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 我这茶没了,你来煮水。”

一句话, 周尧吩咐的理直气壮,无比自然。

封姜其实挺理解。

周尧是大皇二皇子, 身份尊贵,再怎么落魄,身边也是一直有下人伺候的,许到楚地之前,都不会自己穿衣服,吩咐别人伺候,可不就是习惯使然, 理所应当?

他不理解的是, 周尧理直气壮使唤别人,自己不应该理所应当被使唤啊……

他从小到大就没伺候过人,脸长的凶,脾气不好, 一直都是刺头, 别人看了他不吓的跑开算胆子大,还想叫他伺候?

可周尧就是胆子大,他竟也……吃这一套!

手脚麻利的把水煮好,给周尧沏了新茶,他才反应过来,是不是酒喝的有点多,有点乐出头了?

不过最终, 他给自己想好了理由。

这是他暂租的院子,他是主人,周尧是客,客人来了,主人沏茶招待,不是很正常?

相通了,封姜就把这事给撂下了。

两个人在房间里,跟一个人不同。

茶可以继续喝,撂开别人自己看书,就稍稍有点过了。

聊天吧,封姜还记着自己目的,总会时不时试探,他们之前是不是认识,为什么周尧对他这么熟悉。周尧当然也可以试探,比如深度分析封姜此来楚地目的,为了传国玉玺?为什么?

可这样,就得费心思。

这几日事情发生的太多,将来的忙碌也是显而易见,好不容易能偷这么半日闲,他们还都挺不愿意动脑子的。

不能聊天。

干什么好呢?

封姜拿了副棋盘出来,下棋吧。

周尧不置可否。

于是两人下棋下了大半天……

夜里,戌时三刻。

和周尧大战三百回合犹不过瘾的封姜突然顿住,耳朵轻轻动了动。

周尧顿时明白,轻轻放下手中棋子,不敢大声,做着嘴型问他:有人来了?

封姜轻轻点头,吹熄了烛火。

其实为了计划顺利进行,这个房间做过小小改装,他们所在正中间的位置,四周都有黑布屏风,高高围起,就算点了烛火,也不会往外露一丝。

但一般动静不需要在乎,等的重点人物来了,正往里走,却是要注意的。

灯一灭,四周一片漆黑,周尧哪哪看不到,便坐好了,不敢随意动。

突然间,手上覆上一只大手,温暖,干燥,掌心烫的惊人……

嘴唇同时被人用指尖点了点,这是在提醒他,别出声。

下一刻,他被打横抱起,换了个位置。

虽然知道这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周尧还是耳根略红,有点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嗯,他还挺开心的。

他悄悄垂头,又靠近了封姜一点。

今夜有残月。

站的位置选好了,就算周尧这样视力不好的人,也能看清来人些许动作。

来人轻身功夫很好,无声无息,窗子被打开前,周尧没听到任何动静,窗子打开时,他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看着窗子静悄悄开启,他还吓了一跳。

谁能这么厉害,开窗子都不发出半点声音的?

窗子是木框,冬日风寒受冻,不动它它都会吱呀的响,动了还不响,这技术……也是够让人叹为观止的。

来人很瘦,小小一只,窗子一打开,一提气一拧腰,人就跟着溜进来了。

落地也是无声无息,为了缓冲力道,还就地打了个滚,跟个灵猫似的。

之后来人原地站了站,似是听有没有动静,觉得安全了,才又开始动作。

似是想找出房间主人身份,来人重点放在了各种柜子,衣服,书信上。他翻的很小心,手巧,无声,惊动不了任何人,翻完还顺便恢复原状,修长手指翻花似的,行云流水,还挺有美感。

这边翻完了,他缩着手,踮起脚,转个方向,换一边继续翻。

突然间,不知怎的,桌子被碰到,桌上插了花枝的梅瓶摇摇摆摆,眼看着就要往下摔——

这人一个鱼跃,扑倒在地上,险而又险的接住了梅瓶……

他还长长叹了口气,吐了吐舌。

周尧差点笑出声。

这出默剧还真是好看!

