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独孤九带着莫焦焦离去, 鸿雁仙子等人忙凑近检查流光的情况。

连云山俯身将倒地的少女抱了起来, 看着怀中脸色惨白、显然极为痛苦的流光, 心疼地叹了口气,自责道:“师妹受苦了,那邪物也不知在她体内躲藏了多久,我每日与她在一处竟一直未曾发现。”

“师侄无需自责, 这事怪不了你。”鸿冥老祖摆了摆手,替流光把了脉后,又接过鸿雁仙子递过来的清灵水,给少女喂下去, 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凝重。

“以流光的症状来看, 她显然并不知晓自己无意识中被邪灵操控了, 师叔适才所言同样证实了这一点,只不过……这邪灵入侵的前提是流光心有杂念,道心不稳。啧也难怪师叔动怒, 我早说了让她不要过分沉迷研究别鹤, 非是不听!”

“如此说来……”连云山犹豫道:“近日我与师妹在一处,她总说头晕目眩,做事时常做到一半就睡着了, 我原先是想她近来忙着监视顾师弟, 才会如此疲乏。”

“哦?”鸿雁仙子忽然出声问, “你说顾朝云是流光负责监视的?此事宗主不是交给你了吗?”

“师尊一开始确实是让我去做。”连云山惭愧道,“但随后师妹与顾师弟处得更好一些,师尊便让我俩换了。”

“也就是说, 流光这阵子接触过的人,除了我们,最多的便是顾朝云了?”鸿雁仙子问。

“正是。”连云山肯定道。

“得!”鸿冥老祖闻言便一拍膝盖,“合着本道这宝贝徒弟会被邪灵控制,很大可能还是因为我另一个徒弟?真真造化弄人!”

鸿雁仙子见状微微皱了皱眉,抬手将桌案上的食盒和水壶等物事都收进了储物戒,才道:

“此事暂且到此为止吧。师叔虽有决断,但到底告知宗主为好,那幕后之人不论与顾朝云师侄有无干系,我们都必须彻查到底。流光受此无妄之灾,纵然与她道心不稳有关,也合该给她讨个公道。至于师叔那边……”

“这你就放心好了。”鸿冥老祖摸着胡子道,“他向来最明事理,流光又是他重师侄,他还不至于为此迁怒。”

***

天涯海阁中发生的诸多变故,皆被彻底封锁了起来,除了在场的几人与事后被告知的鸿御老祖,外界却是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却说顾朝云被莫焦焦一顿“冷嘲热讽”后,大受打击,随后比试又因伤势加重无法参加,只好提前退离了拭剑园。

他几乎一回到自己的洞府便趴在榻上痛哭出声,声线悲戚,消瘦的身子不断颤抖,接着又取出了烈酒痛饮,苍白的脸上尽是不正常的酡红。

体内的残魂见不得他糟践身子的模样,嗤笑道:“仅仅一个小娃娃,就能将你打击至此?顾朝云,你未免太过懦弱,不战而败,当真无用。”

“你又不是我,哪里知道我心里有多苦?”饮酒的少年闻言愤然反驳,又捂着闷痛的胸口猛咳了一阵,喘着气道:“就算你们救了我又如何呢?你说的一切承诺统统未曾兑现!崇容连正眼都不瞧我!你还跟我说姻缘天道注定?什么命途?不过都是诓骗我的。”

“天道注定之事难不成有假?你莫不是不信任我的能力。”残魂冷笑道:“事在人为,我早替你铺好了路,你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怪得了谁?”

“我有什么优势么?”顾朝云扬手挥落桌上的酒杯,目眦尽裂,“前世求而不得,为了崇容一幅画无辜枉死于宗门之内,无人伸出援手!今生借尸还魂,却屡屡受挫受人轻视!天道于我何其不公!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是看不透。”残魂长叹一声,怪笑道:“顾朝云,重活一世,你也没有任何长进!就你这样事事抱怨,畏缩不前的样子,依我看,你就算投胎成那娃娃,崇容也瞧不上你。”

“是啊……”老者的话一出,醉酒的少年便猛然抬起酒坛,冰冷的烈酒顷刻间从他头顶浇下,少年却闭着眼睛忍受着,待烈酒悉数倒尽,他才将酒坛扔到桌上,捂住脸喃喃道:

“上辈子难得见他一面,这辈子又何尝不是?我永远如同跳梁小丑,再怎么变也成不了他喜爱的模样……曾经好歹还有一腔孤勇和真心,如今身子毁了,诡辩成性,占了别人的身体不说,连灵魂都是污浊不堪的……”

他俯身趴到桌案上,自言自语道:“那孩子分明没有丝毫嘲讽之意,我却无地自容,谁让我永远都在模仿他人呢?这身子的主人若是知道我活成了这副样子,恐怕死了都不会瞑目吧……”

“顾朝云!”老者见他越说越离谱,不由怒斥道:“不过是被说了几句,你就颓丧至此,那你重生的意义何在?我早告诉你他已经死了!别再想着退缩,你只能待在这副身体里替他活下去!”

