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忽然在秦欢乐的手里塞了一团火。

是的,一团没有根蒂的无凭之火。

它燃在他的掌心,随着他情绪的起承转合不断变换着形态,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这火能带他到一个再无碍眼掣肘的无上乐土中去,他可以用这团火将这浩浩汤汤的寡情世界,烧成个寸草不生的野望焦墟。

他站在猎猎风中,看周遭枯枝败叶之上,盘根错节着无数盘绕的黑蟒,节节蠕动,循环往复,像永无止境的诱惑与伏线千里的诅咒。

脚下野火万丈,深渊谜瘴之下,是一群蝼蚁。

蝼蚁们各个形态不同,他忍不住垂头细看,就见那些“蝼蚁”尽皆有眉有眼,只是有的笑,有的叫,有的茕茕孑立,有的三五成群。

可这些又与他什么相干?

他蹙眉伸出一只手指,巨山一样悬在一只“蝼蚁”的头顶。

他知道,并且坚信,他随意的拨弄,便能终人性命,他微不足道的挑拨,就能让人家破人亡。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深切的感受到了,当他凌驾于万物之上时,站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山巅云端,享受着掌控他人命运的决定权时,为何要伸手的理由已经再不是他需要费心思考的事情,与之相反,这权利与能力本身,已经足够使他沉迷。

秦欢乐出神的盯着掌心的那一团火,整个人倏然一个旋转,再睁眼时,虚幻尽褪,他正坐在一间幽暗密闭却奢华精致的房间里,隔着一张红木台桌,对面坐着一个孱弱病态的男人。

这是朱潜的样貌,并不丑陋,甚至能从毫无血色的病容中窥得一丝眉清目秀。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跳跃炙热,仿佛呼吸间就能做出什么倾灭世界的癫狂之举。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朱潜一双手青筋突兀,常年的肌肉萎缩,早已经瘦成了一副包皮的骨架。

他将这双手极为珍重而缓慢的放在桌面上,缓缓伸向了秦欢乐,在桌面三分之二的位置上停了下来,微微倾身,眼神炽烈。

“我原本以为是诅咒,可时至今日,我却觉得这是祝福,时间经你之手停了下来,命运把长剑递到我们手中,我们何不联手,杀个痛快!”

他的目光是滚烫的,目之所及,却冰冷刺骨。

秦欢乐也被这彻骨的寒凉惊扰,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眼睛微微一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潜从喉咙深处漾起一声低哑的叹息,“不,你明白,你只是缺少直面这明明白白的勇气,你若还觉得不够,我可以继续给你......”

“为什么?”秦欢乐静静的看着他。

朱潜的热切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情绪渐渐开始激动,他蹙眉收回了手,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白色的纸牌,信手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将带着腥火的纸牌朝头顶一扔。

伴着一声声扭曲尖锐的呼号哭喊,那些半燃的纸牌星星点点漂浮在空中,剧烈的颤抖,竟像稻田中诡异的萤火,晦涩里孤绝的繁星。

秦欢乐吓了一跳,饶是再准备好去面对一个疯子,也不禁下意识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伸手去够,但根本够不到任何实体。

朱潜饶有兴味的目光,随着那些斑斑点点的腥火明灭不绝,勾唇闲适的说:“我从惊慌失措的牌中人,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一世连着一世,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不明所以,到后来渐渐悟出了此中真谛,二十几年,又一个二十几年,无数次的推倒重来,还真是一条披荆斩棘的坎坷之路啊,一个人,每一步都踩着刀刃,你试过吗?被人将自尊践踏进泥土里,那滋味还真是让人难忘呢......哈哈哈,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往事不堪回首......”

秦欢乐脑中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化为残烬的纸灰,再次走回台桌前,双臂撑在朱潜两侧,倾身向前,将朱潜那瘦削的身影尽皆压迫在自己的身型之下,冷声道:“你这一世的命数就快到了,你又要重新投生,从婴儿开始,你怕了,你怕新的生命未必会有你现在这样可借势乘风而起的家庭背景,你怕你现在丧心病狂积攒的一切钱财和人力,会随着你生命的终结化为泡影,所以你费尽心机,要为自己找一个‘财富’的托管人,你要让这人认可你的理念,成为你意志的延伸......”

