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银行人不多,只有一个窗口在办业务,其余的都挂了“暂停办理”的牌子。

醒目的电子屏幕上一遍遍闪过红色的数字。

窗口工作人员探出头来,向大堂经理招了招手,“李姐,这个103号的客人去哪儿了?你帮着吆喝一声啊。”

大堂经理回身向等候区寥寥无几的客人中扫了一眼,“是不是去洗手间了啊?你就直接叫下个号好了,万一那个人回来,再给她排在下一个不就得了,别耽误了其他客人。”

柜员点点头,一边按了叫号器,一边忍不住吐槽道:“说走就走了,刚才急得跟什么一样,两次三番的过来催,这人可真是奇怪。”

银行外面,一个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的女人,两手紧紧的将皮包抱在胸前,穿着高跟鞋的脚用力的踹着地面上,磕出轻浅的印迹。

那不过是一片水泥平台,上头鱼鳞似的凝着些固化的残雪而已。

偶尔有人从这边经过,莫不好奇的伸长了脖子,跟着瞄上一两眼,结果什么也看不着,便“哼”笑了一两声,很快走远了。

唯独那女人越踹越惊慌,因为地面上那张不阴不晴冲她窃笑的脸孔,已经跟着她好一阵儿了。

刚刚在银行里,她不过去饮水机用纸杯接了一杯水,低头的间隙,就看见这脸在脚下冲她挤眉弄眼。

她屏息没敢作声,怕旁人看出她的异样,可随着她的移动,或快或慢,那张脸始终“不离不弃”的伴随在她的脚下。

与往日不同,那张脸上的眉眼五官,居然越来越清晰......

她捂着嘴尖叫了一声,又像被抹了脖子的鸡,戛然而至在自己的恐惧中。

她开始跑起来,向人多的地方疾步而去。

银行一街之隔的不远处,就是一处综合商场,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们正是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时候。

就忽然看见一个面色惊恐、披头散发的女人,连滚带爬的搅和进密密匝匝的人流中,把人流拌成了一锅絮状的蛋花汤。

女人开始有些癫狂了,她努力的尝试着使自己双脚离开地面,跳跃的笨拙而惊慌......离开地面应该就可以了吧,那张脸不是只在地面上出现吗?

她踩着几节石台阶,努力骑上了商场门口两三米高的彩色独角兽塑像,哆哆嗦嗦的去握那根尖角。

然而一回眼,就看见那鬼脸像张面膜一般,糊在了独角兽脸上,开玩笑似的,左边一眼、右边一眼的看着她调笑。

她手抖得像中了风,根本看不见纷纷上前举起手机拍她奇怪举止的路人,已经将这匹独角兽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了。

人群里还有一两个热衷于直播的,立马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朝网友们高喊:“快看快看,延平闹市,大白天的有女人梦游嘿!”

女人是根本听不见的,她早已被无法摆脱的恐惧笼罩着全部心神,此时手脚并用的站在独角兽的腰上,左右不稳的摇晃着,纵身一跃去够旁边那棵大树的枝桠,可双臂乏力,很快就直挺挺的从树干滑落到地面上,像一只受惊的猩猩。

这一下并没有摔疼她——周身的知觉早就被恐惧麻痹了,因为先于围观群众惊呼的,是地面那张网一般的“脸”,居然完整的将她迎入了它的微笑里。

刹那间,她只感到无尽的绝望。

她尖利而徒劳的嚎叫了几声,嗓音像被扫帚划过的沙土。

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比起拍视频拍照片,更紧要的是报警。

但已经来不及了,绝望早已山呼海啸一般将她没顶......在此之前,这张脸孔已经跟了她很长时间了:午夜梦回睁开眼时,就偎在她的手畔;独自一人上楼梯时,就搭在她的肩头;洗澡时,就趴玻璃搁板的水雾后头时隐时现。

可断断续续的,并没有到了这样让人无法摆脱的地步啊。

她不能睡觉,不能做任何日常的事情,好在众人皆知她憔悴于丈夫的意外离世,所有诸如面容憔悴、精神紧张等表现,也都在一个丧夫的女人伤心难过的合理范畴内被体谅与同情。

可谁又知道,她不是不睡觉,而是真的不敢闭眼啊,因为每次睁开,都会猝不及防的在某处看到“它”的如影随形,每一次的眨眼,都像重新开启了一部没有剧情的恐怖电影。

远处开始传来了警笛声,两个民警从警车上跳下来,快速向人流密集的方向跑来,边跑边喊:“让一让,让一让!”

