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后头稍微矮一些的男人,看看窗户,又看看秦小乐,态度表情竭力泰然,眉宇间却多少露了怯,防备的感觉像是恨不得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秦小乐愿意的时候,还是很懂看人眼色的,见这两个人都衣冠楚楚,标准纯羊毛洋装三件套,这矮些的男人,还梳了个油头,马甲口袋里明晃晃的坠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子,仿佛让人多瞄一眼,都能跟着沾染些贵气似的。

他吊着眼梢儿看那两人,不声不响的解下棉袄来,用力的一抖,脚边便窸窸窣窣的掉下一大片碎玻璃渣子......里头衬衣也早就英勇捐躯了,此刻只能光着膀子,露出下头肌肉匀称精壮的身条儿来,输人不输阵的一掐腰,粗着嗓子说:“问人之前,得先自报家门,这点儿基本的江湖规矩,不懂啊?”

他这话一出口,站的近些的那个人倒是好笑的看了他一眼,率先出言道:“他是你们总务厅新到任的副厅长孟维津,你们警署没收到通知?”

哦,原来是那位如雷贯耳的“空降大员”,其实在今天来厅里之前,他早都有所耳闻了,不过这么年纪轻轻,就担当如此要职,还不是全仰仗着有个在京里“衣紫腰金”的亲爹!

不过对方怎么......秦小乐眯着眼睛混不吝的一抬下巴,“你怎么知道我是警......”说着一顿,顺着对方意味深长的余光往自己身侧一瞥,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棉袄虽是家常的,可这罩裤还是警署统一的配置,上身没了遮挡,就把裤腰旁边的一溜儿警服编号给露出来了。

这人还真是不识时务到让人牙根儿发酸,恨不得咬几口肉下来才能解气啊!

他气急败坏的一仰头:“那你又是谁啊?”

孟维津听说他是体系内的人员,稍微放下心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却总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暗流涌动,嘴角一勾,“这位是商会的颜先生......”

“哦!”秦小乐拖了个夸张的长音,这回反应倒快了。

全延平姓“颜”的拢共就那么一支儿,又是开那么辆骚包的汽车,又是能和副厅长平视相交,又是这么个酸了吧唧的调调儿,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纪,满打满算也跑不出去别人呐!

他吊着膀子走到姓颜的近前,露出个冷笑,“哟,打扰你们官商勾结了!”

他现在处境艰难,要想全身而退稍微有点儿困难,多少有些想要将计就计,激怒对方的意思。

这些世家公子哥儿的脾气秉性他略有所知,不就是仗着自己老子厉害——这也没什么,他自己也仗着,可这些人还有个与自己不同的通病,就是口是心非!越是凭靠着特权上位,越是牟着劲儿的在外人面前想要撇清这一衣带水的裙带关系,何必呢?多不坦诚啊!

眼下若是可以利用一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借着对峙,脑子里飞快的打着腹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颜先生没退步,只是一直漫不经心的瞳孔里不经意的带出了一丝趣味,看着近在咫尺的傻大个儿,悠然的说:“我和维津是昔日同窗。”

外头猛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不少人。

很快,门自外面被急切的敲响,有人压低声音试探的喊道:“副厅长,您还好吗?我们从院子里看到,有人闯进了您的办公室啊!”

“进来吧。”孟维金应了一声,转身徐步走回办公桌后头,坐了下来。

房门应声而开,十几个警卫长枪短棍的涌进来,将秦小乐团团围在中间。

法务科陆科长最后进来,气得胡子都歪了,发癔症似的颤抖着指着中间那人,“秦小乐!你居然跑到厅里来犯浑,是不是因为我平时不和你计较,就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了!”他喘了两口气,又看清了对方赤膊的形象,险些要吐血,调门儿霎时拔了几个高度,两手一展,挡在孟维津的办公桌前,“你、你,这里是机关要地,不许耍流氓!”

