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临街单身公寓下的马路边,一盏路灯茕茕孑立。

橘色的光源向下渐层扩散,龚蓓蕾的豪车正沐浴在其间。

密闭的车内空间里,轻音乐清徐的流淌着。

“蓓蕾,谢谢你。”苏然轻轻的声音,不留意,几乎要和乐符杂糅在一起了。

“不,苏然,是我要谢谢你,”龚蓓蕾说这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人和人在一起,还能有这样的相处模式,不是插科打诨,不是互相挤兑,不是声东击西,而是一种沉浸式的倾诉与解读,“我心里好久都没有这么敞亮过了,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苏然缓慢的伸出手,盖在龚蓓蕾的手背上。

龚蓓蕾却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反而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苏然的手上,三只手层叠成了人肉汉堡。

这样的姿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苏然顿了顿,又抬起食指,小心翼翼的拨弄起龚蓓蕾落在眼角的一撮细发,掖在了她的耳后。

和拍手背不同,这亲密级别骤然上升的动作,让龚蓓蕾明显出于本能的向旁边避了一下。

苏然腼腆的笑着,转回身收回手,垂下头没有说话。

静默了一会儿。

苏然轻声说:“蓓蕾,那我下车了,我家在三楼,如果以后有时间早一些的机会,希望你能来做做客,你也早点回去吧,开车小心。”

“嗯,”龚蓓蕾整个人的气质都莫名柔和了一些,见苏然已经推开了车门,忙也跟着开门站到了车外,扶着车门说:“不过今天,是我话太多了,本来还说要听一听你的经历和故事呢,结果全程都是我在说,你在听,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这样说就是还没有拿我当朋友,”苏然扶了扶眼镜框,在单元门前的几节台阶上冲着龚蓓蕾挥了挥手,“我们随时联系好吗?电话,信息,都可以,我对你随传随到,”他看到龚蓓蕾的神情略微有些闪烁,忙补了一句,“我现在的生活圈子里,除了打工,只有你了。”

龚蓓蕾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居然生出了一点细微的依依不舍。

着了魔一般。

两人之间关系微妙的改变,还是从晚饭开始的。

苏然选了一家氛围很文艺的餐厅。

入座后大大咧咧的龚蓓蕾哥俩好的一推餐牌,直通通的说:“要吃啥,别和我客气,我今天心情也不好,咱俩谁也别提减肥这俩字啊,来顿骇人听闻的卡路里大餐,可劲儿造一回!”

苏然坐在她对面,两边手肘支在桌子上,探头温柔的望向她,轻声说:“龚警官,你一直这样吗?”

“我一直怎么了?”龚蓓蕾眨眨眼睛,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苏然摇摇头,很有分寸感的又退了回去。

“你说啊,你说啊!你怎么说话总是说一半啊?”龚蓓蕾最讨厌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了,被挑起了好奇心,手在桌面上拍了拍,催促着,“说啊!”

苏然从一片克制中抬起头来,无声的叹息了一下,目光真诚的说:“你外表看起来好像特别开朗又自信,但我总有一种感觉,你的内心也很孤独吧,和我一样,所以我能从你的眼睛里读到我自己的影子。”

龚蓓蕾心头不轻不重的悸动了一下,加上和老秦吵架的情绪延续,鼻头一酸,强作镇定的说:“哪儿啊,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这人可糙了,女汉子一个......”

“那是因为你的温柔没有被人读懂,”苏然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带着一份绵软的坚持,“也许连你自己也并没有特别的了解自己,或者说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吧,你想让自己变得强大,想让别人承认,想被所有人喜欢,总以为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被珍视被喜欢的一天,你把那些犹豫和软弱,都留给了夜深人静的自己,对吗?”他的眼睛像是充满了感同身受的怜悯,“当然,你也可以把我这些话都当成胡说八道,可我不想说谎,我从你的眼睛里,我就是看到了这些。”

龚蓓蕾的内心霎那间毫无预兆的酥软成了一片水泽。

“我......我真的给你这样的感觉吗?我从来没有......我的朋友,还有家人,同事,怎么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

“也许是孤独的人之间才有的默契吧,”苏然矜持的垂着视线,“我说过了,你可以当我是胡说八道,但我不想对你说谎,因为在我心里,你是特别的,你值得所有最真诚的对待。”

龚蓓蕾沉心想了想,挣扎着想要做出“脱敏”的努力,“嗨”了一声,故作无所谓的又嘻嘻哈哈起来,“别别别,我可不特别,你是因为现在社交圈子太小了,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就......”