但还没等拨开第一层人墙,人群由里至外突然集体爆发出一声惊呼,随后一阵惊慌失措的狼突豕窜,还有身体瘦弱的姑娘给推搡在地,险些酿成踩踏事故。

这情况可比预想的要危重,民警还以为是有什么暴力突发事件,一边拽起地上的小姑娘,一边打开对讲机向所里要支援,话还没说到一半,却愣住了。

溃散而去的人群将中间那个跌坐在地的女人彰显的如同一座碑塔。

她目光涣散的望着前方,一手执刀,一手攥着整束的头发,发尾处还连着血色淋漓的半片头皮。

血流顺着她血肉模糊的头顶,花洒一般喷溅满脸,睫毛被鲜血染红,角膜被鲜血染红......她终于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那张脸不见了。

心里一口气泄洪似的撤下去,她心脏一疼,眼前一黑。

秦欢乐“啪”的一下扣过手机。

单看新闻标题,他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再看到从路人那里流传出来的没有打码的现场照片,他已经完全肯定这个当街给自己剥头皮的女人,就是那位要跳楼的陈女士,陈宛平!

窗外是一片黄土高坡,身边用报纸半盖着口鼻睡觉的颜司承,一脸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然自若。

秦欢乐把口香糖咬成了阶级敌人,愈发迷惑不解了。

田公子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耿强父女俩就犹如一只密封焊死了的铁匣子,真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但百密一疏,也或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耿真叫毛万里的二舅妈稀里糊涂的逼出一句方言,居然为本案打开了一个细密的突破口。

孟金良将她的照片与信息发到了平坡县公安局,那边的同事也真是负责任,很快找来了有三十几年经验的退休老警察来辨认,得到的答案是:确实有印象。

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可再往下问,又没了下文。

老警察只说这个女娃曾经见到过,大约十年前,底下一个自然村里,两个寡妇打架,一个说另一个毒死了她们家的鸡,过了两天,又说毒死了她们家的猪。

在村里,鸡能下蛋,是一家人重要的营养来源,攒起来还能当成走亲访友的硬通货,而猪在好年景下,能成为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大年锦上添花的寄托和依仗,两者都是村民极为看重的财产。

两家里不依不饶,又都十分泼辣厉害,薅着头发就跑到了县里。

当时就是老民警接待的这起案子。

他回忆说,如果没记错,孟队发去的照片里的女人,就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叫樊玲,是个寡妇,而死了猪和鸡的那家女主人,好像是她们村的妇女主任,叫范穗。

当时情况乱成一锅粥,范穗言之凿凿的又叫了四五个乡里来证明,所有的证词都指向那个叫樊玲的女人为人不厚道,平日里心术不正,关键还“搞破鞋”。

众口铄金之下,老民警就提出来,到他们村去实地里看看情况。

可一直梗着脖子叫骂的樊玲,却在乡里们一致对外的指责声里突然偃旗息鼓了,冷着脸说不必麻烦老警察了,她愿意认罪,双倍赔偿潘家的家畜。

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凡村里的民事纠纷,打来打去,都是无疾而终的占大多数,为这些鸡毛蒜皮,大家伙也就都没当真。

“后来呢?”孟金良在电话里问。

老警察委实唏嘘了一下,“后来没过了半年多,村里叫一场瘟疫给‘端’了,一个村一共十六户,不到一百人,除了几个在县里上寄宿学校的孩子,还有两个不能自理、瘫痪在床的中风老人,剩下的都死了。”

“什么瘟疫?”

“什么瘟疫?到最后也没闹明白,那村子人少,出村的路又不大通,是过了很久才被暑假回村的孩子发现的,当时村里的鸡和猪也都死绝了,估计是鸡瘟、猪瘟之类的吧。”

“真的是瘟疫?”

