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队功夫过硬,车技也不在话下。

闹市火爆飞车戏码过去不是没主演过,如今不过是要跟上早出发了两分钟的刘科长,实在是易如反掌。

刘茗臻刚刚在等第二个红绿灯的时候,就听秦欢乐一脸纠结的侧头叫了一声,“这怎么还和老孟碰上了?诶?怎么还有花骨朵儿啊!这也太巧了吧。”

刘茗臻目不斜视,孟金良不动如山,但架不住龚蓓蕾咧着大嘴叉子一个劲儿的冲秦欢乐招手,他也不能装成视而不见,只好主动摁下了车窗。

龚蓓蕾拍了拍孟金良的胳膊,一向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孟队,才如梦初醒般歪了一下头,表示对于这样的命运邂逅十分惊诧,也礼貌的摁下了车窗。

“老孟啊,巧啊,下班了哈。”秦欢乐心绪不佳,用词就比较生涩,不过他也没打算和对方太多寒暄。

“是啊,有日子没见了,同学会之后,我一直想约你聊聊......”孟金良将胳膊肘搭在窗框上,眼睛却仿佛洞穿了秦欢乐一般,看向了他身后的司机。

“别聊了,我没啥想聊的,”秦欢乐非常不识时务的也侧身趴在窗框上,把对方的视线挡了个密不透风,“老白心里怨我......搁谁能不怨?我就当还了他几颗牙的人情了,我没往心里去,你放心。”

“哦。”孟金良把尾调拖得老长,思路一时没跟上,拿眼睛瞟了一眼龚蓓蕾。

龚蓓蕾早跃跃欲试的凑过来,隔着孟金良对秦欢乐大声喊道:“来市局你怎么不找我啊?”

“你别喊别喊!”秦欢乐抬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一听你这动静我脑袋里就嗡嗡响,你能不能文静点儿,慢条斯理的,好好说话!”

龚蓓蕾不屑的“切”了一声,“你说的那种款儿是颜老师吧,我可学不来,鸟鸟悄悄的,有事没事光拿眼睛不言不语看着人......做人嘛还是我这种敞亮,我......”

秦欢乐脸霎时拉的比驴还长,“你厉害,你不拿眼睛看人,你拿鼻孔看人!行了,老孟,回见吧。”说着就去按车窗。

绿灯亮起,刘茗臻一踩油门开了出去。

龚蓓蕾立马拍案而起,受限于安全带,活动范围有限,只能拔高了声调喊道:“秦欢乐,你别跑,你还欠我一顿饭呢!”说着又去推孟金良,“孟队,快点儿,追上他啊,我还就不信了,今天非得吃穷了他!”

孟金良一边嘴里说着“这不好吧”,一边身体力行的追了上去。

今天的主题思想是一醉解千愁,或者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可能是举杯销愁愁更愁。

刘茗臻左右斟酌了一下,便在心里拿捏了一家主营熏酱菜的馆子。

服务员礼貌的迎出来问:“您好,您几位啊?”

秦欢乐黑着脸往里走,闷声回了句:“两位!”

刘茗臻余光看见不远处正在停车的孟金良,冲服务员比划了一下,“四位。”

熏酱菜是东北的区域特色,荤素皆可,老少咸宜。

从工序上,一般分为熏制和酱卤两道工序,一般讲究使用老卤汤底,代代传承的老卤汤色泽盈亮,胶质淳厚,只需每日打捞出残渣,再调配勾兑入新鲜卤汤即可,不同食材、相同食材的不同部位,都有自己最绝佳的卤制时间,但相比较而言,时间宜长不宜短,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保障食材足够辛香入味,皮糯肉酥。