“蓓蕾,”苏然依然柔软的打断她的话,“我可以叫你蓓蕾吗?”他眉眼愈发柔和,“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就别总那么逼自己了。”

一颗心都如同被泡在了温水里,从里到外的温暖松懈。

龚蓓蕾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这股被挑逗起来的脆弱恣意流淌,大眼珠子上满是落寞,“也许是我不够......”

“别这么说,我不舍得看你这么好的女孩责备自己,”苏然探手过去,安抚的覆在了龚蓓蕾的手背上,声音更加低沉下去,像一张绵密的蛛网,让人撞进来,就再也难以挣脱出去,“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可以对我说说,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至少可以做你最忠诚的树洞......”

单身公寓三楼的一间房间里,苏然木讷着一张脸,站在黑色的窗帘后面,抬手将窗帘拨出了一条缝隙,刚好够他的视线向下看到仍然站在原地的龚蓓蕾。

过了很久,他手指一动,窗帘又无声无息的合闭上了。

同样厚重的窗帘后面。

秦欢乐和颜司承并排躺在并不甚宽广的硬板床上。

严格说起来,也不算第一次,那次去西北的时候,他们也算同舟共济了好几天的。

只是和上次雷同,两人此刻的表情也都没有任何戏谑玩笑的痕迹。

秦欢乐......那个未知的人,叫他秦欢乐......

对手知道他,而他的眼前却只有黑暗。

“小乐......”颜司承看着黑暗中棚顶隐约的纹络,清徐的说着。

“颜老师,我说了你能不能换一个称呼啊,你叫这个,我心理严重不适......”秦欢乐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

颜司承静默了几秒,才又重新说道:“小乐......”

秦欢乐:“......你高兴就好吧。”

颜司承语调平展,“如果我接下来做的一些事情,是出于无奈,就是主观上是情非得已,客观上却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那你能体谅我这么做的初衷吗?”

“说的这么绕,我都要让你说迷糊了,”秦欢乐也平躺着,视线在棚顶上斑驳碎裂的墙皮上打转,“你只要向我保证,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反噬到你自己,当然了,也不要带累无辜的人,就好,至于我,皮糙肉厚的,你真的不用顾及哈。”

“嗯。”颜司承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有要为自己可能会做的事情做进一步的解释。

秦欢乐这招以退为进又失败了,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侧转过身来,单手支头,探起上半身来,努力在黑暗里辨识着颜司承的五官轮廓,“你这人就是‘独’惯了,这样真不好,你想想我,再烂泥扶不上墙的,身边也还有老潘,有花骨朵儿,有老孟啊,刘科长啊,这些朋友,真到了自己搞不定的时候,振臂一呼,好歹有个帮衬,你没听说过众人拾柴火焰高,还有这个这个、独木不成林之类的名言警句吗?那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可都是老祖宗们的思想精华!”

环境太暗了,实在看不清对方的反应,他只能不由自主的又向前凑了凑,靠着鼻端的气息,判断着两人之间未足毫厘的距离。

“诶,”他把字句都含混不清成了一串低喃,“真不能带我一起玩一次吗?啊?啊?颜老师?我也想有点儿参与感,我也想提前看剧本......”

他话一出口,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冷颤,被自己的腻糊语气给惊着了。

嚯,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撒娇?

太垮了也。

颜司承的手在黑暗里精准的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向下一拖,使秦欢乐自然的跟着动势又重新躺倒了下来。

可他犹不甘心,朝着颜司承的方向又挤了过去,“颜老师,你就说说嘛。”

“嘘,”颜司承手臂从他颈下穿过,环绕回来,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虚虚的盖在了秦欢乐的眼睛上,“这一天太长了,我也累了,先睡吧......”