来人转完屋子两边,开始往封姜和周尧的方向走。

周尧戳了戳封姜肩膀:够了。

封姜特别坏,等来人再往前走几步,几乎要到眼前,他才突然手指一动,吹亮了火折子。

把来人给吓的……

尖叫一声,直接蹿到了梁上!

封姜抱着周尧走到桌边,点亮了烛台,斜眼看着那位梁上君子:“好玩么?可是还想继续?”

梁上君子似是臊着了,屁股对着封姜,不出声。

“别躲了,刚才声音都喊破了。”

即便方才只有短短一瞬,即便对方蒙着面,只露出眉眼,不小心发出一声短促尖叫,也足够周尧把人认出来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大盗图七,还是……王珈?珈珈?”

梁上君子仍然在装死。

周尧和封姜对视了一眼,周尧笑的,肩膀都抖了,差点憋不住声音露出来。

封姜揉了揉他的头,压着声音问梁上:“要我把你请下来么?”

王珈终于知道时不与我,早晚要面对,干脆跳下来,扯开面巾就委屈巴巴指控:“你们,你们俩欺负人!”

周尧眼睛都笑弯了:“我们怎么欺负你了?”

“你们故意做局坑我!”王珈气的直抓头发,“我早就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就不应该来!”

他跳着脚叉着腰咆哮:“你们怎么知道是我,怎么知道这样下局我会来的!”

“很简单啊,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周尧颊边隐露,眸底笑意狡黠,“我们猜到你是图七,猜到了你想干什么,顺势下手,你怎会不来?”

王珈嗷一嗓子,蹲到地上嚎:“失策了啊——王珈你个笨蛋,知道周尧不好惹还往前沾,叫你沾!”

周尧看到王珈这模样,略有些心软,倒了杯热茶,过去递给他:“这么难受,事情不顺利么?想抓的人没抓住?”

反正都丢过脸了,皮也被扒下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王珈站起来,一口气把接过来的热茶干了,鼓着脸:“这你也能猜到?”

周尧:……“这次是凑巧。”

真的。

“还真没逮住,”王珈摆了摆手,没在意这点细节,“那群天杀玩意儿忒贼,比我还贼,滑不溜手,都近在咫尺了,还是被他们跑了。你们这一出,我直觉就有点不对,可我急啊,没细想,就来了,果然入了你们的套!”

“你竟然会这和大块头合作,还一起骗我!”

他捂着胸口,委屈,控诉,可怜巴巴,一双圆圆眼睛瞪着周尧,仿佛十分接受不了。

周尧:……这感觉,怎么像他是负心汉,被王珈这小媳妇当场捉了奸?

封姜不满周尧和王珈之间过于亲近的气氛,捏动手指活动着关节,凶恶眼神一凛:“你自己招,还是要我出手?”

“别呀——”王珈跟受惊了的兔子似的,疯狂给周尧使眼色,“尧尧你管管他,管管他!”

他是大盗,又不是大侠,怎么打得过封姜!

封姜这下不但活动手指,还开始残酷冷笑了:“他在装样子,尧尧莫要理会。”

莫名变成尧尧的周尧:……

他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拿起白日没看完的那本书,转身欲走:“你们还想玩,就再玩会,我看会儿书,什么时候想谈正事了,再来寻我。”

封姜眼神一厉。

王珈立刻举手求饶:“我现在就想谈正事了!尧尧别走,我跟你说正事!”他蹦跳着走到周尧跟前,抱住周尧胳膊,把锅推给封姜,“还不是这个大个子坏事,非得缠着我要揍,我跟尧尧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封姜:……小人!

王珈回过脸,冲封姜扮鬼脸。

他还亲昵的拉着周尧往桌边坐:“尧尧坐这,离炭盆近!我最会给炭盆添火了,保证无烟,保证暖和!”

周尧倒的确很喜欢这一点,因为他自己怎么也干不好这件事,看向王珈的眼神越发柔和了起来。

他越温柔,王珈就越放肆,后来都敢直接和封姜呛声了。

封姜:……

三个人终于重新坐好,准备说正事。

“我方才说的是实话,我与周尧是朋友,周尧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分享,但在此之前,我有句话想问二位。”

王珈不再插科打诨,神情平静下来,圆圆的眼睛透出几分智慧和认真:“你们现在,是代表大皇子四皇子,还是仅只代表你们自己?”

