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突然遭遇了天灾巨变,第一反应,大概都是懵的,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不知所以。

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来复苏感知,重建反应,就因人而异了。

秦小乐眼神定格在了半空中虚无的某一处,面无表情,与怀中安稳静谧的唐迆,仿佛融成了连接为一处的雕像。

小铜钱舍了人群,一个人炸着手走到井沿边上,一屁股坐下去,把脸深深的埋进了两腿之间,哭得像夜风山口的纸灯笼。

与秦小乐的反应相反的,门外的哭声却几乎是刹那间便响了起来,有了一个,便有了接龙下去的,其后引发了连锁反应,真情假意下,无论是真心为唐迆的猝然离世而伤怀,还是为自身前途的晦涩不明而唏嘘,总之浓郁的愁云惨淡之下,只把院落上空,都拢起了一层阴郁的乌云。

人群里头稍微有年纪长些的一个汉子,多少有些红白事的经验,便稍微向门口的方向挪了一步,高声说:“秦小爷,唐班主儿如今既然已经去了,就不好再耽搁下去了,你看是不是先找人去棺材铺子里头看看,如今可心意的好板儿不好找,临时找,只怕要委屈了唐班主儿,再者,赊多少白幡灵烛,灵堂设在哪里,麻布扯上几尺,繁细琐碎,里头也不少的事儿呢,而且,说句不中听的,现在要是不赶紧着给唐班主儿换上装裹衣裳,一会儿身体硬了,就不好弄了......”

他拉拉杂杂的说了不老少,也是秉承着好心,可说着说着,眼皮一跳,抬头正对上秦小乐冷冷望过来的要吃人的眼睛,吓得向后头退了一步,咬着舌头不敢再说了。

雪丁儿接过了他的话头儿,因为一直近身伺候了唐迆几年,即便以前也没少抱怨,可毕竟也是打从年少一路过来的情分,心里是真心为唐迆难过的,“乐哥,你别这么着,你这么着,我们更没有主心骨儿了,如今多少事情都等着你拿主意呢,伤心难过都放到一边,别让我们班主儿走得太不安心......”

“啪”的一声,秦小乐抄起炕桌上一个水杯,狠狠的朝着门外扔出去,杯子落地成泥,散碎成了无数碎裂的残片,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小铜钱儿!”他此刻谁也不信,只是粗嘎高亢的喊着自己另一个“弟弟”的名字。

“诶!”小铜钱歪斜的爬起来,哭得眼皮肿成了粉皮,应声返了回来,撇着嘴,委屈的像个无措的孩子,“哥......”

“你去总务厅,找刘姣音,让他来给......给糖糖看看病......”秦小乐声音高亢,身子却一点儿不敢动,生怕扰了怀里熟睡的人......

雪丁儿急得跺脚,“乐哥,乐哥你这是干什么呀!”她说着就要往屋子里走。

秦小乐随手摸到一个炕扫帚,又狠狠的砸了过去,厉声说:“都在原地待着,谁他妈的也不许再废话,谁也不许走!”

小铜钱咧着嘴叉子,边哭边往外跑去。

秦小乐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抱着唐迆的尸首,定定的望着窗前的皮影幕布框子,脑袋里头拉洋片似的,把两人从几岁起一直长到这么大的情形,一遍遍的过着,越凝神细想,越发现自己从未在意过的那些细节,珍贵的如同熠熠的宝石珠串,竟是那么令人难以割舍忘却。

可......再不可得了。

不过一夜而已。

他僵硬如铁石般的表壳里头,早已经鲜血淋漓,疮痍满目。

他猛然想起那年的庙会,他偷了人家的糖葫芦还是烧饼的,竟然把年幼的唐迆留下来抵债......每口呼吸都是扎在心肺上的钢针......就在年前,他们因为黄寡妇的事情去见虎春道士,回来的路上,唐迆还笑语嫣嫣的对他说,别再丢下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不来,自己就不走......

可他呢?他倒是独自高乐去了!

他还有心吗?!

他还算是个当哥哥的吗?!

不能再想了,每个念想都是种被钝刀割肉般的凌迟。

外头传来一阵小范围的喧哗,门口的人陪着站了这许久,突然看见小铜钱领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进来,连忙向左右避了避,让出了一条可堪通行的路来。

刘姣音原本是面无表情的走进门,站在炕前,朝着秦小乐望过去,不禁轻微的叹了口气,示意小铜钱上前去,把秦小乐拉下来,“都出去,到门外去等着。”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估计已经被失控之下的秦小乐给撅吧了,可刘姣音毕竟是他亲自使人请回来的......他再悲切伤感,也还残存着一分理智,眼下有比安葬唐迆更重要的事!

