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清幽的客房之中, 日光透过半启的窗台,缓缓攀爬而入,于桌案上绘出斑驳的光影。

莫焦焦盘腿靠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自己最喜爱的棉花糖枕头, 正仰着头方便独孤九给自己擦脸。

微凉的汗巾贴上因情绪激动而微烫的脸颊,力道适中地擦拭,随后是汗湿的额头、耳朵和细白的脖颈。

“椒椒可有将你在森林中遭遇之事, 告知隐神谷谷主?”

低沉沙哑的男声于耳畔响起,带着克制的冷静与些许安抚的意味。

小孩闻言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水光潋滟的黑眸中是明明白白的不解。他看着坐在身旁的男人,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道:“焦焦没有说。为什么要说?”

独孤九怔了一瞬, 长眉敛起, 抬手摸了摸小孩耳鬓柔软的发,沉声道:“受伤后理应告知长辈,椒椒为何不说?”

“可是焦焦没有受伤。”莫焦焦有些不安地眨了眨眼, 扔掉枕头, 将男人的手掌拖到怀里抱住,贴在暖乎乎的肚子上,讨好道:“焦焦只是做梦了, 醒了腿也没有变成两段。就不用告诉谷主。”

独孤九默然垂眸,喉结动了动, 低声道:“椒椒那时候难道未曾怀疑梦境的真实性吗?不怕吗?他们欺负了你, 椒椒不生气?”

“……会怕的。”小孩低下头, 抱紧了怀里的手臂, 有些沮丧道:“焦焦醒了之后,就想哭,可是好像也不记得哭是怎么样的,焦焦就不知道要做什么。然后谷主带我去芦苇长老那里治病,长老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不会走路,焦焦也不……不敢说。”

“为何不敢?”独孤九沉静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小孩脸上,留意着那一丝一毫的神色转变,他端了茶杯给小孩喂了两口温水,又道:“可以告诉本座,我跟椒椒保证,不会告诉隐神谷任何妖族。”

“真的吗?”莫焦焦这才放松了一点,他松开怀里抱着的手臂,往男人身旁爬过去,跟对方贴在一块,方跪起来揽住男人的脖颈,贴着耳朵小声道:

“九九,那个梦里面的妖怪,很奇怪,他们和……和隐神谷的妖怪,长得……一样的。焦焦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替身?”独孤九皱着眉,圈住小孩的腰提到怀里抱着,置于膝上,缠绕于心中的谜团忽而缓缓消散,他斟酌了片刻,试探道:“椒椒幼年时,是否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此话一出,小孩先是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瑟缩地缓缓点了点头,嘟囔道:“梦里有好多妖怪,梦外面也有一样的妖怪,他们说焦焦是怪物,焦焦会害死所有妖怪,所以欺负焦焦。”

“九九。”莫焦焦抬起头,软软道:“如果梦里面的才是真的,那焦焦怎么办?焦焦知道谷主,长老和别的妖怪都对焦焦很好很好,可是,要是……要是他们对我好,是焦焦做的梦。他们打焦焦,才是真的,那焦焦要怎么办?”

独孤九无声地垂眸同小孩对视,一时无言。

面前的稚童双眸分明清亮而干净,带着单纯而不知世事的困惑与胆怯,然而某一瞬间,男人却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早已怔怔落下泪来。

成人可轻而易举辨别现实与虚假的梦境,只因他们有着丰富的阅历与成熟的心智,然而那时仅有三岁的莫焦焦却不能。

小孩本就是长于天地之间的妖族幼崽,自幼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对隐神谷的一切哪怕再如何亲近喜爱,也是朦胧而疑惑的。

况且,他始终知晓自己是神图子,于修真界许多人而言,他并非珍贵的孩子,而是不祥的预兆。

当梦境中出现了一贯爱护珍惜自己的长辈,然而长辈们纷纷态度巨变,欲致自己于死地……

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焦焦不敢问谷主。”莫焦焦捏着自己的木头鸭子往床榻上敲了敲,认真道:“焦焦相信谷主和长老是最喜欢焦焦的,所以焦焦不要问,不想看到谷主和长老也变成梦里的样子。只要我不问,谷主和长老就永远都不会变了。九九会生气吗?”

“不会。”独孤九神色不变,声线平稳,“椒椒所言,本座皆可理解。”

“嗯嗯。”小孩这才松了口气般,傻乎乎地弯了弯眼睛,“九九最好了。”

“若本座告诉椒椒,梦境中欺辱你之人,皆为槐墨那样的替身,椒椒可信?”独孤九敛容肃穆道。

“相信。”小孩慢慢点了点脑袋,乖巧道:“焦焦长大了就知道了,所以不会怀疑谷主和长老是坏蛋。可是,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焦焦也不会说的。”

“椒椒。”独孤九低声唤了一句,却又改口道:“不说的话,本座如何替椒椒出头?椒椒信我,不是吗?”

“嗯,相信九九。”莫焦焦双眸亮了起来,笃定地点头,道:“焦焦害怕的时候,九九每次都在。可是焦焦不要告诉谷主和长老,要是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会怪自己。”

“本座知道了。”独孤九将小孩收进怀中,半晌方出声道:“那名额间有守宫砂的女子,可是长得同隐神谷中某一妖族一模一样?”