周尧封姜齐齐一顿。

王珈不傻,这句话,直接问到了点子上。

认识这些日子,大家互相有所了解,周尧看过大盗图七的卷宗资料,和王珈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还一床睡过,他知道,王珈其实是个单纯的孩子,起码待他,非常真诚。

王珈大约也很愿意和他交朋友,但对大皇子四皇子,却是敬谢不敏。

如果他和封姜只代表自己,那么可以交心,如果代表大皇子四皇子,不好意思,别怪他有所保留。

“周尧睿智,这位方护卫,本事也很大,我呢,也不算太蠢,这些天日夜看着,勉强能看明白。我不想与你们为敌,朋友多了道路就宽,我王珈,有这个胆子和你们交朋友,但大家都有秘密,我这话,说多少,说到哪……你们得给我划个度。”

王珈这话,说的略有些意味深长。

周尧和封姜对视了一眼。

既都不是蠢人,话就直说了。

“我二人仅代表我们自己。”

“可能顺便会搞点事,看起来像帮大皇子和四皇子,但你放心,我二人保证,必不会牵连于你。”

二人话音笃定,意思十分明白。

王珈一拍桌子,笑的见牙不见眼:“这就对了!那俩蠢货,哪值得你们这般付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可提条件啦!”

封姜伸手示意:“请。”

“大家交情好,丑话也得说在前头,划出道道来,万一出了岔子,也别互相指责。”王珈小脸一派严肃,十分认真,“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都说,但所有话,只这屋里你我三人知晓,出了这道门,你们同别人说,我可不认。你们要是事不顺,也不能起意坑我,我年纪小,旁的不多,心气一大把,大不了一拍两散,江湖这么大,哪不能容身?别的不行,我图七躲一躲,把自己藏住,或者气不过去谋个人害个命,也不是干不出来。”

周尧听这话都乐了,这不像要说消息,简直像交托性命!

“这么信我们哪。”

王珈皱了皱鼻子:“你俩都敢互相相信对方,我怎么不敢?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当然,也有一多半原因,是这些日子看着这两人为人处事,很欣赏他们的本事和性格,本就想交往。

周尧不知怎的,想起了王珈的哥哥:“你哥哥看到你今夜表现,一定会难过的想哭。”

王珈陡然垂了头,捧着茶喝。

周尧福灵心至,突然道:“你哥哥该不会不知道你是大盗图七吧?”

王珈鼓着脸,瞪了他一眼。

周尧就明白了:“哦,你哥哥不知道。所以你这江湖儿女,是悄悄做的?你哥哥知道会打你屁股?”

王珈愤怒拍桌子:“还要不要说正事了!”

周尧憋着笑:“好好,你说你说。”

“从哪说起呢……”王珈迅速抱着胳膊进入话题,十分烦恼。

封姜指尖敲了敲桌面,替他找了个方向:“从你知道‘皇家重宝’被你偷了开始。”

说起这个,王珈就委屈了,特别委屈。

“我知道这重宝啥玩意儿啊,就说我偷的,我像那么没品,到处惹事的人么?”

周尧想起卷宗里大盗图七那些丰功伟绩……默默和封姜对视了一眼。

还真的挺像的。

熊孩子一个。

“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是我拿的东西,我都承认,我还当场留签名,不是我拿的,休想扣到我头上!之前也不是没人这么干过,一些小偷,怕担麻烦,就学我的签名说是我偷的,结果我找到他们,狠狠收拾几顿,他们就不敢了,这回也一样,我知道有人扮我,特别不高兴,就回来准备揍人——谁知点子这么扎手!”