卤制好的各类食材,还有一道点睛之笔。

虽然各家的配方不尽相同,但大体都会选用茶叶、麦芽糖、糯米等原料,将卤好的食材再次加盖熏制上色。

有了这道工序的加持,别管是肉是菜,都能收敛起浓郁的汤汁,焦糖化了外皮,绛红了色泽,分层了入口的馥郁层次,递进式似的将口感与味道混合而成一波最佳比例的灵魂冲击。

这鲜香咸美的味道,最适合下酒了。

这家馆子属于刘科长的私藏。

秦欢乐一次没来过,刚进来时情绪还有点儿颓丧,这会儿眼睛发直的紧盯开放式厨房前那几口巨大的老汤卤锅,叫里头翻滚油亮的画面吸引的挪不开视线。

同样没心没肺的,还有后进来的龚蓓蕾。

两人相逢一视抿恩仇,两脑袋火速凑在一处,窸窸窣窣的结伴儿咽口水。

“这个,这个来一只吧,老秦,”龚蓓蕾看着整只的熏猪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年轻了,“满满的胶原蛋白啊,一只都快赶上我脸大了,吃完这顿,明儿我就能重回十八岁了!”

秦欢乐一只手搭在了龚蓓蕾的肩膀上,不自觉的使力,“你说这熏鸡怎么样,我瞧着这酱大骨棒也不错,瞧见没,骨髓还在呢!哎呦喂,我的亲妹妹,你快看,还有卤肥肠!这个这个,一个个小可爱都可怜巴巴的仰视着我,求我临幸它们,我这、我这翻谁的牌子好啊!”

“我不管,我都要!”龚蓓蕾高举双手,似乎在虚无中已经将所有珍馐纳入了襟怀,“红肠小肚给我切一盘,粉肠一盘,叉烧鸭来半只,蜜汁肉枣儿,五香干豆腐,还有这个卤鸡肝!”她说着一扭身,八爪鱼附体似的紧紧抱住了秦欢乐,“啊”的一声吼,食物还未入口,已经提前体验到了一次颅内潮水涌至制高点处的欢愉。

这是属于吃货的狂欢,非此道中人无法体会。

点菜归来的两人相对而坐,看着桌上沉默无语的刘科长和孟队两人,多少收敛了一些信马由缰的表情。

在刘科长的带动下,场面气氛再次冷却了下来。

刘茗臻点了一小锅秘卤青口贝,配了一瓶清酒,吃得冷清而斯文。

剩下几个人,则人手一瓶啤酒,直接对瓶开吹。

龚蓓蕾摇头晃脑的吃了一会儿,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吞下一口油亮的鸡皮,擦了擦嘴说:“老秦,你老不回队里,估计都不知道吧,小吴失恋了,还是当场发现的,这两天人都瘦了一半了,可羡慕死我了......不是,我是说他真伤着了,别人根本不能提这茬儿,一提就眼圈儿发红。”

“男儿有泪不轻弹,”孟金良在队里也见到了几次,不大认同的摇了摇头,“这点儿出息。”

“是啊,不应该哭,应该唱。”秦欢乐咂巴咂巴嘴。

几人都把目光望向他,龚蓓蕾好奇道:“唱?唱什么?”

秦欢乐一伸脖子,“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龚蓓蕾直接上手推了他一下,打断了他鬼哭狼号的演唱,“你也太损了吧!刚才还以为你有心事呢,看你又能吃,又能扯淡的,可见是没大事儿,切,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平日,小吴也算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吧,那次出任务手臂划了老长的一条口子,都快见骨了,可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我那时候是从心里佩服他了!可这次一看,”她心有戚戚焉的蹙了下眉头,“不过还别说,你看马姐平时老和他打嘴仗,从来没嘴软过吧,但这时候真是仗义,一见他溜边儿,就把他提溜到自己跟前儿,故意逗着他说话扯皮,转移他注意力,我看着,多少是缓过来些了。”

刘茗臻抿了一口酒,“小吴伤心在他前女友对他还有感情,可女方家里人反对,宁愿介绍一个朋友的儿子,清清静静地坐机关,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安稳平淡,但我倒觉得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要不是那个女孩自己动了心,怎么可能背着小吴和对方约会了十几次,这可不是单纯的被家人硬逼着,才能做出来的事。”

龚蓓蕾眼睛一亮,“刘科长,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和我们凡尘俗子不一样呢,没想到,对咱们队里的八卦,也门儿清嘛!”