“嗯。”莫焦焦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迷糊道:“焦焦记得,我第二次做梦,在雪里爬了好久,好像快要死了,她就出来,她说焦焦如果把两个东西给她,她就让焦焦活下去。”

“焦焦想活下去。”小孩一字一句地坚定道:“因为我知道,只要活着,把梦做完,就会醒。要是死了,焦焦会重新开始做梦。那些妖怪会和之前一样,再打焦焦一次,最后我还是会在雪里,这个女人还是会出现。”

“她要了什么?”独孤九周身剑意愈发冷凝,却克制着,始终以最为沉着平静的口吻同小孩交谈。

“不知道。”莫焦焦摇了摇头,内疚道:“焦焦不记得后面的梦了。”

“无妨。”独孤九安抚地应了一声,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抱着小孩褪了外袍,拖过被子将莫焦焦裹了起来,整个人护在怀中,轻缓地拍抚,哄道:“睡一会儿,听话。”

“九九也在这里吗?”莫焦焦枕在男人胸膛上,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嗯,在。”

小孩便舒展了四肢,蹭了蹭额头,阖上眼呼呼地睡觉。

日光早已挪过桌案,将房中明亮的光线收敛了许多,屋中安神香袅袅挪挪。

窗外恍惚间掠过的,是镇中懵懂稚童不甚熟练的歌谣。

然而此刻,客栈另一间房中,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从始至终听完了莫焦焦所言的青年,却神色苍白地抬手掩住了双眼,咬紧的牙关间缓缓渗出一缕血丝,顺着下颚蜿蜒而下。

一旁同样呆立了半天的别鹤剑醒过神,慢慢挪了挪,过去用剑柄轻轻戳了戳青年的背,道:“沈思远,你还好吧?”

青年挥了挥手,并未应答。

别鹤剑犹豫了一下,劝道:“其实,小祖宗说的这些,你和隐神谷那帮老头也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小,不懂得告诉你们也是正常的,加上你们每天也忙着处理妖族的事务和替焦焦未来布局之类的,所以没发现焦焦做梦,也……不是你们的错。”

“别鹤。”沈思远喘了口气,嘶哑道:“焦焦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被活生生毁掉的……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每天去看他,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我明明那时候就怀疑是天道在捣鬼,可是就是……死活没想到它会利用替身来……焦焦才三岁!他那时候该有多痛苦和害怕……结果我们就看着!像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杯盏扫落地面发出刺耳的破碎声,茶水亦浸湿了碎片缓缓向四周蔓延。

别鹤剑看着几近崩溃的青年,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本来也不知道会有替身这种东西存在,焦焦也懂的,所以你看他那么懂事。世事无常,没有谁真的能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你们已经尽力了不是?”

“那样的错误本来就不允许存在。”青年剧烈地喘息了一声,声音颤抖,低声道:“终究是技不如人,枉为神算。”

语毕,沈思远径直起身往外走,喃喃道:“晚些时候我再回来吧。”

别鹤剑看着青年有些踉跄的步伐和瘦削疲惫的背影,不由无奈地长叹一声,也跟着出了房门,灰溜溜地从窗台处潜入隔壁屋子。

察觉到不远处灵剑的气息,独孤九抬眸扫了一眼,传音道:“何事?”

别鹤剑飞过去往床榻中看了看,见小孩整个人被裹于被中,趴在男人怀里酣睡,松了口气道:“回剑尊,沈思远听到焦焦说的话,有些……接受不了,已经出去了。要不要我跟着去看看?”

“不必,随他去。”独孤九垂眸凝视着小孩露出来的半边脸颊,沉声道:“别鹤,你可记得椒椒口中提到的女人?”

“有些印象。”别鹤剑回想了一下,不确定道:“剑尊可记得当年偶遇的桃花妖?那桃花妖后来换了住处,所以那片桃林就来了新住户。有次我出去玩耍,就看见那女妖眉间一点朱砂,后来问剑谷一仗中,她也出现过,说是隐神谷的妖怪。但是我并未看见隐神谷的妖怪同她交谈过。”

“那便与本座记忆中的是同一个妖怪。”独孤九道。

“有了!”别鹤剑忽然道,“是不是给焦焦做替身布娃娃的那个?我记得鸿雁有次去隐神谷看焦焦,回来的时候就提到过,焦焦有一天莫名其妙发脾气,把隐神谷女妖给他做的布娃娃扔掉了。”

“嗯,本座且传信鸿雁问问。”独孤九取出纸鹤,将疑问写入后,又将纸鹤弹出,随后又道:“今日之事,莫再同椒椒提起。”

“那要是小祖宗一直记不起来怎么办呢?”别鹤剑担忧地问。

“进入秘境之时,他便会全部记起来。”

“那么那些替身岂不是要卷土重来?”别鹤剑惊愕道。

“嗯,正合我意。”独孤九将掌心同小孩额头相贴,眸色幽深如古井,缓缓道:“既为赝品,就没有活着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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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去医院了,病一直没好,所以没加更,不好意思。明天会继续加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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