屋门从里面被关上了。

秦小乐贴着门板垂头站着,掌心已经被指甲抠出了十个血印子。

过了片刻,刘姣音开门走出来,对着迎上来的秦小乐欲言又止了一下,斟酌了几番用词,才面色沉郁的小声说:“是内里被糟蹋坏了......”他抿着嘴,抬手在呆若木鸡的秦小乐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下,又叹了口气,才穿过人群,离开了。

短短的几个字,让秦小乐一阵阵的眼前发晕。

是了,对于一个视自尊心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来说,即便断了手脚,只怕也还能留存一丝挣扎求生的意志,唯有以这样的方式践踏,才能让他彻底熄灭了生存的欲望,一心求死。

秦小乐眼皮再次酸胀......

他最后深深的瞥了一眼炕上的唐迆,看到刘姣音刚刚已经借着检查之便,为他换过了干净体面的衣裳,心中少许宽慰,再无牵挂的把心一横,一把扯过身旁的雪丁儿,厉声道:“把昨天晚上,唐迆半途下车的情形,仔仔细细的告诉我!好好的,他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下车!”

雪丁儿被扯的一个踉跄,领子都被拽的斜偏了,惊慌的摇头,“我在前头走着,没坐车,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她看着秦小乐喷火的眼神儿,又忙解释道,“你还记得吗?昨儿在谭宅,我不是还看见你了嘛,我把你的话原样传给了唐班主儿,所以我们才一起赶车回来的,谁知道半路上,他突然就变卦了!”

秦小乐撒开手,眼神在人群里一阵狂轰滥炸,逐一停留在昨天跟着班子一起去过谭宅的几个人脸上。

那五六个人都慌的厉害,生怕自己无缘无故的背了这口锅,成了这位小爷盛怒之下的靶子,不用秦小乐问,就纷纷飞快的回忆起自己昨天跟车回来时的位置,忙着剖白自己的不知情。

只有一个白丑皱着眉毛,仔细想了半天,才在最后不大确定的开口道:“我当时挨着班主儿坐着的,我好像看到一个什么东西突然打到了班主儿的怀里,是弹弓吧?我不能确定,因为班主儿捡在手里,但却是背着身儿看的,没让我瞧见,然后紧接着,就喊了停车,说和你约好了,让我们先自己回来园子。”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神,都下意识的落在了小铜钱身上,毕竟即便此时此刻,他的后腰处,也还是别着一把弹弓的。

小铜钱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半张着嘴,连一句辩白也说不出口。

大家看完了小铜钱,都知道他们三个人的情谊不一般,一时内心万般想头,却罕见的一片鸦雀无声。

秦小乐眼睛眯了眯,将大家的表情都收在了眼里,最后也落在了小铜钱身上。

别人说什么,小铜钱都还扛得住,但连秦小乐也这么瞧着他,让他真的急起来,“小乐哥......”

“关上院门!”

“什、什么?”小铜钱吓得直磕巴。

秦小乐喝道:“我让你关上大门,谁也不许出去!”

小铜钱赶忙跟头把式的去插上了门栓。

这回紧张的,从小铜钱,换成了其他一众人。

谁也不知道这个祖宗又是要做什么筏子。

秦小乐微微闭了下眼睛,稳了稳心声,才冷声说:“我现在眼珠子发花,没耐心一个一个的给你们点名儿,你们现在就自己来,前后左右都看清楚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最少说出三个能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的人名来,一个个挨着说!”

原来是找不在场证明啊。

大家伙儿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家少东家早前可也是跟着警署破过些大案子的。

“他看见我了,还有他,他!”大家都快速的行动起来,话不赶趟儿的,还会直接加上动作,拿手去指点。

这么着依次说过去,倒是速度快得很。

秦小乐冷眼听着,见大家都轮了一遍,顿了顿,忽然神色一变,眯眼问道:“怎么谁都没有提到过黄皮?”

雪丁儿眼睛大睁,忽然说:“我怎么昨天在谭家宅子里头,好像扫着一眼黄皮似的,我当时还想着喊他一起找你来着......可是这会儿才想到,不对啊,昨儿去谭家,班主儿根本没点他的名字,没带他去啊!”

