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急,雪路难行。

出了城一路往东边疾行,走了不三四个钟头,平坦的官道,就和自己渐行渐远了。

平原下那毫无遮挡的朔朔北风,几欲将人掀翻,皑皑白雪犹如掩盖着一个又一个蛰伏已久、伺机而动的猛兽。

在又一个分叉路口,秦小乐彻底挥别了官道,按照那张简略的草图,开始向更加不可预知的嘎子山方向前行。

那小伙计临行前,从马房给他牵了一匹家生的小矮马,个子瞧着是长成了,可筋骨细弱,脾气还倔强倨傲不服管......这么寻思吧,但凡它是个好的,也不至于都到这个时候了,人马都出去两拨了,却还被孤零零的剩在了马房里没人打主意。

但四条腿总归是好过两条腿的,要是小伙计没有真心实意的为自己东家担心,也不会多此一举的牵了匹马给他,所以两下里一抵冲,他还是得领下这份人情。

寻常的马,一个钟头能跑个四五十里路不在话下,但这小马矫情,雪路又难行,尤其往山上去的时候,除去被往来的马队踏出来的一条浅道上,才些微积了半尺来厚的雪,余下的地方,目测积雪已经差不多齐腰深了,它进一步,退两步,偶尔还要停下来啃两口树根,把急性子都要磨爆炸了。

秦小乐几次举起马鞭,又呲牙咧嘴的放了下去,瞧着马蹄子踩在深雪里头细脚伶仃的印迹,实在可怜。

他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可又知道自己下来徒步,只怕还赶不上骑在马上的速度,只能不住的勒缰绳,夹马肚子。

嘎子山与平地相连刚起势的时候,地面上碎石头多,渐渐开始出现一丛丛的矮灌木,都是无叶的枯枝,随着越往上行,越显出密密匝匝的高山密林来,樟子松、红皮云杉、白桦、山杨......遮天蔽日的停僮枯枝,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

一只猫头鹰半眯着眼睛立在枝头上,眼睛里是幽蓝的光。

秦小乐瞧见了,赶忙撇开眼睛,没敢直视。

耳边是挥之不去的寒风,打着胡旋,不住的攀爬在肩膀上,缠裹在腰腹间,所有清浅琐碎的声音,都随之被夸大了数倍不止。

秦小乐从城里出来时,全凭着一股走肾的热血,一人一马,孤勇激奋,走到半路上形单影只,风吹的脑袋直迷糊的时候,多少就有点儿打退堂鼓了。

逆着风,每呼吸一口,都像钢针扎在肺管子上,疼得真切。

这一天天的,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啊!

野蛮生长的粗大树根,是几个成年人合抱也圈不住的尺度,这要是后面当真藏点儿什么......黑暗最能放大一个人的恐惧,单调乏味的环境里沉浸得太久了,不知不觉就有些走神儿......

秦小乐突然一个激灵!

身下的小马不知道踩到了哪里,倏然受到了惊吓似的,前边的两个蹄子踢踏着就立了起来,马背和地面成了垂直线,秦小乐脑袋一晕,顺着马屁股就滑了下去。

地上都是积雪,倒不怕会摔坏。

可他骑马的技术实在稀松二五眼,二十年里骑马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心里隐隐有些发怵,再加上半路上两边大腿被磨蹭颠簸的火辣辣的疼,就索性把缰绳缠在了手腕上,顺便腾出手来揉腿......以至于眼下整个人栽了下去,却玩了一出高难度的“藕断丝连”,高举着的一只手半吊在马肚子的位置上,两腿却拖在地上,身体不上不下的玩起了杂技。

小马受了惊吓,亦或是纯粹心情不好闹脾气,总之完全已经不管这个半路主人的死活,收起了之前走走停停的漫不经心,刚感到背上一轻,就撒开了蹄子,偏离了山路,往丛林深处跑去。

这牲口再是瘦弱,撒开了蹄子,也比人力气大。

周遭又都是蔓延的枝桠,一个不好,就容易被剐蹭在哪里伤了肺腑。

秦小乐心里骂了无数次娘,奈何角度刁钻,让他一直站不起身来,一路被强势拖拽着,积雪没顶似的从背后往脸前面倒灌,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掀掉了,耳朵、鼻子里都灌满了雪,只能靠嘴喘息似的呼吸,眉毛头发上,不一会儿也都变成了一片软白。

趟雪和骑在马上又不一样,寒气兜头兜脸的席卷而来,很快就让他牙关打颤,甚至顾不上周身的麻痛了。

小马仿佛陡然间被释放出了奔袭千里的天性,执拗的朝着一个未明的前方,越跑越快,当然,也离原本的山路越偏越远。

秦小乐时而能觑着眼睛勉强扫上两眼路,可大多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手腕已经被缰绳勒的青紫了,不活血的感觉堪比截肢。

这真是日了狗了,要不是一念之差,这个时候,他正应该拍着装满红烧肉的肚子,闲适的四仰八叉倒在热炕上,翘着二郎腿,靠,那样不香吗?