刘茗臻看着她一笑,“小黄说的......咱队里能有什么秘密。”

孟金良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刘茗臻,暗自喝了一口啤酒。

秦欢乐刚吸完一根棒骨的骨髓,嘬着手指头说:“要我说,吴儿和马姐他俩,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一两天了,以前马姐没离婚的时候,他就帮着人家顶班,调休,离婚的时候帮着出头,打了人家前夫那事儿就不提了,后来马姐离了婚,他还有事没事的帮人家接孩子放学,你就说,有了吴儿,马姐家电工、水工、搬运工,省了多少人工成本啊?现如今俩好凑一好,就彻底在一起得了!”

“嘶!别瞎说,喝多了吧你!”孟金良瞪着眼看他,“马姐多刚强一个人,独自带着孩子不容易,咱们不能给自己同志造谣。”

“就是!”龚蓓蕾帮腔。

秦欢乐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他不是没事儿蛋疼跟着起哄架秧子不嫌事大的人,他是觉得......俩人真挺合适。

龚蓓蕾一向挺心疼马姐的境遇,单亲妈妈不容易,可队里这么繁重的工作,她硬是咬着牙一次没落下过,此中辛苦,必然是她难以想象的。

她睨着秦欢乐,挑衅的说:“你就是一点儿感同身受的同理心都没有,哼,等你哪天也尝尝失恋的滋味,我看你还嘚瑟不嘚瑟了!到时候就算你哭出一部歌剧来,我也不会像马姐那样,跑去安慰你的!”

这话入木三分的刺在了秦欢乐的命门上,他面目狰狞的几次要开口,最终还是只落了个无语凝噎。

龚蓓蕾看对方终于吃了一次鳖,眼中得色大盛,没成想自己这嘴皮子上的功力与日俱增,居然也有让老秦闭嘴翻白眼的一天,更加乘胜追击的仰着脸,目光灼灼的直盯着对方。

秦欢乐和她置气的对视了一会儿,气得心肝儿生疼,看着对方那一脸洋洋自得就气不打一处来,猛的往前一凑,贴着龚蓓蕾的鼻尖儿,恶狠狠的说:“再看,再看我就亲你了!”

龚蓓蕾脑子当机了几秒,倏然向后一退,脸皮瞬间比卤猪蹄还红,急的去推孟金良,“领导,他耍流氓!”

秦欢乐撒出了在别处一腔积压许久的邪火,不再搭理她,自己闷着头啃肉,把两腮塞成了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他俩一向是打闹惯了的,闹得再大,刘科长和孟队也不觉得突兀。

龚蓓蕾缓了半天,才愤愤不服气的问:“刘科长,我看以前你和老秦也比和别人说话多,他这么烦人,你怎么忍得下啊?”

刘茗臻不想参与到战局里边去,但喝了半瓶清酒,也有了些谈性,见小龚问自己,便促狭的看着秦欢乐,半真半假的说:“小秦这心啊,就像个筛子。”

龚蓓蕾眨眨眼睛,“筛子?你说他心眼儿多吗?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他特别二啊。”

秦欢乐示威的朝她比划了一下子,龚蓓蕾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刘茗臻笑道:“不是心眼儿多,是心思细,别人什么话,什么事,有意没意的,他都要在心里细细的过一遍,”这涉及到秦欢乐的身世,她也不便多说,粗略的跳了过去,“这心思太敏感的人,都有个特点,就是常常不敢主动拥有,因为无法面对失去,所以时间久了,活得就有点儿拧巴,但这是性格问题,没法轻易改变了,”她顿了一下,“可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平时越是总用稀里糊涂的不走心来抵御外界的潜在伤害,越是会对难得沉淀下来的情谊极为看重,这样的人,做情人会很心累,可做朋友却能两肋插刀。”

这番调侃也是顺嘴一说,没想到旁边两人倒是都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下来。

只剩没太有感觉的孟金良借着酒劲徐徐抬头望了过去,“刘科长,那你也分析分析我,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呐?”

他的潜台词,几乎已经昭然若揭,死也得死个明白啊,今天他就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哪里,不招对方的待见了!

“你......你很好。”刘茗臻微微收敛了笑容,端起透明的酒杯仔细端详。

孟金良喉间动了动,声音低下去,“这是......好人牌?”

