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欢乐刚把窗户压下去,这时候忍不住又翻手给抬了起来,猫腰就把脑袋从窗口探了出去。

笔直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车厢节节相连,地上是乌黑的轨道和外沿泛白滚圆的鹅卵石,除了充满节奏的震颤感,展目四望,居然完全没有看到任何不明物体坠下的痕迹。

这绿皮车全速行驶的时候不过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眼下实际目测也就不超过六七十的速度,任何东西从前面车窗扔出去也只会很快散漫成一条自然下坠的抛物线,不至于能沿着车窗一路往后飞砸这么久这么远的距离。

他身体一拧,上半身又反向看向上面,同时试图将胳膊伸出去,勉力去探车窗玻璃外层残留的那一点可疑的液体。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目标,腰间一坠,先让颜老师捉着腰带给抓回来了。

“你有没有常识?这又是闹得哪出儿?”

不怪颜老师生气,这人明明在他耳边念叨着什么小心风吹着睡觉着凉啊,我给你关上窗啊,巴拉巴拉,结果没几秒这风量就不减反增,兜头灌了他一脸,头发都张牙舞爪的飞了起来,额发更是刷的眉眼一个劲儿的刺痒。

再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车窗居然被整扇高抬起了一半不止,地下还亘着一个不怕死伤的勇士,伸着胳膊探着半身,正在那儿再接再厉的往外挣巴。

秦欢乐给拉回来,抬眼看了眼颜司承,条件反射的先眯了眼,狐疑的问:“颜老师,你刚刚,看见点儿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没有?”

颜司承哪里察觉不到他眼中的质疑,实在莫名其妙,冷冷的看着他,“看见有人作死算不算?”

秦欢乐顺手捧住颜司承的脸,固定住方向,一瞬不眨的盯着对方的眼睛审视,坚持了一会儿就有点儿眩晕,偏开视线缓了缓。

颜司承借机挥开他,一脸关爱智障的看着他,但也多少带了些好奇的问:“你又怎么了?窗外有什么不对吗?”

秦欢乐自己也是懵的,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喃喃道:“确实看见了个奇怪的东西。”说完便兀自转身,顺着狭窄的过道,快速沿着车体行进的方向,向前走去,边走边逐一查看着车内旅客的情况。

距离他们两个包厢之外,才开始稀疏的坐着几个乘客,迎面走回来武正凯,还热心的侧身让了让,“秦哥,厕所挺干净,这会儿没人,你过去吧。”

秦欢乐辖着他的胳膊,问:“前面乘客多吗?”

小武挠挠头,“我没留意啊,咋了?”

“没事儿。”秦欢乐摇摇头,放开手,自己往前走去,身后跟着默默无语、只谨慎观察着他的颜司承。

小武寻思了一下,也缀在了后面。

是个婴儿?

秦欢乐蹙着眉,眼前一遍遍过着刚刚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瞥,再次确定,不是幻觉......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了!

可车厢内人员有限,一路趟了四五节车厢,也没看见有靠在床铺里侧窗边的可疑人员。

秦欢乐多少有点泄气,侧头对紧跟着他的颜司承小声说:“我可能昨晚幕天席地,吸收多了日月精华,今儿个有点儿撞邪啊。”接着把自己刚刚看见的那骇人一幕大概讲了讲,还不时用眼睛防备着后头小武支棱的着耳朵听,防止被这个准新同事当成个神经病。

颜司承听他坦白说了,反而神色略松,又走了走,向着旁边过道一侧突出的小桌板指了指,就见一个和小武提的那只同款的塑料袋里,三个并列摆放的西红柿歪斜着挤在一个塑料托内,上头覆盖着一层透明的保鲜膜,只是最边角的位置上,被扯开了一个大洞,显然是在无声的宣示着那里曾经还有过一只西红柿的事实。

与之相对应的包厢里,中铺上躺着一个男人,正摊开四肢,脸上虚搭着一本杂志,睡的正香。

秦欢乐眼睛闪了闪,看向颜司承,“你的意思是,刚刚是我看错了?丢到窗外的是西红柿的根蒂?”他自己说完先不信了,“不能够,隔着五节车厢呢,柿子还能成精啊。”

颜司承蹙眉想了想,“丢到窗外的垃圾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附在上面的东西希望你看到它。”

秦欢乐微愣,“什么意思?”