等他找到颜清欢这个倒霉催的,一定要把自己经受的这些个摧残,一笔一画加倍的还回去!

是啊,前提是,他得能先找到了颜清欢,这火气才能有的放矢,而不是这么不清不楚的连自己也交代在了这里。

那个人必须得好好的,什么意外都不允许有!

否则他一路不辞辛苦的跋涉而来,又能是为了什么......

这无毛的猴子呐,有的时候还真是可笑至极,就为了那月亮底下的匆匆一瞥,就仿佛被摄了心魄,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自嘲只在喘息间,下一秒,他已经咬紧牙关,尽力绷直身体,偏转了一些方向,借着路旁树桩的冲击,狠狠撞上了肩膀,带着整个人翻了个面儿,再不是倒仰着了。

脸面朝着前方,好多事情就有了余地,比方说总算能清楚的看见手腕上缠着的缰绳,是环环绕绕的打了个结扣的。

他反手牢牢攥住手腕上方的缰绳,另一只手勉力的也够了上去,咬紧了牙关,一点一点的靠着臂力向上攀爬,好歹不用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承载在一只手腕上了。

不再承重之后,手腕上的绳套也自然而然的松散下来,可在平地里不过几下就能解下来的玩意儿,在这活物不遗余力狂奔的移动下,却成了难不可及的桎梏。

秦小乐几经努力,都没成功,喘着气向前一瞥,猛然一愣......

他忽然发现前方地带,连株的树根蓦然一断,几米宽的距离只有一片黝黑,既无植被,也无积雪......

“你姥姥的,你这个畜生,停下来啊,别他妈的跑了!”

他一张嘴,寒风瞅准了机会,大股的灌进他的嘴里,没几下,就有些呼吸困难了。

可他的脑袋却异常清醒!

那没有植被的地方,就是一条几米宽的山涧,谁知道跌下去,会不会直接来个尸骨无存啊!

他急的红了眼睛,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全身绷紧了,被近在咫尺的夺命山涧激发出了无尽的潜力,忍着手痛,猛的一擎,窜了上去,打着横的趴在马背上,双腿和双臂各自紧紧贴着马肚子,咬紧牙关全当自己是个马鞍子!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小马全无畏色,居然就那么直挺挺的在山崖边缘纵身一跃!

呼......

凛冽的山风重装而来。

一路的颠簸也平顺下来。

这种凌空飞跃的刺激,足以让一个本心俗气的男人发神经!

秦小乐脑子里一阵黑,一阵白,也许天长日久,也许吉光片羽......他最终还是梗着脖子偏头盯紧了露出一牙儿的月亮,想着自己就算贱命一条,活该今时今日折在这里,至少也不要稀里糊涂的过奈何桥,至少也要留下点儿念想,把为谁而来这件事,下死力气的镌刻在心坎儿上,否则实在是太亏了......

他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小马前腿一屈,已经着了地,随着惯性向前滑了些距离,又四蹄生风的跑了起来。

熟悉的颠簸骤起,秦小乐突然有了一种九死一生的淡泊感,身体发了冷汗,几乎打湿了衬衣,四肢脱力的又感受了一番小马脚踏实地带来的安全感,才打起精神支起身体,将缠绕在手腕上的缰绳解脱开。

他揉搓着手腕,偏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与刚才的密林深山不同,难得这里树影稀疏,却高耸入云,瞧着没有百年的光景,是长不成这擎天的样子的。

小马跑着跑着,脚下忽然一顿!

秦小乐有了之前的经验,不待它动作,自己全身一缩,赶忙连滚带爬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远远的避开了几步。

可小马却没了刚刚的欢腾,鼻孔里喷出一口热气,就极为温顺的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旁颠儿去。

秦小乐定睛去看,就见树后同样走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两匹马亲昵的互相交颈磨蹭了起来。

那匹大马背上的马鞍上,还印着一个硕大的“裘”字,敢情这是裘家马队里的马啊,和这撒丫子发癔症的小马,只怕多半是母子,否则它不至于会有这么个不顾命的跑法。

可裘家马队的马在这里,人又在哪儿呢?

