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窗棂子上的韧皮纸,叫人拿手指头不声不响的掏出一个窟窿来,一个小树杈子做的简易弹弓架出了弩箭的气势,一颗随手捡起来的苞米碴子抵在皮筋儿一侧,上足了力气,“啪”的一声,钻进房里,不偏不倚的打着了靠窗边火炕上那个睡得正酣畅的人,在他脑门儿上嘣出了一个浅浅的红印子。

那人被惊醒了,却懒洋洋的没有睁眼,棉被一掀开,雪白的衬衣衬裤也藏不起里头精壮匀称的身条儿,架起了二郎腿,摇头晃脑的说:“小铜钱儿,你就跟我这儿瞎嘚瑟吧,回头把小爷惹急了,冻河面上凿个坑,把你塞进去娶个鲢鱼精过日子!”

小铜钱的眯缝眼怼在窗户纸的窟窿上,完全不怕,信口瞎胡扯道:“鲤鱼精还是鲶鱼精的,我反正来者不拒,是个媳妇儿就成,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大家伙儿都把自己的日子囫囵圆了就算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他屈指敲敲窗框子,“我都上警署坐了半天了,这才来找得你,果不其然,还睡呢!小乐哥,昨儿干坏事去吧?”

炕上的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总算勉为其难的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一头短发睡出了放浪不羁的效果,大长腿一曲,就蹭到地上来,趿拉着鞋,往靠炕边儿的小地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才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腊月天,我睡会儿觉碍着谁了又?就总务厅司法科那帮兔崽子,见天儿的琢磨着要把咱们六盘桥警署给裁撤喽,并到隔壁的辖区去,如今满打满算,全警署就剩下咱们两个全呼人,外加小地宝那么个半大孩子,还说什么人员精简,敢情就精简咱们警署啊?当谁是吃草料长大的傻子呢!”

他推开门走出来,回眼瞧瞧窗户纸,抬起手往小铜钱的脑袋上装腔作势的比划了一下,恐吓道:“快买张新纸给小爷把窗户糊好,这也就是我老姨儿打牌走得早,不然回头瞧见了,还不把你那腔子下水全给打出来,你没见上次都气成什么样了,掐着腰站在院子里骂,说哪个不开眼的,一个月破了我们家三张窗户纸了,让她逮着了,瞧不给那人一顿皮笊篱!”

这小铜钱本名叫佟乾,家里早年间也是个落魄的贵族后裔,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当当老本赊赊账,也能混饱了一家肚子。

可惜时运不济,赶上他爹妈带妹妹从外省的亲戚家借钱回来,路过后山时,莫名其妙赶上了剿匪队和“胡子”激战火拼,他爹抱着钱财不撒手,挨了黑枪,他娘惊慌失措的滚下了山摔死了,他妹妹崴了脚,蜷在山洞里躲了一夜,第二天叫山户人家碰上救回去,结果受了大寒,再加上又惊又怕,发了三天烧,也跟着见爹娘去了。

如今一家三口的坟头上,草都等腰深了,就剩下留家里没跟着去佟乾一个人活了出来。

难过归难过,可他肩膀上顶着全家的香火,再艰难也得活下去不是。

于是找了路边的冯瞎子给卜了一卦,冯瞎子信誓旦旦的说他家这运道,都缘在他这名字取的不好,你想,乾,八卦之首,可为天、为圜、为君、为父,哪里是他这么一个破落户能承载的起得?

他自己也琢磨着是这个道理,仿照着老辈里“狗剩儿”一类贱字好活命的原理,给自改了名字,就叫铜钱,谁要敢叫他原来的名字,就跟谁急!

照理说,小铜钱也是经过波折坎坷的人,可他还是一听到“老姨儿”这俩字,就忍不住腿肚子转筋。

嚯,满六盘桥的界面上打听打听去,你都能不知道六盘桥警署的秦小乐是个霸天霸地的活祖宗,也万万不会不知道他那一把杨柳细腰的老姨儿秦岗芝。

这话要提起头儿来,街坊邻居谁都能立时三刻化身茶馆的说书人白话上一个时辰不带歇气儿的。

想当年,都传说岗芝在关里做的是暗门子生意,虽然她自己从来都没正面承认过,但她那通体的做派,让人怎么瞧着也不像是正经行当出来的。

要是正经人,能和那位两只绿豆眼儿、一把护心毛的隋三爷不清不楚的相好了二十年?

