随着他的名气越盛,他接触的层次越高,他对他们的能耐也越加知之甚深,他也越发想做这样的一个人。

张道青怀着最后的期望,从他记忆里的诗词中把怀古诗、咏物诗、送别诗、怨刺诗各挑出了一首抄了下来。

在后日清晨时,交给了卫父。

卫父在拿到张道青呈上来的诗稿后,先是问了一句:“这是你昨日刚写的吧?”在得到张道青的承认后,他这才看向张道青的诗作。

张道青知道,这或许是卫父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不过他没猜到的是,这不仅是卫父给他的机会,也是卫父给自己的机会——最后一次相信张道青的机会。

卫父看完这四首诗,沉默了良久。

他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枉他自诩有一双识人的慧眼,不曾想最需要他看清的人就在他面前。

卫父已经有些明白了,那个将诗稿投至卫府的人,明知道张道青的所作所为还要这样做,许是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走吧。”卫父声音低沉地说。

张道青莫名的听出了卫父潜藏在这三个字里的意思,卫父这不是要自己回去,而是在说——他该从卫家离开了。

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卫父什么时候从书房内走了出去都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抱负,他的梦想,彻底完了。

……

当年照婉和张道青之间的婚约还是卫父一手操持的,出了这档子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去见自家女儿了。

道青已经不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勤奋上进,诚恳踏实,为人有些稚拙却温和的孩子了。现在再看,他绝不是自家女儿的良配。但是这事又不能直着说,卫父生怕自家女儿突发心疾,转过头把卫照华从书院里拎回家,让儿子帮自己做说客去了。

就像乔安一开始认为的那样,哪怕是不告诉卫母张道青与华湘真人之间的事情,当卫父认清张道青后,她与张道青之间的婚约自然而然的无法再维持下去。

这让念夏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卫父与府中的李姓清客商量了一下那几沓诗稿该如何处理,他们猜不透这里面是否还有别的筹谋,以防万一,这些诗稿不能再这么私藏下去了。

两人商议着,干脆把这些诗稿公之于众算了。

卫家向来以诗书传家,家中藏书刻书无数,更经营着数家书坊,想要刊印发行点什么实在是太简单的事情了。乔安当初把诗稿全写出来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想那大诗人陆游就是出生于藏书刻书的世家,简单点来说就是他家相当于集图书馆、藏书馆、出版社于一体,陆游的诗作也因此能够存世近万首。乔安从这上面得了灵感,如今有机会把这些诗传扬出去,她当然不会放过。

卫父有些疑虑:“只是这么做会不会引得那投诗稿之人心生不快?”

李姓清客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是这些诗稿的主人,要么死命藏着,要么大肆宣扬,因为我知道,这些诗稿,但凡有他人看到了,就已是锋芒毕露,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哪有又藏又不藏的道理。院长只管把事情的来由经过刊印清楚,最好再把这诗稿往院长的同侪、上司那里一寄,来个利润均分合伙刊印,要是那人真找上门打起那口水官司来,天塌了由高个顶着,圣上来了也不怕。”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问:“只是……院长真舍得那张道青?”这诗稿一刊印出去,哪怕什么都不说,旁人也能猜出点什么来。

卫父平静地说:“我认识的道青,不是他。”

……

张道青自那日浑浑噩噩的被卫父赶出了卫府后,他就一直处于一片茫然的状态中。

他连书院都没有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文章水平不够,作诗的本事又被人彻底拆穿,他这样一个假举人,再留在书院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说不定到那时,连自己不是张道青的事情都被会揭穿,被人直接烧死或是沉进水里。

而且他明白,剽窃诗文是文场上的大忌,只要卫父把这件事宣扬出去,他的文人生涯也完了。

虽然离开了卫家,但是张道青仍旧时不时关注一下卫府的动态。

他现在只期望那卫家小姐对自己抱有情谊,在她的坚持下,卫父迟早会派人来接自己回去的。

但是事实只会让他失望了,想也知道乔安怎么会让他再回到卫府呢?

直到这一日,他路过卫家书坊的时候,听到书坊里有不少书生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恍惚中他从他们的讨论中听到了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紧接着又是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又或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些诗都是真正的经过时间筛选过的传世之作啊!

他们怎么能就这么白白地印刷出来?

然后他好像听到了自己曾经所作的诗,不,是自己曾经抄的诗,他听着听着,不知是又听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忽然一变,像是生怕有人认出自己,连忙离开了书坊,不敢在原地停留。

张道青离开卫家后,一开始时,念夏还经常打听一下张道青的动态说来给乔安听,但是后来就连她都觉得实在没意思了,就没再去打听张道青的状况。这张公子走他的阳光道,她们走她们的独木小桥,管他过的好不好呢,反正是与她们再没关系了。

不过他之前的名声实在太盛,念夏不去理会他,不代表其他人不会理会他。正所谓天才必遭人妒,更何况他还算不得什么真天才,这时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再想让人轻拿轻放,岂是那么容易的。成名时迅如烟火,败时也似烟火。

卫家刊印的这份诗稿自然也流传到了华湘真人的手中,当她看到那由卫父亲自编写的序言时她就突感不妙。

她翻看着这崭新的诗集,不出意料的,里面也有张道青的诗。只是让她在转瞬间变得面无血色的是,上面题写着的作者都另有其人,无一篇诗作写着张道青这个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什么都明白过来。

她的眼睛望着虚空,原来自己从始至终就爱错了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更讽刺的吗?

华湘真人现在只觉得在卫家呆的每一日都是一场煎熬,这里的每一棵花草都似是在提醒着她曾经留下的一举一动。

没过多久,华湘真人就找上为卫父卫母向他们辞别,直言自己欲回游清观。

当乔安得知华湘真人回游清观去了的时候,她想着,等她这边把剩下的诗都誊抄完,她就找个游清观适合她静养身体之类的理由,也搬到山上去居住好了。

不过她记忆中的诗词实在太过庞杂,即使只抄写最有价值的那些,数量也少不到哪里去。

她翻了翻卫家之前刊印出来那套的诗集,感觉质量还不错,看起来能保存很久。再加上书坊里卖出去的那无数套诗集,必然会有人在私底下继续翻印、再次誊抄,传个千百年绝对不成问题。

只是这样一来,大概要为这个世界的后世学者留下一个千古难题了吧。

在同一个年代,一口气出现这么多的精华之作,还全都是此前不曾听闻、寻不到踪迹的诗人,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有多少文人学者栽倒在乔安随手挖的深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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