白丑也跟着点头,“是没有他,一开始候场吃饭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在啊,肯定没有他!”

小铜钱多少听出了些门道,撒丫子就往黄皮住的屋子里冲去,看着一条大通铺上,只有他的铺盖卷儿趴散在那里,还没有叠,约莫着是昨晚还在,今早折腾出了这事情,才慌忙落跑的。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了,”小铜钱喊道,“小乐哥,刚刚谁也没留意那小子,这会儿上哪儿逮他去?咱们还是赶快找了三爷,让催账先生帮着查找查找吧!”

“用不上,都起开!”秦小乐一把推开小铜钱,只头也不回的吩咐道,“都给我守着糖糖,一根汗毛都不许给我少喽!”

他一路头也不回的奔回家,一脚踹开屋门,在屋里翻腾的找了一阵,又旋身冲进老姨儿房间,在那做鞋底子的簸箩里,找到一把黑铁的大剪刀,扯过一张白纸板,心里想着之前黄寡妇给他的纸人样子,“咔嚓咔嚓”的剪了一个粗粝的纸人形状,用刀尖在脸上戳出两个窟窿,算作眼睛。

他心里焦急,也顾不及再去修剪,直接囫囵着贴在心口处,也不说话,只觉得脑中心中,源源不竭的翻滚着灼人的戾气。

就和纸人这么“心贴心”的静默了半刻钟,他再也等不及了,一抬手,将纸人扬在了起来。

纸人荡曳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地却没有生成人形,反而缓缓化散进了空气中。

秦小乐一窒......

又见化散无形的纸人,渐渐结成了一团手掌大小的黑气,原地冲撞了几下,便猝然破门而出,向外面冲去。

秦小乐不敢迟疑,抬脚追出去。

黑气越飞越快,引着秦小乐一路向南城门跑去,在城墙外围守卫亭子边上的空马棚里,黑气猛的一冲,又猝然消弭不见了。

秦小乐停下脚步,弯腰喘息了一阵,缓步往前小心走去,顺手从墙壁上抽下根马鞭,紧攥在手里......

鞋底踩在地面的干草上,再是谨慎,也难免有窸窣的些微声响。

马棚里靠坐的一个人,一个高儿窜起来,就往对面跑去。

秦小乐蓄力暴起,挽着棚栏一个纵跃,半空中借力飞踢,直接将那人踢倒在地,伏趴着滑出去好几米。

马鞭随即应声而下,劈头盖脸的落下去,顷刻间,那人只穿着薄衫的背脊,便皮开肉绽了。

“别打了!别打了!”黄皮痛的身体扭曲,躲又躲不开,闪也闪不脱,只能哭喊的不住求告着。

秦小乐一通马鞭,将内里的燥火发泄出了一两分,眼看着黄皮的喊声减弱,才咬着牙停住了手,上前一步,一脚将黄皮踹翻了过来。

黄皮蜷成一只大虾,嘴唇都咬破了,到底是年纪小,眼中的恐惧是实打实的,藏都藏不住。

“说!”秦小乐面目狰狞的又踹了他一脚。

黄皮痛的不住抽泣,胳膊肘挡在眼睛前擦了一下,“我真的没想到班主儿会死啊,我只是以为,会灭灭他的气焰,让他吃个亏的,真的,我从来没想着......他也答应过我的,只说和班主儿有仇,要教训教训他......”他越说越后悔,哭声粗嘎,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倒是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

“谁?”秦小乐忍得嘴唇发颤,脸色白的煞人,居然还有人在黄皮背后操持着这一切......难道......他不敢细想,害怕一切又是因他而起,像小铜钱出事的时候他所担心的那样......如果真是这样,要他又该如何面对......

黄皮心里那根弦儿早都崩断了,他是真的只想教训一下唐迆,了不起最恶毒的想头儿,也就是让对方毁了嗓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人性命的,这得是多大的业障啊!

他语不成调的干嚎:“是谭副官的老爹让我冒充你,弄了个纸条,约班主儿出来的,余下的事情,我、我都不知道,我回了家的,我真的没想到......谭......他说,当初在西洋医院里头,班主儿踹过他一脚,让他崴了脚,折了一根肋骨,他憋着气,谁也没告诉,就想要有朝一日加倍还回去,我想着,加倍,也就是两根肋骨......我......我真没想着会害死班主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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