孟维津这会儿才听明白这“神兽”的身份,十指交叉虚搭在办公桌上,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对方一遍,“你就是六盘桥警署的秦小乐?我听说过你很久了,今天才第一次见,不过以这样的方式,印象倒是更深刻了。”

秦小乐被戳破真身,略微赧然的抱拳拱拱手,“好说好说,久仰久仰。”

“不过我不太明白,”孟维津云淡风轻的说,“市政对六盘桥那一带有了新的规划,所以才打算把那一片的民居都清理出来,户籍名簿转到百里亭片区去。这说来说去,对整个南城都是有利无害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从中阻拦呢?我到任虽然不久,却听了你不少故事啊。”

一说到这事,秦小乐没了刚才那股脾气,脸上正色了不少,“孟副厅长,人在做天在看,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要和你盘盘道了。”

陆科长挤眉弄眼的过来拦他,被秦小乐两手架着腋下给挪到自己身后去了。

他转身靠在办公桌边缘,自上而下的看着孟维津,“六盘桥地理位置是好,四通八达,南北东西都通透,可世世代代,从还没有延平起,最先聚居在这儿讨生活的,就都是一群流民,小商小贩、老弱病残、寡妇失业的,是下等人,下九流,上不得台面!可过得再不济,六盘桥也是他们的根呐!如今,就因为商会一个姓裘的瞧上了那个地界,非要把住的好好的人都给挪空喽,把屋舍都铲平,盖什么劳什子的万国酒店,什么朗华大厦?这也算了,可那些迁去百里亭的居民呢?商会有迁居补偿吗?有安置措施吗?一个大子儿没有!还口口声声说是为六盘桥的发展好,孟副厅长,这是要生生的吃人呐!”

孟维津敛了下眼睛......提起这事,当着这么多厅里的下属,又有自己的老同学——也是当事人,总归不好置评,或者也可以说,他确实对秦小乐的话,没什么过多的感触,甚至在他的立场上看来,小颜的舅舅纯靠私人募资,要为整个延平建一栋国际饭店、地标建筑,还是一项不可多得的善举呢,按照这个逻辑,为了延平未来的繁茂,兴建方都付出了这么大笔资金款项,那些六盘桥的居民,怎么就不能为此也做出一点牺牲、一点贡献呢?

但秦小乐毕竟也是个草根出身,虽说后头也有点儿背景,只是在孟维津看来,不过是蝼蚁撼象,不值一提,多少给些面子过得去就完了,至于刚才质问自己的那些话,即便见识有限,也就不深究了,否则倒显得自己没有涵养似的。

孟维津露出一个场面的笑容,“有些规划,是从全局着眼的,你一时想不明白也正常,不过你今天,”他抬手指了指惨不忍睹的窗户,“这么华丽的飞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凡事有个轻重缓急,刚刚秦小乐也是给义愤上了脑,一时没搂住嘴,忘了自己眼巴前儿还有一个比天大的烂摊子急赤白脸的亘在那儿没解决,实在不是掰扯裁撤警署的好时机。

他往常一身市井气,虽然也时常有事不关己躲着走的时候,但却也从来没有见事撞到自己身上还站干岸的道理,小时候,干爹对他还没有后来那么冷淡,喝多了常当着他的面叨咕什么“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他长大后虽不至于完全认同,却也知道这就是干爹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所以打从小胡稀里糊涂的朝他抛过来一个惊天土雷那刻起,他就从没有一瞬间想过要卖了对方。

可这样的后果,就是成功的把他自己捆绑上了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顺利过关还好,若是稍有不慎,只怕要......不行!他还得给干爹和老姨儿养老呢,绝不能牵累了他们。

秦小乐脖子一梗,指了指陆科长,“当然不是,我是来问昨天六盘桥黄寡妇那个命案的。”

陆科长一听就炸毛了,跳着脚说:“你小子是疯狗啊,逮谁咬谁?那案子的真凶已经伏法了,我们可没诱供没上刑啊,每句证词都是他亲口承认的!你别没事找茬儿的在这里胡缠!”

旁边一个警卫小声说:“科长,他刚才就是假借去厕所的名义,翻到楼外头,悄悄和凶手串供接头去了!”

那这性质可就变了,孟维津表情冷淡下来,“秦警官,你为裁撤警署的事情闹情绪,我可以理解,不过知法犯法的话,可就不好了吧?我若是包庇一次,往后,就没法管理旁的人了。”

秦小乐眼睛一瞪,“我那不是串供,是伸冤!黄寡妇这案子还有隐情!”

陆科长怒道:“这是凶手亲口认了罪的!”

秦小乐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的怼回去,“能说出来的就一定是真相吗?如果小胡真是凶手,为什么他连黄寡妇中了几刀,伤口在什么位置,凶器是个什么样子的,都说不清楚?”

“他、他......”陆科长一时语塞,“他激情杀人,兴许是一时太激动,把当时的具体情形给忘了!”