“这有什么不对吗?”朱潜神经质似的伸出手,轻轻贴在了秦欢乐的脸颊上。

一阵湿凉的黏意攀上肌肤,像吐信的黑蛇,秦欢乐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一阵反胃下,直接伸手拍掉了朱潜的那只手。

朱潜戏谑的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凌厉再次恢复,按动轮椅上的按钮,从桌后出来,远离了一些秦欢乐的近身压迫。

秦欢乐烦躁的用力抓了抓头,垂头猛的一甩,竭力压抑着怒火,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像一个思维正常的人。

“朱潜,咱们好好说几句人话,行吗?既然你在我小的时候,将一滴血擦在了我的头上,你说这是眼睛,替你看清我的所思所想,行,别的就不纠缠了,我只说一样,那你如今也该清楚的知道了这他妈事情的起因吧,嗯?平心而论,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偏执的欲念而起的呢?眼下你说你带着记忆活了好几辈子了,多么多么辛苦,我看你还是白活!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现在是要用‘放下’来渡自己,而不是用你那套歪理邪说来蛊惑我给你当什么看家护院的狗!”

朱潜却只是油盐不进的看着他,“你怎么会不恨呢?我们应该是殊途同归的最亲密的旅伴啊。”

一脚踢在铁板上,和脚脚踢在铁板上的心理感受是不一样。

如果朱潜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此刻是在一间普通的小酒馆里,秦欢乐真的不介意掰开了揉碎了和对方调侃上三天三夜的大道理。

可眼前这个看似病弱到毫无缚鸡之力的人......秦欢乐却透过他孱弱的身体,看到了那么枉死的灵魂。

秦欢乐被这无力感微微蛰痛了眼睛,气急败坏的将自己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嗤笑了一声,抓了把椅子索性坐了下来,四肢伸的旁逸斜出,不正经的理直气壮,偏头乜斜着朱潜,哼道:“你若放心把一切给我,我也照单全收,就是你自己心里也要有点数才行,赚钱的本事我没有,散财童子我倒是乐意尝试一下,也算为你的恶行消弭一些孽障。”

朱潜神色如常,浅笑着看了他一眼,“全给你我当然放心,因为在此之前,我要你心甘情愿的向我奉献出你的忠诚,毫无保留的任我支配你的意志,就像......纪展鹏一样!”

秦欢乐脸颊抽动了一下,怒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朱潜调转轮椅向他,咄咄逼人的望过来,“你见过的丑恶人心不比我少,你见过的绝望和沉沦......”他哽了一下,“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因为姓颜的那个人?”

秦欢乐脸色都变了,他知道对方的思路顺延下去,会进入怎样不可挽回的逼仄角落,语调都带了颤音,只能先声夺人先断了对方的念想,“你就算杀了他也没有用,我就是我,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朱潜摇了摇头,“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哪有不受影响的人?命运给我们的诅咒,就深埋在一代又一代的血脉里,只要不死,就会传下去的。”

“你沉沦,放弃,自怨自艾,当然只能陷在这样的轮回里,就像一个人,把自己承受的痛苦灌输给孩子,孩子长大了,再传给他的孩子......”秦欢乐见缝插针的试图撼动这个疯子偏执的想法,“可如果你......”

“我没有孩子,我只有我自己,”朱潜冷淡的打断他的说教,眯眼看着他,“不过现在,我有了你。”

这话的表述,原本有些歧义,可秦欢乐除了感到森森寒意,是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旖旎的。

朱潜按了一下轮椅把手上的按钮,桌子中间缓缓升起一块透明的玻璃来,远处一点红光,玻璃瞬间变成了一面小小的投影屏幕。

屏幕上是一片盎然的绿意,树丛中痛苦的跪着一个人......是龚蓓蕾!