王珈还是很委屈:“这种事,说起来我是行家,有时候都不用走现场,随便听点消息,就能找出谁那么大胆让我背锅,可这一回,我走了现场,还是丝毫头绪都没有。”

周尧想起调查现场时的卷宗:“听说案发时,周遭非常安静……”

“被下了药了呗。”王珈翻了个白眼,“当时在现场过了一遭的,至少有四拔人,近五十个,不下点药,那么大动静,等着人喊抓贼么”

“现场太杂,找不到最后东西到底归了谁,又是谁提出让我背锅,在外头找了很久线索,就是找不到人……我得自救啊,就琢磨着编了个幌子。”

“没错,什么重宝必须得有图纸的话,是我编的,图纸是我造的,那个任嘉,也是我花银子雇的。”

王珈认的很坦然,抖着小眉毛:“你看他就叫任嘉,任嘉,假人,多配我的意境不是?”

“所以那一日,你在场,你必须亲眼看着都有谁来。”

周尧指的是群贼聚首那日,所有小偷手持一样的帖子,为了同一桩事,最后还自相残杀起来了……

“我只料到他们会感兴趣,没想到他们贪财心竟那么切,还自相残杀了。”

王珈深呼口气:“我当时想着,那群人好像都不是江湖人,我这网放小了,他们可能不知道,只能往大了来,搞的人尽皆知,他们也就知道了。这么多人盯着,大皇子四皇子还盯着,也利于我隐藏么。我当时是准备找个办法近点看的,结果遇到了你,你推了我一把,我就正好了。”

周尧:……还是白心里有愧了,他竟然送佛送到西了。

封姜:“你等人来了么?”

王珈叹了口气:“没来。或者来了,没往里走,没跟着那些蠢小偷一块冒头。”

“还好你有第二层准备。”

“是啊,我要没后招,这一下就一败涂地了,后续接不上,是人都知道这是谎言,再想套人就不容易了!”

封姜:“徐风掳周尧那夜,你也在场。”

王珈拍胸脯,十分骄傲:“小爷无处不在!那夜徐风注定要死的,尧尧危险,你不救,我都会救哒!”

封姜横眼看他:“那夜玩那么大,揪出你要找的人了么?”

“就是没有啊……”王珈长长叹气,“那群人特别谨慎,我费这么大工夫,花了不少钱,还填了不少人命,他们还是半信半疑,直到拍卖会当天,才露出一点苗头!”

说到这里,他眨眨眼,搓着手看周尧:“伤人命是我不对,但我从不滥杀无辜!当夜每一个人,都是我细心调查完,再周折安排好的,死的人都是干过坏事,该死的!”

周尧静静看了他一眼。

王珈立刻举手:“包括徐风!他可坏了,你是不知道,他手底下都死了多少小姑娘了!”

封姜指尖继续敲了敲桌面:“所以你和林琛早就谈好合作了。”

“你们连这个都知道?”王珈瞪圆了眼睛,震惊一会儿,就认命了,“算了,你们这样的,属于妖孽,干不过。”

“没错,我和林琛是谈了合作,接触时的话长,没什么值得说的,总之,在锦华庭里,我找大皇子是真,顺便和林琛聊聊,也是真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林琛有个皇帝爹,本身是个皇子,我以为他只是皇上的心腹。大皇子四皇子不是皇上的亲儿子么,两个人又挺能折腾,挤兑的皇上都快没地方站了,皇上虽然没亲儿子,但身体还好,十年八年死不了,这么憋屈也是难受,我以为皇上想搞事,敲打大皇子和四皇子,确定他独一无二的霸气地位……”

他和林琛,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他在江湖,有了林琛,才能有更多官方渠道,方便他查探敌人消息,以及,知道更多人的八卦。

比如大皇子四皇子,比如周尧,比如封姜。

林琛那里需要,他便提供一些‘旁门左道’的便利。

周尧:“所以黑市拍卖会的局,有你的份。”

王珈缩了缩身子:“林琛不是江湖人,别的事情,他能帮忙,这件事,自然我出力更多……”

封姜:“秃鹰同你和林琛,有没有合作?”

王珈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同我没合作,若是有,肯定是和林琛私下谈的。”

“拍卖会场,毛三之死,你是不是对我撒了谎?”

周尧看着王珈的眼睛:“你说你进去毛三就死了……你并没有看到凶手,是真的么?”

王珈摸了摸鼻子,目光有些闪烁,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周尧立刻就明白了。

他看着杯中茶水,轻轻叹了口气:“提醒我凶手的纸条,是你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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