“那不能错,没有打斗,没有伤口,各家财物都在,每个人都是穿戴整齐了,躺在自己家里的,哦,坟里也埋了些,可能是先一批不好了的,还在家的呢,基本每家都有草药的药渣,验过,是清热解毒的——村里人头疼脑热,大都喝这个方子。”

秦欢乐看着窗外,眉心打起了蝴蝶结。

鸡瘟猪瘟,也就是禽或猪流感,其实很少会传染给人类,但也有高致病性禽、猪流感导致人类感染并致命的病例存在......只是,微乎其微,几十年的病例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些个人。

而且体弱的老人幸免于难,却叫一众青壮年集体染病不治身亡,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孟金良再三确认,“所有人都对得上吗?那个樊玲呢?也死了吗?”

老警察反复斟酌了一番,“当时去现场勘查的同志是这么报的,但毕竟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你现在这么问我,我也不能百分百的打包票,只能说,应该是吧。”

年代久远,尸骨无存了。

孟金良再三权衡,不愿放弃这唯一的线索,刚和秦欢乐电话里提了一句,他那边就举起双手双脚表示,“我去!”

先坐飞机到省城,再坐火车往平坡县,找老警察了解了些当时的情况,如今两人又坐着客运汽车,一路颠簸着,往离那座覆灭的“树前村”最近的镇子上来。

风尘仆仆,好在颜司承竟无丝毫怨言。

这一点秦欢乐多少还是有些差异的。

颜司承向他解释,那晚之所以在会所的包间里,去掐假史鸣的脖子,是因为那人身上弥漫着宋子娴的气息,他出手不过是为了逼出宋子娴,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咱们不该是敌人。”颜司承说这话的时候眼含期盼,“如果这次出行,能让你对我多一分信任,我愿意尽拼尽全力。”

车身一个颠簸,颜司承的脑袋从右歪向左边——这人居然还有这么个弱点,怕坐飞机怕坐车,虽然没亲身试验过,但据他自己坦白,也怕坐船。除了那种四面漏风的“三蹦子”,任何密封的交通工具,一坐就晕,一晕就有点儿不省人事的架式,若是强行叫醒,则十之八九会吐个昏天暗地。

“拼尽全力”四个字应在这里,倒是陡然有了些两肋插刀的仗义托付。

秦欢乐向上挺了挺腰背,让对方一颗摇摇晃晃的脑袋,勉强够的着自己的肩头,不再伶仃漂泊。

他闭上眼,又想了想陈女士的事......事发时,颜司承就坐在自己身边,千真万确的千里之遥,难道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难道自己对颜老师的狐疑太过武断苛刻了吗?

客车一个急刹车。

颜司承整个人向前座飞出去,险些整个人拍成一张土豆饼,好歹被手疾眼快的秦欢乐两手合围着搂住,半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有气无力的问道:“到了吗?”

司机从车前查看了一下车况,跳上来扯着嗓子直接替秦欢乐回答了这个问题,“车坏了,开不了了,都下去吧!”

“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我们下去怎么走啊,你......”秦欢乐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打了一个胡旋儿,又砸在自己的脚面上,眼见着一车人不仅没一个声援自己的,反而麻利的拿起自己的大包小裹,急赶着下车去了。

司机倒是个厚道人,没和他置气,耐着性子的解释道:“车趴下了,我得等公司来人接呢。你们要去的‘河后村’啊,就在前头不远,也就有个十来公里了,这沿路三四个村子,人家脚程快的,一两个小时就到家呀,哪个还有功夫在这儿瞎谝?天都要黑逑了!”

秦欢乐语塞,心想我又不是当地人,我脚程再快,也得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啊!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还请师傅给指条明路吧!”

司机听他口音,知道是外地人,问:“你没有导航吗?现在手机上不是都有地图吗?”

秦欢乐掏出手机来,“不瞒你说,有我自己的定位,但要去的那地方,还真没搜到。”

司机想了想,翻出一张车票,在背后像模像样的画了个草图,“你们两个大男人,找路应该不成问题,要是沿着这条大路走呢,估计得走到......”

“唔!”颜司承捂着嘴,冲到路边干呕起来,脸色白得像纸,额角斗大的汗珠,叫夕阳折射的莹莹发亮。

“额......”司机住了嘴,脑袋往旁边一扭,朝路边的小山坡一指,“要是从这儿直穿过去,倒是能剩上一大半的路程,就是不太好走,还有片小果林子......不过赶在天黑前,肯定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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