秦欢乐呼吸都凉了半截。

这拍摄的镜头视角,应该在行凶之人的肩膀位置,以至于秦欢乐能清楚且极有代入感的,看到龚蓓蕾痛苦的神色,看到她腹部的汩汩鲜血,看到她口中殷殷喊着“老秦”,那望着凶手的目光,宛如在望向镜头外的他。

凶手不留余地的拧动刀柄,龚蓓蕾缓缓合上了眼睛。

秦欢乐完全不敢想象,那个娇气的花骨朵儿,临死前的一刻,该有多痛,该有多绝望。

她至死还在叫着他的名字,她在呼唤他,她还在期许着他能像超级英雄一样,身披战甲,摆着闷骚的造型,去水深火热中将她救出来吧。

花儿啊,我的好姑娘......

秦欢乐粗重的呼吸,也无法掩藏住脚下的虚浮,眼泪逆流灌进心里,将自己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一大车南来北往的说教胡扯,都远远不及一个与自己密切之人的生命消殒在眼前,来得那么痛彻心扉。

他从事这个理智到近乎冷酷的职业十年了,多少看淡了生死,他也知道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事们,无一不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与坚持。

可付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并不相同。

他不能接受花骨朵儿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且仅仅是因为朱潜偏执私心而起的残忍虐杀!

朱潜的声音,像是地狱里的招魂幡,阴鸷而湿冷,“如果你对生活对这个世界还抱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我不介意将这个坏人的角色一直扮演下去,你可以恨我,把你的恨都给我,你也可以杀我,把我当成这个不讲道理的寡情的世界,一刀......不!你该用千刀万剐来和我决裂!”

“你以为我不敢?”秦欢乐胸腔内被点燃了一团燥火,以至于他看向哪里,都带着些许炫目的红光,他抄起身前的椅子,狠狠向朱潜身上砸去。

轮椅歪斜,朱潜直接被砸到地上,额头撞出了血痕,喃喃几下,似是晕厥了过去。

可下一秒,他的脸孔微垂,脑后那张发育畸形扭曲的小脸,却复苏了过来,与之同步的,还有他的身体。

他略微不适应的活动了一下关节,踉踉跄跄的扶着轮椅站了起来。

秦欢乐不过愣了片刻,只是这大变活人的戏码并不能平息他分毫的激愤,他再次怒不可遏的扑身上前,将朱潜扑倒在地,拳拳到肉的将对方当成了发泄的唯一出口。

朱潜即便可以站立了,但也并没有任何足以抵抗的力量,只能任由秦欢乐像处置一只沙包一样,拳打脚踢、不留余力的向他身上招呼着。

再次被抡了出去,朱潜的后背撞在桌角,又跌回地面,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抓着领口,佝偻着身体,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喘匀了两口气,满脸血痕的抬起头来,吊诡的脸上却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手指颤巍巍的拉开了抽屉——那里安静的躺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没有说话,目光里却满是带着鼓励的蛊惑,仿佛在声声低促的重复着:我就是这个不讲理的世界,要下手,就更决绝一些......

秦欢乐抓着自己的领口,猛的一扯,撕裂的领口仿佛能解放他滞闷的呼吸。

“老秦......老秦......老秦......”

玻璃屏幕上反复播放着龚蓓蕾最后痛苦的呼唤。

在痛苦与怨恨的双重支配下,秦欢乐缓缓上前,握住了那把刀。

刀柄的冰冷,并不如想象中的剧烈,相反,他的体温太过于炙热,那匕首似乎不过须臾之间,就与他的手掌融为了一体,又似乎它原本就该属于那里。

秦欢乐的脑子里开始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迎风埋进他的心里,入土为安,被鼓噪的心血滋养着,不过几息,就生根发芽,盘根错节,长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不需要什么公正的评判,不需要无谓的说教与华而不实的证据,不需要解释给第三个人听,也不需要警惕垂范后来人。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秦欢乐握紧刀柄,深深的看了一眼屏幕上龚蓓蕾的脸孔......倏然间,那边缘空白的玻璃上,虚虚的映出一角他的倒影。

他心中一惊,觑眼去辨看......不对啊,怎么会,怎么那玻璃上倒映出来的人脸,那长在他脖子上的一张脸,却是朱潜的形貌!