颜司承也摇摇头,“我没亲眼所见,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要真是半个吃剩的柿子,那吃柿子的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吧?秦欢乐身体力行的就要伸手去叫那个睡在中铺的男人。

被颜司承一把拦住了手臂,避忌着身后的武正凯,只轻声说:“和他没关系。”

武正凯在后面实在忍不住了,探头疑惑的问:“秦哥,你是在找什么呢?你描述描述,我帮着一起找啊,多个人多份力嘛,兴许还能快点儿。”

秦欢乐梗了一下,敷衍的“嘘”了一声,神叨叨的说:“别说话,小心打草惊蛇。”

武正凯赶忙闭上了嘴,憋了几息,又像做贼似的挤过脑袋,虚声说:“秦哥,前面就是硬座车厢了,还要继续往前去吗?”

秦欢乐看了颜司承一眼,见对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点头,一马当先的往前面走去。

既然出来了,不把全车搂一遍,还真是心里没底。

但附在上面的能是什么呢?又为什么非得让他看见不可?

秦欢乐这心里沸水似的止不住开始犯嘀咕,但有外人在,又不好拉着颜司承细说,一张脸愈发黑得像锅底。

硬座车厢人倒是不少,虽然不至于坐满,可也三五成群的坐了个六七成,应该都是图票价便宜才选了这班车的短途乘客。

上层铁架上头码着各色的行李,间隔着也有不少开窗的,倒不至于使拥杂空间里的气味过于难闻。

有个别人占着一排三个座位睡觉的,也有相熟的几个人一起围拢了打牌的,落单的男女则大多数只是垂头玩着自己的手机,或是塞着耳机听歌。

一切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

连着又走了两节车厢,秦欢乐推开车厢连接处的金属门,退了一步,又掐腰站住了,胳膊抵在门框上,稳住脚下剧烈的摇晃,“等等,等等,容我先抽根烟。”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顺手递到小武眼前,示意了一下。

小武客气的摆摆手,“我不会。”

秦欢乐暂时从沉郁的情绪里分神出来,挑了挑眉头,“嚯,稀有物种啊,夜班也不抽吗?是你原单位的领导有要求?”

小武倒是坦然,“没,我媳妇儿不喜欢,就不让我学,说伤身体,再说家里有小孩儿,也不能抽。”

秦欢乐隐晦的瞥了一眼颜司承,一根烟半抽未抽的支棱在烟盒里,讪讪的说:“那咋没人管着点儿我?”

颜司承像没听见。

小武是真没听见。

因为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叫卖声:“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收哈!啤酒饮料茶叶蛋嘞,红肠烧鸡烤鱼片,没吃早餐的抓紧时间啊,下一趟过来就赶不上了啊,都收一收腿哈,收一收!”

小武是个好孩子,循声已经先回身了一步,主动撑开了沉重的金属门,帮着售货员敞开了一条通路。

售货员推着小火车滴哩咣当的走过来,习惯性的望着小武,“买点啥不?”

小武摇摇头,那售货员就别过头,也不笑了。

秦欢乐顶着另一侧的通路,连忙也伸着胳膊,帮这人撑开了门。

这么一打岔,烟也不用抽了,三人随在小货车后头,一起进了下一节车厢。

这节车厢比之前的更热闹了些,远处过道上正站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年轻男人,嘴里不打嗑吧,出口的长句都像在油桶里打过滚儿,麻利熟练的展示着手里的货品,“各位乘客看一看啊,你看这个东西它像牙刷,我告诉你还真就是牙刷,可你要小瞧了它这个牙刷,那我告诉你它还真就是个不平凡的牙刷!啊,睡觉的,打牌的,看手机伤颈椎的,啊,来看一看我手里这把可上九天揽月的牙刷......”