为了诓骗小孩子不闹觉,他自己也以身作则的阖上了眼睛。

说什么呢?没法说。

他总不能向秦欢乐解释自己将要如何实施伤害他的计划吧。

也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侧脸抵靠在他肩头的人,没用多久,真的“善解人意”的睡着了。

一夜纷繁入梦。

一大早,孟金良的车,便抵达了刘茗臻家楼下。

孟队前半夜都睡的不怎么安稳,翻来覆去都是刘茗臻那坐在地上脆弱的样子,像一件高洁精致的青瓷,任何一个细微的裂痕都扎的他坐立难安。

他可以永远仰视她,但不能坐视她身处危险之中而无所作为。

天还暗黑的时候,他已经辗转着起身,通过系统便利,调阅着一切关于当年刘熠炀出事时的相关信息。

至少他要弄清楚,纪展鹏到底是在用什么威胁着刘茗臻。

而且能让纪展鹏关切至亲自出马的程度,那纪展鹏本身和王学力的催眠视频中间,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约莫着快到了上班的时间,孟金良所幸早早的驱车到了刘茗臻家楼下。

很快,刘法医便英姿飒爽的从楼里走出来,脸上早已没有任何受过惊吓伤害的痕迹。

孟金良没有下车打招呼,只是一路默默的跟在她的车尾,充当着保镖的角色。

开出去两个街口,刘茗臻的车速降了下来,靠在路边停下车。

孟金良暗自叹了一口气,想着怎么自己连远观也不行了。

他摇下车窗,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无懈可击的说辞,反正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别的事情都好说,可事关对方的人生安全,无论如何也没得妥协让步的余地。

刘茗臻弯腰看了看他,“孟队,你的手机没开机吗?”

“嗯?什么?”孟金良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是说这个,“你给我打电话了?”

他低头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手机来,才发现在口袋里不知道触发了什么界面,居然被转换成了震动模式。

刘茗臻看他面露不解,直接道:“队里应该也给你打电话了,我现在直接就要去案发现场,你是一起去,还是先回队里统筹安排?”

孟金良这时候已经看到了通话记录里的若干条未接来电,长年累月的职业敏感使他立即感觉到了某种紧迫,表情严肃了起来,干脆直接抬头望向刘茗臻,“怎么回事?”

刘茗臻向后退了一步,言简意赅的说:“北直街往胜利路方向的高架桥洞底下,刚刚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身着外卖员的服装,具体身份还待进一步核实,致死原因是被人从背后勒颈后,用尖刀插入后心而死,凶器就被丢弃在尸体旁边,是一位早起遛弯儿的老大爷发现后报案的。”

孟金良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但也没有说什么。

“那我现在过去,你呢?”刘茗臻问。

孟金良拽了一下安全带,对着刘茗臻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过去。”

两人的车前后脚抵达了案发现场。

接警的辖区派出所已经先行将现场保护了起来,明黄色的警戒条环住一地血腥,队里的同事们也已经到了。

“科长!”小黄眼里只有自家领导,提着一个金属工具箱小步跑过来,“我初步看了一下,有点儿邪门。”

这边孟金良也和小吴走向尸体旁边。

这高架桥洞下面十分荒凉,并没有专门供人车通行的路径,甚至还杂乱堆着一些垃圾与工程废弃砖土,从下面通行的,除了图省事不愿意从高架上绕远路的外卖员,也只有个别附近的居民,早起从这里穿行去一个小早市买菜买早餐。

所以,监控并没有覆盖这个角落。

它的存在,就像专为了解说这个城市腌臢的阴暗而存在。

外卖员目测年纪三十几岁的样子,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极细的婚戒。

黄色的外卖马甲背心上一片血晕,但衣服上没有破损,所以无法一眼判断出是受了什么致命伤。

“钱包在,手机在,婚戒也在,凶手应该并不为劫财。”小吴说。

孟金良掐着腰,没上前去打扰技术科的工作,大致观望了一下尸体的情况,“那是为了什么?”

刘茗臻摘下塑胶手套,站起身朝他走过来,“为了劫心。”

“什么意思?”孟金良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刘科长想要表达的。

刘茗臻站到他身边,视线引着他一起看向地上的尸体,“死者的心脏被整个剜下来,取走了。”

孟金良视线冰冷。

随着小黄的起身,地上的尸体彻底露出了骇人的一幕:后心处拳头大面积的皮肉被整个挖了下去,如同一个微型的核爆坑洞,断层的血肉上一片凝固的黑红痂块......那惊恐的面部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大概在述说着他至死都没有想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如此的飞来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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