隋三爷虽说长得寒碜点儿,可名字下头辖着四个赌坊、两家红楼,还有一家正当红的戏园子,在延平的黑道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大家私底下总议论,就算俩人名声都不好听,二十年风雨并肩也算有情有意,怎么就非得这么伙着过,而不痛痛快快的过个明路呢?再者也有人私底下谣传,说秦小乐根本不是隋三爷的干儿子,而是他和岗芝的亲儿子,为此有闲人还特意为岗芝编纂了一段凄苦可怜、不得不隐姓埋名隐瞒真实身份的辛秘身世。

但其实,秦小乐还真就是岗芝逃难路上,在荒地草窠里捡回来的孩子。

捡他时,岗芝自己也才十五六岁,也许是怕自己一个单身的女孩子太招眼,也许是同情心泛滥,不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一念之间,总之没有岗芝,秦小乐也活不了这么大。

刚捡回来的头几年,岗芝和这孩子冒充母子,心里却一直琢磨着找个机会把他送人,再后来还是隋三爷主动认下了这个干儿子,岗芝才彻底歇了这份心,只让秦小乐以后管自己叫老姨儿。

奇就奇在,隋三爷和岗芝分分合合这些年,居然无有所出,倒叫秦欢乐这个干儿子的地位,越发像个亲儿子了。

可饶是隋三爷在排面上如何光鲜,只要岗芝老姨儿输了牌心眼子不顺,甭管什么场合时间的,也照样能给他挠个满面桃花开!

小铜钱全身过电似的抖了抖,跟上了秦小乐。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啷当岁,可一挨近,就显出了身高差距。

秦小乐哈腰半披着件棉袄,也比小铜钱高出大半个头来。

“小乐哥,你眼下怎么个打算啊?”小铜钱其实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这世道兵荒马乱,独木不成活,没有条大粗腿抱着,早晚要被人当鱼肉,还不若傍紧了秦小乐,是黑是白,天塌下来,即便砸自己脑袋上,也能有对方这个高个子帮他来个缓冲。

秦小乐勾着嘴,露出一股坏笑,“挤兑我,又不愿意得罪我干爹,哼,只要司法科那帮孙子不明说,就跟他们耗着呗,还能少了小爷我一分钱薪水不成?”说着往厨房灶上瞭了一眼,别说,老姨儿还真是一如既往,啥吃喝也没给他留下。

“吃了吗?”他顺嘴问。

小铜钱脑袋摇成拨浪鼓。

秦小乐嫌弃的瞟他一眼,“抠死你得了,留着钱能下崽啊?说是来看我的,还不是在警署坐饿了,上我这儿蹭午饭来了,德行吧!”

小铜钱被戳穿也不掩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巴眼往案板上看了看,“老姨儿啥也没留啊,你打算给我做点儿什么好吃的?”

秦小乐拎着根马勺往院子里走,“做个醋溜砖头,清蒸瓦块,你不嫌硌牙就行。”

独门的四合院子,不大,倒是干净,厨房窗根下一溜大小坛子错落有致,积雪压在青瓦上,椽子上提溜着几串大蒜和干辣椒,还是秦小乐自己一时兴起串上的呢——真全指着老姨儿,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也长不到这么大。

最靠前的一口及腰的缸里头,是今年新下的大酱。

秦小乐熟练的用马勺下去舀了半勺,回身边走边说,“小地宝没和你八卦八卦,昨天到今儿个,又有什么新闻没有。”

他在窗边的旧花盆里薅出一把小葱,洗净切碎,拌进酱里,又倒了些油,便翻开苫布,拿出一块和好的面团,擀起面条来。

小铜钱对吃食一向不挑,能填饱肚子,量大管饱就成,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两肘支在灶沿儿上,拄着下巴,兴致盎然的说:“菜场那个胡屠夫的老婆你知道吧?没理都要搅三分那位,别提了,估计要有大热闹了!”

秦小乐将薄面饼切成细面,用手抓开了,小心下进沸水里,又拿一个小翁装了大酱,用火钳子稳着,送进了灶坑,不时伸着筷子在里头搅拌一下,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起浓郁的酱香油气。

“胡屠夫?”秦小乐津津鼻子,哼笑了一声,“他老婆一个悍妇,能有什么热闹?难不成胡屠夫包养的那个小寡妇,被她听着风声了?”