可惜被他吸引的人寥寥无几。

这种穿着铁路制服的推销员,其实并不是铁路部门的员工,只是和铁路部门合作的相关贸易公司的销售员,只不过把销售平台转换到了移动的车厢里,形式上更辛苦一些,私底下依然是有业绩压力纯靠拿提成的模式。

坐这种车次数多的乘客,大多免疫到了近乎麻木的程度。

秦欢乐让他那一串一串的广告词说得脑袋疼,不知不觉就加快了步速,想赶快越过这节呱噪的车厢,可惜前面还堵着个时不时喊两声“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售货员,越着急越走不动,还偶尔要停下来等那人慢条斯理的翻个货,收个钱。

秦欢乐头发都跟着愁白了一根。

正是心烦气躁的当口,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一声呼喊。

秦欢乐下意识一回头,就看见落在几步之外的武正凯,正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起了争执。

这中年妇女皮肤蜡黄,脑袋上包着头巾,像一副还没出月子的装扮,身上斜挎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包,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一旁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只奶瓶,和半瓶矿泉水。

争执的发端,正是因为小武伸手握住了那只奶瓶,而那妇女抬手去抢,两下里就僵持住了。

秦欢乐表情不豫,虽然不知道小武那边是为了什么原因,可直觉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同事不会无的放矢。

他折回头越过身后的颜司承,上前站在小武身边,正色问:“怎么了?”

这几个人都人高马大的,尤其秦欢乐,就像根移动的电线杆子,再加上刚刚女人那尖锐的一嗓子,瞬间吸引了周遭临近一圈儿人的注意,都纷纷侧头往这边看过来。

不明觉厉的,还当是几个大小伙子,要欺负人家弱势妇孺呢。

秦欢乐心里压着事,语气也好不大哪儿去,虽是刻意收敛,还是依稀夹杂着些散碎的火药渣子。

那妇女看着三个男人冲她围拢过来,身体一个瑟缩,害怕似的侧身避了避。

武正凯黑着脸盯着那女人,沉声问:“大姐,这孩子是你的吗?”

这妇女嘴里操着一口外省的方言,南腔北调的回了一句:“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啊!”

秦欢乐心里吉光片羽的一闪,随着小武那句问话,头皮瞬间一麻,抬手就去拨了拨那女人怀里的襁褓,试图扯开遮住婴儿半张脸的被角。

那妇女被唬的赶忙往里面挪了半个身位,嘴里叽里呱啦的骂着,“你们是强盗啊,你们是流氓啊,光天化日欺负人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哟!”

两方的实力太过悬殊,周围已经有热血些的乘客看不过眼,跃跃欲试的要过来为那女人打抱不平了。

武正凯板正着脸色,根本不受对方骂声的影响,牢牢攥着那只奶瓶,大声说:“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几个月大,我刚才看见你给他冲奶粉,直接拧开矿泉水瓶就倒,奶粉比例先不说,天底下有几个这么小的孩子,能直接喝凉奶的?你要是亲生母亲,就一点儿不担心孩子生病拉肚子?”

这话一说,周围也还是有不少不太明白的乘客,连秦欢乐也有些没太明白,不过换个别人说这话,他或许还要将信将疑,但人家小武自己就是当爹的人,讲起养孩子的禁忌来,必然是有道理的。

他刚刚被那女人躲开了,没有看到那个婴儿的脸,当下虎着脸,也追问了一句:“这孩子真是你的吗?”

那妇女撇撇嘴,下一秒就哭起来,手背往脸上一抹,“我们农村人哪有你们城里人讲究?家里孩子多,一个个都是这么拉扯起来的,我自己的孩子,还怎么证明?出门在外,无冤无仇的,你们这是欺负人啊!”