少年闻声微微动了动手指,缓缓攥紧衣袖,一言不发。

老者这才退一步哄骗道:“何必执着于过往?修道之人,当一往无前。你也无需如此畏缩。那个绿衣服小娃娃看着就是个好相处的,相貌又和崇容相差如此巨大,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往后慢慢来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可我从未见过崇容师叔祖那么疼爱一个人。你不懂,他对那个孩子有多纵容。”顾朝云悲哀道。

“嗤!你莫不是和焚忧一般昏头了?”残魂难以置信道,“小娃娃再讨喜,也是个孩子。你同他争宠有何意义?爱屋及乌,你莫非不懂?崇容一生光风霁月,最是看重因果道义,若你连他怜惜一个小娃娃这一点都无法忍受,眼里容不得沙子,那么我也帮不了你!”

“爱屋及乌……我知道了。”良久,趴坐着的少年才直起身子,他缓缓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垂下眼,提起剑出了门,往平日修炼之处走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多谢前辈指点。”语毕,竟是带着伤独自修炼了起来。

老者对他突如其来的“顿悟”尚有些措手不及,只觉得怪异,然而少年看起来确实是幡然悔悟了的模样,他也只好压下心中的疑虑,耐心地出声指点。

无论如何,在没到无法挽回之前,他都不可能放弃顾朝云。

***

少年与残魂的对话,几乎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刚刚用完午膳的莫焦焦脑海里。

小孩此时正戴着毛绒绒的奶白色帽子,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暖乎乎的狐裘,被独孤九牵着小手缓缓走在山道上,一只手被宽厚的大掌裹着,另一只手则揣在小口袋里。

原本莫焦焦是不愿意揣着兜的,他没有那样的习惯,更喜欢伸手捏着玉佩。然而外头大雪初停,实在寒冷。独孤九担心他被冻着,不仅强硬给小孩穿了外衣,还不许他偷偷把手伸出来。

好在外袍足够厚实,穿上后又扣好扣子系好带子,里头嫩绿色的袍子也就看不见了,这让莫焦焦高兴了一点。

比起当一只绿辣椒,他更喜欢云朵的颜色。当然,如果能想办法把里头的绿衣裳脱了,莫焦焦就更开心了。

小孩正暗自琢磨着怎么才能穿上红衣裳,顾朝云和残魂的争吵声就骤然在脑海里炸响。悲凄的哭声吓得莫焦焦步子一歪险些栽倒。

独孤九迅速将小孩提起来站稳,确认他无甚大碍后方牵着人继续前行,走路消食。

莫焦焦却呆呆地听着脑海里的争吵,听得一愣一愣的,圆圆的眼睛黑溜溜的满是惊奇。

若是换作以往,听到这样的哭声,莫焦焦定是吓得不敢说话,然而自从认定了顾朝云是云糕之后,小孩就不怕他了。

只是那两个人的交谈对于如今的莫焦焦而言,还是过于高深莫测了。小孩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只觉脑子里嗡嗡嗡得一直在响,似懂非懂。

待全部听完,两人也沿着山道走到了天涯海阁最南面的冉月湖畔。

莫焦焦茫然地回过神来,仰起头拉了拉独孤九的手,仿佛在说故事一般习以为常道:“云糕说话了,他又哭了。”

“说什么了?”独孤九问,牵着小孩靠近湖边。

“就是,云糕在哭,说他上辈子好惨,没人帮他。”莫焦焦懵懂道,“还说,他现在身体的主人四不明目?为什么云糕有上辈子,焦焦都没有。”

独孤九皱起眉问:“是死不瞑目?当是说他的前世,如此看来,顾朝云果然为夺舍之人。”

莫焦焦不太明白夺舍的含义,只蹙着眉头道:“那个老头一直说云糕没用,然后云糕就哭,后来老头就说焦焦不是你的孩子。云糕就不哭了。”

“嗯。”独孤九神情微冷,低声问,“还有别的吗?焦焦能否复述全部的对话?”

“不可以。”莫焦焦摇头,“有东西不让我说话,焦焦只能说我懂的事情,听不懂的就说不出来。”

“无碍。本座大约能推测出来。”独孤九敛起冰冷的神色,俯身将小孩抱了起来,面向广阔清澈的湖面。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湖面上波光粼粼,芙蓉竞相怒放。本该冰封千里的湖泊,竟是反常地冒着热腾腾的白色雾气,衬得方圆百里一片朦胧静谧。

莫焦焦瞅了瞅看起来很烫的湖水,又望向远处皑皑的白雪,疑惑道:“为什么这里不结冰?”