秦小乐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朝着两匹马靠拢过去,可那两匹马明明立着没动,相反的,只是他自己叫风吹眯了眼睛,不过用袖子揉了两下,再睁开时......他姥姥的,哪儿还有马啊!

他耳朵后面像被吹了一口湿凉的气,全身都跟踩电门似的抖了一抖,当下大气也不敢喘了,脚下生根,眼珠子四下里腾挪,就这么静候了很久很久,却也没有发现更多的异状了......

可没有异状,成了最大的异状。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很快开启了无穷无尽的“鬼打墙”模式。

无论从哪个方向笔直的走下去,都必然会回到落马的起始点。

地上的马蹄印还在,两个活物却就这么在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也尝试着从衬衣下摆撕扯下几缕布条,沿途捆绑在自己经过的树枝上,或是捡拾起一把小石子,抠一些细碎的树皮,随着自己的脚印撒在地上留存痕迹,可折腾了一路十三招,一抬眼,都只是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回到了出发的原点。

精神和肉体高强度的紧张消耗之下,体力很快到了强弩之末。

算了......秦小乐不管不顾的仰躺在了地上,抓了两把雪塞进嘴里解渴,尽管围巾早已经扯下来歪七扭八的绑在了脑袋上,肢段却依然冻得麻木僵硬。

仰躺着发了会儿呆,才发现天光已经温吞的渐渐明亮起来。

自己没有跟着裘家搜救的队伍,提早了一夜出发,没想到到了这时候,一样是徒劳无功的,都成了笑话吧。

他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假使自己就要化进这深山茂林之中,朽于这淤泥厚土之下,来年开春也成了这滋养万方的一份子,那临秋末晚的时候了,这茂林可能容得下他几句真心话?

他被渐渐泛起的雪光刺激的眯起了眼睛,嘴角却缓缓的弯了起来,寻思自己一个路边草窠里捡来的野孩子,如今风华正盛的重归了天然之间,倒也是一桩乐事。

他四肢摊开,彻底没了想头,也就没了心理负担,扯着破锣嗓子鬼哭狼嚎的嚷起来:“诶!小爷我叫秦小乐!我是来找颜清欢的!不为找他,小爷撂不到这儿呵!小爷还能在六盘桥再他妈张狂二十年!哈哈哈!可是小爷也不遗憾,不后悔,再给小爷一次机会,小爷还来!你敢吗?把小爷放出去,再试试,看还困不困得住小爷诶!哈哈哈,你敢不敢让小爷再见一次颜清欢!你敢让小爷见,小爷就敢对他说:诶!颜清欢!你......”

“我在这儿呢!”

秦小乐:“......”

“秦小乐,我、我在这儿呢!”

秦小乐面无表情的望着天愣了一会儿,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还是说,已经出现了濒死前的幻觉?

可很快,他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他确定,那不是来自心里或是脑海里的声音,那声音延延绵绵,裹着雪粒子撞进耳朵里,水灵鲜活,就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呐!

“靠!你在哪儿呢?”秦小乐原地打转,却不敢妄动了,生怕再动弹几下,那声音的主人也会和两匹马似的无影无踪了。

“你、你别动,往前走。”

秦小乐刚要迈步,又犹豫了,“不行啊,我走多远还是跟没走一样。”

“你闭上眼睛,听我说,”声音顿了顿,很有些虚弱,“往前走,走,一直走,对,向右边再走,走三步......”

秦小乐依言闭眼移动着,半晌又听不见了动静,心里一凉,睁开眼睛焦急的喊道:“颜......”

“抬头。”

秦小乐愣了一下,猛地一抬头......

他瞳孔一缩......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就见颜清欢两脚被绳子套着,倒吊在了一棵近十米高的大树枝桠上。

“这......这......”这什么情况啊......

颜清欢脸涨得通红,鼻梁和颧骨上已经带了明显的冻伤,眼神里却有些晦暗的闪动,“可能是哪个猎户下的套子,刚刚被我踩到了。”

秦小乐目瞪口呆的仰望着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刚刚踩到的?就这么几步的距离,自己折腾了一宿都没见着人?

颜清欢手臂虚弱的朝着旁边的树干一划,“你上来,上来给我解绳子,就、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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