确实啊,一家有一家养孩子的门道,万一人家孩子就是遗传基因好,喝凉奶一样长大个儿呢。

周围几个义愤的男乘客跟着起哄了几句。

妇女看着被几人围在里面,将孩子紧紧的护在胸前,不管不顾的用头顶在前面,就要往人墙外面撞,“我惹不起你们,我走,我下车。”

“往哪儿下啊!不说明白,哪儿也不能去!”小武健壮的身型岿然成一堵墙,尽量不和她产生直接的身体接触,却牢牢的抓住了对方的包带,拉扯间布包翻开,半包尿不湿,和零散的一些婴儿用品,从包里掉了出来。

妇女被牵扯了注意力,低头去够地上的东西,却被颜司承提前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趁着这个空隙,秦欢乐还是不死心的去拽了一下掩住那孩子半边脸的被角,一张团团白嫩的小脸就露了出来,孩子微微张着粉嫩的小嘴,睡得正香。

那妇女眼看冲不出这包围去,索性央求起周围的乘客来,悲悲戚戚的求告着:“你们好心人,谁来帮帮我啊,第一次出门在外,为啥要欺负我们啊,我这苦命的......呜呜呜,帮帮我吧。”

秦欢乐凝眉不语,暗忖虽然婴儿们闭着眼睛,萌萌糯糯的,猛一瞧都长得差不多,可刚刚车窗上那张小脸儿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过于简单粗暴,导致他印象分外深刻,只一眼,就能确定这孩子和自己刚刚看见的不明物体,并不相同。

围观的人往前挤过来,不知道拿个一推,将颜司承也带着向前踉跄了半步。

秦欢乐霎时长臂一圈,将人整个护在身后,气场全开,目光如炬瞪着那“祸首”,吓得对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没敢再支毛。

那边武正凯借着秦欢乐的手,看见了孩子的样貌,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一手对旁边的乘客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一边大声呵斥你那女人:“这孩子不过刚满月的大小,你头上戴着头巾装模样作样,底下却光脚穿着一双凉鞋,全无顾忌......”

那妇女又拉拉杂杂的说什么家里穷,哪里讲究那么周全云云。

颜司承从旁幽幽的抬起手来,捏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几颗白色的药片,不疾不徐的对那女人说:“你闹了这么长时间,怀里的孩子却还睡得香甜,看来和这药和可分不开干系啊。”

妇女一怔,劈手就过来抢。

颜司承轻轻一闪手,避开了对方,失望的对她摇摇头,“奶瓶里应该也有药,是不是到时间了,你要继续补充计量?孩子身体里的药剂成份,也很容易检测的出来,你现在来抢也是多余了。”

周遭围观的乘客终于彻底恍然,眼神里都带了怒意,有人抄起一个空水瓶砸了过来,高喊着:“臭不要脸的人贩子!”

群情激愤之下,小武和秦欢乐角色转换,又要反过来护着这妇女和那婴儿,高声让大家都冷静。

另一侧闻讯急匆匆而来的列车长,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列车员维持秩序,勉强引着秦欢乐几人去了餐车。

那女人无可搪塞,交出了孩子,垂头不语。

列车长也有经验,马上联系了下一站的当地派出所,只等到站时直接移交了这女人算完。

秦欢乐几人也陪坐在餐车里,顺便监视这女人,一直到两个多小时经停移交后,才起身离开。

路上秦欢乐冲着小武竖了竖大拇指,“小武,棒棒哒!”

小武一反刚刚的勇武,几分羞涩的挠了挠头,“秦哥,你刚刚找的东西,咱们还继续吗?”

秦欢乐摇摇头,“已经解决了,回去吧。”

小武放下心来,笑着走在了前面。

秦欢乐悄声对颜司承说:“如果你说它是为了让我看见,那就不应该是我找它,而是它还会再来见我才是。”顿了顿又说,“这和人贩子之间,该不会是......颜老师,应该是巧合没错吧?”

颜司承没接话,却问了句不相关的,“你怎么没对小武说?”

秦欢乐反应了一会儿,才“嗨”了一声,“正是年轻热血的时候,别打击他的这股子冲劲儿,至于别的,既然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就不节外生枝了,法网恢恢,那女人若真有同伙潜伏在车里,也总有落网伏法的一天的。”

颜司承看看他,没说话。

两人之间的机锋在于,刚才发现人贩子的时候,其实完全可以有更妥帖的方式迂回着求证的,而像小武这样不管不顾的当场揭穿,车厢周遭若有其隐匿接应的同伙儿,只怕真就打了草惊了蛇的遁逃了。

不过这些话,还是以后再对那小伙子说吧,毕竟经验易取,初心难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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