朱潜明显捕捉到了他这仓皇失措的变化,和着血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多么有趣啊,哈哈哈,你以为我们不同,你以为你一直站在山顶上,像看蝼蚁一样的看着我,这样能让你受过的屈辱淡化下去吗?这样就能让你的道德优越感更彰显了?哈哈哈哈,殊不知我的血液早已经浸透了你的身体,你也是我,你生生世世,不能摆脱!”

他说着,面前忽然亮起了一扇巨大的高门,周遭的一切也都随之暗黑了下去。

盈盈的镜面内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唯有这一扇门可堪通过。

朱潜站在门内,再一次朝他伸出了手,“来吧,来我的世界,我们一起把这场梦永无止境的做下去。”

秦欢乐心中的紧绷的防线轰然塌了一角,紧接着便是一场摧枯拉朽式的分崩离析,他分不清幻境现实,脑中一片片迷蒙的恍惚,周遭都是无垠的黑暗,生门只有眼前一隅,该向哪里走,似乎已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声嘶力竭中别无选择了。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手,行尸走肉一般任由朱潜紧紧握住,引领着他一起踏入了门内。

镜像的世界里,顷刻间衍生出了无数个朱潜,无数个秦欢乐,渐渐的,连秦欢乐自己也分不出牵着自己的,到底是真实的朱潜,还是镜子中空悬出来的一双手了。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志得意满的朱潜......

忽然,他亮出刚刚隐在袖口内的那把匕首,用刀柄狠狠的砸向一侧的镜面。

无数的朱潜大惊失色,从四面八方向他跑过来,惊慌的呵斥道:“住手!快住手!”

秦欢乐恍如未闻,执拗的只盯准了一个地方,拼尽全力的砸击。

终于,那平滑的镜面炸裂出一条细小的纹路,纹路像富有生命力的藤蔓,快速的蜿蜒向四周,极速之下,“哄”的一声巨响,整个璀璨迷离的镜像世界轰然崩碎倒塌!

世界倾倒,废墟跌宕,将秦欢乐没顶湮灭。

最后的余念里,都是轻盈如蝶翼的一双流彩的眉眼。

废墟残影里,有人气若游丝的呐喊,带着满溢的不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欢乐微微勾了勾唇角,虚弱的说:“小虎子,你这次长出息了,让你大爷我猜猜,唔,不仅延平,什么西北山村,什么之南美景,我这辈子去过的每个地方,应该都是你虚造出来的吧......你想骗我帮你守着这一片黄粱梦?”

只可惜朱潜那边,已经再没有了动静。

秦欢乐摸索着探向自己的胸膛,那里被一角镜片不偏不倚的刺了进去,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身体开始有些轻飘,脚边一漾一漾的,像被浸泡在无妄无欲的海水中。

如果诅咒和祝福都是先人延绵进我们血液里的传承,那还真是有够受的了,秦欢乐在一片空寂中漫无目的的想着,无论哪样,都会有人选的,仅我一人之力,不过是一盏暗夜中的萤火吧。

可这世界从不乏纵千万人我亦往矣的勇悍,也有大把他这样安静守拙、只坚守自己底线的个人英雄主义。

无论哪样,都好,都是选择。

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忽然很想问一问,这两种选择虽然都好,可颜老师更喜欢哪一种呢?让他下辈子也好有所侧重的刻意表现表现。

算了,表现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再见面时,他一定不再乔装改扮了,不是搭顺风车,也不是查案。

他会走上前去,紧紧拥抱住那个人,再也不放手。

终极的黑暗降临前,秦欢乐低声喃喃道:“颜老师,再等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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