“冉月湖水并非寻常之水,湖中皆为灵露,自千里之遥的火山而生,沿途四十九道法阵炼制,最终注入此地。”独孤九淡淡解释道,“椒椒日后在此修炼,便不惧严寒。”

“那我可以变成辣椒了吗?”莫焦焦兴奋地问,小脸被热气熏得微红。他最喜欢暖洋洋的湖水了。

“嗯。”独孤九将人放下地,蹲下去解开小孩的狐裘,低声嘱咐道:“椒椒游完便上来扎根。”

“好。”莫焦焦听话地点头。待衣裳一褪去便撒丫子往湖边跑,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暖热的湖水里。

只闻扑通一声,小小的绿团子就淹没在泛着热气的湖水中,湖面上同时冒出了几个气泡。

独孤九微微抿紧薄唇,于湖边负手而立,锐利的视线始终盯着小孩消失的地方,眸色幽深难辨。

莫焦焦在湖里舒服地沉了一会儿后,便放出妖力包裹住自己,随着一团艳丽浓烈的红光散去,一株小巧的樱桃椒便缓缓冒出了湖面。

它先是在水里仰躺着喝了一会儿水,随即将全部细细长长的绿叶子塞到湖里去,泡得软软的,底下褐色的根系也放松地舒展开来。

“独孤九,这里的水比落日湖好喝。”小辣椒对着男人传音入密道:“甘甜的味道。还有好多好多的灵气。”

湖边脊背挺直如青松的男人闻言并不意外,回道:“椒椒能尝出来?”

“嗯嗯。”小樱桃椒开心地在湖里绕着芙蓉花转圈圈,软绵绵道:“焦焦变成人,就尝不出味道,变回辣椒就可以,谷主知道原因,可是不告诉我。”

“果然如此。”独孤九缓缓道,他凝视着小辣椒嫩绿的叶子,转移话题道:“此处灵露于你修行大有助益,喜欢便多泡一会儿。”

莫焦焦下意识就想答应,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要给焦焦浇甜汤,焦焦变回植物就可以吃了。”

独孤九闻言长眉微皱,直言不讳道:“甜汤容易引来蚊虫,椒椒若被咬了,本座只能喂你喝药。”

“……”莫焦焦划水的动作停了下来,惨兮兮地回忆了一遍自己被灌药的悲惨经历,一时间不想说话了。

小辣椒不高兴了就沉进湖里去,看着湖面上照射进来的莹莹光芒,委屈地抖了抖叶子。

它不需要换气,在湖里呆多久都可以。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男人低沉悦耳的音调忽而隔着湖水遥遥传来。

“若椒椒能做到每次浇完甜汤便去清洗,本座就答应你。”

小孩嗜吃甜食,人形又尝不出味道,越是尝不出味道便越执着,哪怕已经吃撑了,依旧央求着继续进食,长此以往,先不说他的修行,单单是身体,便无法负荷。沉郁的情绪同样会抑制小孩的健康成长。

如果只是给植物浇甜汤这样堪称奇闻的纵容,就能让他的椒椒平安长大,那么做了也无妨。在决定保护莫焦焦那一刻起,独孤九便负起了全部的责任。

墨发剑修长身玉立,面容肃穆而沉静,仿佛不是在说一件令世人皆觉得荒唐可笑的事情,而是仅仅在耐心教导孩子正确的道理。

莫焦焦闻声就从湖里浮了上来,焦急地游到湖边,伸出碧绿的枝条,软巴巴地撒娇道:“抱焦焦。”

独孤九蹲下/身将辣椒拢在手里托了上来,随即放到一旁松软的黑土地里,低声问:“可能扎根?”

小辣椒应了一声,一摇一摆地在地上蹦来蹦去,待选好了一处最肥沃的泥土后,就伸出根须扎进泥里,直到确认身子稳住了不会被风刮起,才期盼地问:“焦焦扎根就浇甜汤了吗?”

“明日浇可好?”独孤九商量道,“鸿善需要确定原形的椒椒对那些甜食过敏,晚间带你亲自去挑选。”

“好。”莫焦焦开心极了,音调都软乎乎地上扬,它沐浴在温暖的日光和男人令人安心的视线里,只觉得懒洋洋的,昏昏欲睡。

困顿之间,莫焦焦小声地问:“独孤九,以后焦焦能吃到真的糖心酥酪吗?”

“能。”悠扬的嗓音回道,“椒椒终将尝遍天下美食。”

“那……焦焦会有家人吗?”樱桃椒的声音细细的。

“有,我会照顾你。”眉眼冷若冰霜的男人罕见地用了最朴素的自称。

“焦焦想荡秋千,躲猫猫,要举高高……”小孩的声音越来越含糊。

“嗯。”微凉修长的手轻轻抚了抚嫩绿的叶子。

“为什么这里叫冉月湖?”小小的樱桃椒微微往下垂着枝条,摇摇晃晃的,却是要睡了。

独孤九抬手放出一道浑厚磅礴的剑意,将樱桃椒团团保护起来,低声道:“落日湖已与本座识海融合,再无剥离的可能。椒椒一日未能主动回归识海,便一日居于冉月湖。”

残阳晚照,落日西下。隐神谷终究日落西山,那便令天涯海阁明月升起,缈缈清晖护持稚童一生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莫焦焦:焦焦今晚看星星,觉得辣椒头头应该加更。

独孤九:是辣椒园园长。

莫焦焦:对,园长整天懒痒痒的,辣椒都长不高了。

独孤九:是懒洋洋。

莫焦焦:对,星星告诉我的。

偷听的园长:你可爱,你有理。所以明天加更吧。我今晚开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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