刘茗臻回望过去,“柏拉图说过,人生最糟糕的事,就是总在固执的坚持着不该坚持的。”

“是嘛,”孟金良倏尔笑了一下,“我怎么记得柏拉图也说过,人生最遗憾的事,就是轻易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

“别说那么多了,文绉绉的,猜谜呢?”龚蓓蕾一手拉了一个,“喝酒啊,老秦那瓶都一口闷了,咱们今天谁也不许落下,刘科长,孟队,来啊,我先干为敬!”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八人。

有时候醉酒并不真的是寄希望于它能带走烦恼,而仅仅只是希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给满怀愁绪的头脑强制性的放个假,有个可以自我疗愈的缓冲。

毕竟问题一直都存在,只要不解决,就永远都横亘在那里,不会自行消失。

夜幕下,颜司承一身落拓的向朗华大厦走去。

萧索的影子里,满满都是欲语还休的压抑。

秦欢乐想要一个解释。

可谁又能给他一个解释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也动摇了,也犹豫了,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事,谁能给他一个解释?

一推大门,嘈杂的争吵声便传入了耳膜。

大厅里站满了人,都在面面相觑的听着某一间房间里的声音。

一个小男孩快速的跑过来,躲在了颜司承的身后,大家也都跟着转身,既紧张又期许的看着他。

颜司承暗暗叹了一口气,安抚的冲众人笑了笑,“我去看看。”

幽暗的房间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正在狂躁的咆哮着。

他母亲急的落泪,绕着他不住的打转,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无助的神情,在看到颜司承的瞬间,立时像抓住了希望的光火,却又无限凄凉的哭了起来。

颜司承仰望着那个飘荡在房子中间的一团黑气,轻声问:“今年以来,你已经闹了第三次了,别让你母亲跟着着急,好不好?”

那团黑气却更加剧烈的搅动翻涌起来,刚刚还模糊不清的一点面目,也彻底融化在虚无中,“我到底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多少年了,你总说你会帮我们,你会帮我们,可你帮我们什么了?我活着的时候就人不像人,死了还要鬼不像鬼!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投胎转世,也能正大光明的在阳光下生活,我不想无止境的就做一个被禁锢在这里的见不得光的邪祟!”

这样有心无力的难过,与不知起止的无力感,颜司承在不断更迭的岁月里,已经经历过太多了。

永生永世被禁锢在这里,宛如神明醉酒之下,玩笑般随意的给他们下的一道禁令,不止这些魂魄疑惑,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秦欢乐问他,人到底因何而存在。

他那夜独自一人,想了很久。

可这根本就是个不成立的伪命题,就算他放弃了去洞察这时光冻结的深意,可这大厦内的其他灵魂呢......就算他再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不得超升的灵魂,大抵都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过了许久,黑色的一团迷雾渐渐转白,又显现出一个眉目清秀男人的脸孔,徐徐的降落了下来。

大堂的众人都不敢说话,彼此顾看着,等颜司承走了出来。

“没事了,我已经让他平静下来了,你们都回家吧。”颜司承环视一下大家,抬手准备去按电梯。

“那个,颜先生......”年纪最大的婆婆抿着嘴,犹豫的叫住了他。

她舔舔嘴唇,又看了看大家,才说:“我不是催你,也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们也都想知道,到底还要多久,我们才能出去?”

颜司承对上她殷切的目光,顿了顿才说,“我不能保证,但我在尽力。”

一旁的阿姨忙解围道:“是了是了,颜先生一定会帮我们的,大家别再问了,颜先生,会为难的。”

“是是,是我多嘴了。”婆婆尴尬的笑了笑,“大家快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她像是对自己刚刚的问话极为不安,抱歉的看着颜司承,“颜先生,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又累了一天,辛苦了,我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都这么多年了,我们......不着急。”

颜司承没说话,再次对众人微笑了一下,站进了电梯里。

他掏出钥匙,走进家门。

面无表情的走过悠长黑暗的走廊,走过那些孑然孤寂的时光......

一直走到浴室里,衣冠严整的站在花洒下,闭上眼睛,打开了冷水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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