“呦,又改激情杀人了,”秦小乐针尖儿对麦芒,“那怎么你们结案的时候,是说小胡是经过长期暗中筹划算计,才行凶的啊?长期谋划就谋划出了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陆科长,你的唇能对上马的嘴吗?”

“你骂我是驴?”陆科长脸都涨红了,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亲自下场和秦小乐撕扯了。

“行了!”孟维津实在听不下去了,“如果案子确实有疑点,有隐情,没什么不能彻查的,”他疑惑的看向秦小乐,表情严肃,“你是有了什么证据吗?”

秦小乐道:“事发时,有多位目击证人证实,胡家老婆手里只提了一把刀进去,到黄寡妇身死时,那把刀都还留在胡家老婆的手里!而且差点儿和黄寡妇迎头撞上的街坊回忆说,黄寡妇刚冲出自家门口的时候,胸前是没有血迹的,这是怎么回事?嗯?”

陆科长隐晦的瞪了他一眼。

秦小乐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圆润的弧线,遥遥的冲着包围圈儿外面的人一指,“怎么那么巧,黄寡妇落跑的途中,裘家的马队也正好打从那条街上经过,又那么巧,黄寡妇从那条街上经过没几步,就中刀伤一命呜呼了呢?”

孟维津“腾”的一下站起身,略微紧张的看了看同学的方向,喉间动了一下,厉声说:“其余人都出去!”

“不必!”小颜先生抬手在门边虚拦了一下,“清者自清,人多反而可以做个见证。”他款款走上前来,望向秦小乐,“那你是认为马队中谁有嫌疑,还是都有嫌疑呢?杀人这事,总要讲个动机吧。”

“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啊,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孟维津挥挥手,陆科长连忙带着一众人都撤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一片沉寂,只有间或一两股寒风从窗户窟窿里探个头进来游曳一下,眼见里头气氛过于凝滞,连忙又在半空中打个胡璇,原样遁了。

秦小乐确实觉得那马队的出现和黄寡妇中刀的时间上有所重合,却也没有太明朗的证据,此时胡扯一通,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借着这位特别艮的颜先生和裘家的关系,把水搅浑些,好尽可能的转移旁人的注意力,为自己想辙处理黄寡妇的事情争取些时间而已。

暂时得罪一下孟颜两人,总好过自己被小胡裹挟着,一起完蛋的好!毕竟杀害黄寡妇的真凶,极有可能是另一个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若不翻腾出来,早晚还是个遗患。

他表情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挑衅,鼻孔里不时为表不忿的哼上两声,“动机是什么,总得查查才知道,我看颜先生这姿态就不赖,身正不怕影子斜,越遮掩越让人说闲话不是?倒是孟副厅长诶,您这气度也忒不敞亮了,遮遮掩掩的,不知道的,还当您这是要徇私包庇呢!”

孟维津出身豪门,凡事讲究姿态漂亮,却还是稍显年轻,脸上多少挂了相,皱眉道:“好,你可以查,我给你三天时间,但我提醒你,最好摆正心思,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点儿狭私报复的动作,我也同样不会徇私包庇!”他把后几个字咬的死紧。

秦小乐一咧嘴,抬手在两人之间一比划,“您客气,咱们之间,可没有什么私!”说着,看到那位颜同学朝着孟维津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了,忙也弯下腰捡起破洞的棉袄披上,干笑着瞧一眼孟维津,也急赶着撵了出去。

汽车刚开出大院儿,后座门一开,秦小乐就涎皮赖脸的挤了上来。

颜先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没说话。

秦小乐抬手蹭了蹭鼻子,“刚才的事儿,谢谢了,我知道,要是你不吐口儿,孟副厅是绝不会让我继续调查这个案子的,保不齐还得治我个罪,再让我赔那一扇窗户钱,我这人爱恨分明,却不是分不清好赖的。”

车徐徐的行驶在街道上。

颜先生倒不领他这份干瘪曲折的道谢,“我刚从国外回来,并不知道在六盘桥的市政规划里,还有那么多故事,你给我提了个醒儿,我就还你这个人情。”他顿了一下,“你这是要从我开始查起?”

“没有,没有,”秦小乐连忙摆摆手,“我要去商会,或者货栈和马队调查的时候,总得扯扯你的名头加持着,才好使嘛!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颜先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把狐假虎威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勾了勾嘴角说:“颜清欢,”他实在觉得好笑,又忍住了,“清澈的清,欢乐的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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