小铜钱的眯缝眼都要笑没了,两掌一拍,跟着使劲的说:“听说昨天擦黑,那女人挥着两把剔骨刀,就杀去了菜场,边哭边骂,边骂边哭,说自己文能生儿子传香火,武能剁猪肉赚养家钱,不过这两年身材略微魁梧了些,那挨千刀的负心汉就在外面贴补小寡妇......哈哈哈哈,把胡屠夫的脑袋都揍成了猪头,就那架势,还说自己只是魁梧了一点点,要是我,我也选那个娇滴滴的小寡妇啊,谁没事愿意找个媳妇儿,天天在家和自己吊膀子撂跤玩!”

这事说起来也有几个月了,街坊邻居风影都捉到过一点,但一直到现在才传到正牌老婆那里,多少还是基于大家对胡屠夫发自肺腑的同情吧。

就是不知道这么难能可贵的默契下,是被哪个口舌快的给泄了底。

秦小乐不以为然,两根筷子捞出一碗清水面,就着热乎劲儿,把炸酱往面上一淋,热油发出“呲”的一声响,葱香酱香油香便拧作一处,顺着鼻端窜了上来,引得腹中一阵辘辘叫嚣。

他捧着碗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夹起一大口,塞进嘴里,含糊的说:“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打小在我干爹的场子里,算是看全和了,今天你和一个人好,明天他和另一个人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左不过就是一场戏!真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可拿戏当真的,我要是那胡屠夫的老婆,就继续装聋作哑,把住了家里的钱匣子,只管自己吃香喝辣的就完了,还费这个事,丢这个人?”

小铜钱眼睛朝锅里一张望,眉头都竖起来了,“诶,小乐哥,你哄我说故事,怎么还只顾自己吃独食啊!”

秦小乐冲他一瞪眼,“小爷做完,怎么着,还得给你喂嘴里去?”

小铜钱做个鬼脸,自己找了只碗去捞面,报复的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专等着你以后有了心上人,看那人一天到晚在外头花红柳绿的时候,你能比胡家老婆强多少!”

秦小乐刚要说话,就听院子里一阵脚步声,一个半大的小子嘹亮的声音喊着,“小乐哥,出案子了!”

小铜钱没等对方再说话,已经火急火燎的把面倒进嘴里,噎得自己直伸脖子。

院子里这孩子是专门在警署跑腿儿传信儿听吆喝的。

秦小乐放下碗筷,推门走出来,“怎么了?”

小地宝声音清亮,字字都不连音,“刚才,胡屠夫的老婆拿着一把刀,带人去堵自己男人和那个小寡妇,刚进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小寡妇就披头散发的跑出来,直跑到街心人最多的地方,才一头栽了下去,路人上前一看,就见她当胸插着一把刀,已经咽气了!”

秦小乐收起了调笑,回屋子里快速穿戴整齐,三人一齐往出事的地方去。

他家离那小寡妇殒命的十字路口倒是不远,可一出门没走几步,就见到人头攒动,车马蜿蜒,整条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小乐不满的张望了一下,歪头问小地宝,“哪儿来这么多人?”

小铜钱瞧得直咧嘴,也不管是不是问自己,兴致盎然的抢着说:“这是商会裘副会长的外甥,啧啧,听说还是国外喝过洋墨水的呢!”

秦小乐垫着脚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只依稀瞄见了一个后脑勺儿,抬脚在小铜钱屁股上蹬了一下子,“我问你是什么人!”

“是外甥,姓颜吧,叫......叫什么忘了!”小铜钱一边揉屁股,一边才后知后觉的找补,“哦哦,你是说这......嗨,这不是大雪封城了嘛,汽车进不来,只能靠裘家的马队往返,今儿大概是马队回货栈的日子吧,大家都跟这儿瞧热闹呢。”

秦小乐也不和他废话,转头绕路走,路上又听小地宝详细的说了说情况。

原来瞧热闹的时候都不嫌事大,可这边小寡妇一死,大家才陡然意识到人命关天,里长连忙指使人去警署报了案,又找来两个青壮,将胡家老婆控制了起来。

但怪就怪在,大家眼睁睁瞧着胡家老婆破门时提着的那把刀,居然此刻还原样握在她手里。

她在被扭绑的时候,甚至还喋喋不休的大骂自家男人是个猪油蒙眼的糊涂蛋,以为那小娘们娇弱,殊不知自己才进到屋里,话还没说一句,就被那女人大力掀翻在地,夺门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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