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室内,装修风格与某处有惊人的相似。

巨大的显示屏上,同时分成十六个方格,显示着别墅外面十六处监控镜头下的实时画面。

空荡的房间里,温度不低,却不是一般东北人家里因为启用暖器而呈现出来的干热。

相反,这里有媲美南方气候的湿润。

轮椅上的人静静的注视着显示屏,看见别墅周遭的人马渐次撤走了,只有大门对面,留了两个警察把守,无关痛痒。

在他身后,斑驳的树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谦卑的踱上前来,立在轮椅斜后方几步远的位置上,垂首侍立。

朱潜全身肌肉萎缩,唯有指尖可以微抖着控制轮椅扶手上的触屏,像一具毫无生气的人形骷髅。

他十分艰难的慢慢摆正了头部的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后脑与颈部脱离开轮椅靠背上的软枕,脑后一张比他面部小了一半的一模一样的脸庞显露了出来。

这张畸形脸孔上的眼睛一睁开,前面正常的脸孔便犹如睡去了一般合目沉寂下去,与此同时,他的上半身蓦然宛若新生的灵活自如了起来。

“他怎么安排的?”出口的声音嘶哑枯涩。

纪展鹏腰背更弯下去一些,“肖安华陪家人去了邻省旅游,从那里和朋友出国度假,然后会在当地潜水时溺亡,不会再回来了。”

朱潜盯着显示屏,十指交叉支在胸前,饶有兴味的问:“你说,会成功吗?”

纪展鹏低着头,对自己不确定的事情不妄加发表评论,当然,他也知道,对方的问句并不是对自己发出的。

朱潜果然不在意他的回答,依然自言自语的说:“谁能做神的使者,谁能做自我的主宰......无论哪种,都应该很有趣吧。”

孟金良带队已经驱车赶回了市局院儿里。

他大力的甩上车门,掐腰站在院子中间,抬手看了看时间,眼见着天边已经隐隐开始泛起了青色。

技术科小黄一溜小跑的赶过来,喊了声“孟队”。

孟金良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小黄气喘吁吁的说:“刘科长说,她请了一个资深的心理专家过来,想和田公子聊一聊,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在失踪那几天里的记忆,但需要你这边给权限。”

孟金良后来已经知道了,这个所谓的心理专家,就是刘茗臻的学长,那天在酒吧门口搞乌龙那个。

他这时候没心情拈酸吃醋,可也没必要自己找罪受,掩耳盗铃的对小黄说:“去队里找人带你们办手续去吧。”

“孟队,孟队!”一个女同事接力的跑过来,为难的说,“那个潘好醒了,孩子好像是察觉到什么了,非要找爹妈,死活不在咱们这儿待了,又哭又闹的,您看......这......”

“妈的!”孟金良抬脚狠狠的踹了一下车门,一腔燥火却一点儿没缓解,反而越烧越烈,那两个神经病无缘无故的绑架潘树老婆干毛用啊!闲得蛋疼啊!

他胸腔起伏,压制了半天,才勉强压制住,低声说:“找两个人一起陪着,送去潘树住院的病房吧,机警点儿,那孩子要是情绪平稳了,就还是带回来,要是实在不愿意,你们就在那儿陪着吧,别出事儿,有情况及时和队里沟通。”

“是!”女同事应声跑远了。

孟金良困过了劲儿,这时候反而处在过度疲劳之后病态亢奋的阶段,眼睛扫向哪里都能给炸出两个坑来。

离天亮不到半个小时了。

他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市局大楼,某种念头一闪而过。

队里,还在全力以赴的快速筛查着几处耿强两人可能藏身之处周遭的监控视频,通过这一波神操作,不难看出两人不仅反侦察能力很强,而且非常爱耍“回马枪”。

孟金良陪着看了一会儿,控制不住太阳穴开始疼起来,毕竟任何筛查都是需要时间的,急不解决问题,他起身出来,在走廊里揉着太阳穴,来回踱步。

一个咖啡杯递过来。

孟金良一愣,偏头就看到了刘茗臻,见对方把杯子又递近了一些,抬手接了过来,放在嘴边一喝,却发现是杯温开水。

“吃不吃阿司匹林?”刘茗臻问,又接口道,“建议不吃。”

孟金良抿了抿嘴,不知道是该说吃还是不吃,他索性直接跳过这个问题,捡着更重要的事情问:“有什么进展吗?”

“我就是来叫你的,去听听看吗?”刘茗臻看着他。

孟金良摇摇头,“洗白这个公子哥儿眼下不是最重要的,对方手里有人质,解救人质第一,抓捕这两人第二,其他的,之后再说吧......”他觑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哦,不过你们可以同期进行,总归以后是用得到的。”

刘茗臻接回杯子,“我觉得田公子之前被关押的地点很可能还是在那家旅店里,师兄之前给他看了几组照片,他在看到那家旅店的内部画面时,尽管依然想不起什么,但脑电波却有剧烈的反应,耿真他们会不会还是回到了......”

孟金良摆摆手,“旅店那里留了人——刚把耿真耿强带回来之后,我们没有办下来搜查证,不好彻查,这次他俩一逃,可是来了个掘地三尺的,那小破店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上下左右就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下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机关了,总不能挖到隔壁去吧?田公子说的那个什么无穷无尽的走廊,不存在的。”

刘茗臻去过现场,那里什么情况,倒是也多少了解一些,思忖了一下,还是终止了这个话题,只说:“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师兄那边可以有点儿进展吧。”

师兄......一口一个师兄,孟金良在心里“切”了一声,看见一个队里的同事跑过来。

“队长,您来看看,这个人像不像耿强!”

不是像,根本就是。

孟金良赶回支队办公大厅,看到同事已经截取并放大了视频上的人像。

一个一身漆黑的佝偻身影,独自蹬着一辆垃圾回收车,沿途清理着路边垃圾桶里的垃圾。

尽管他的动作娴熟,像是重复这样的工作千千万万遍了,可破绽就在于,他直接将塑料瓶和普通垃圾一起直接扔进了回收车里。

“稍微有点儿观察体验的人都会知道,对于保洁人员,空塑料瓶和纸壳类可回收的废品,都是会被挑拣出来,拿去集中卖钱的,是笔不菲的副业收入。”同事在旁边分析道,“可这个人有点儿太过不在乎了,而且,孟队你看,虽然他竭力隐藏,但这条腿,还是能看出来有点儿瘸的。”

而那辆两米见方的回收车,完全躺得下两个蜷缩的成年人。

监控中耿强走走停停,看起来步履缓慢,实际上是有条不紊的向某处靠近,直到靠近了延平东站附近,在某个监控死角下,再次消失了身影。

“靠!”孟金良暗骂了一声,“调延东旅店周围监控,看有没有人潜进去?”

“有!”旁边的同事指着电脑屏幕,“刚从后窗户翻进去一个人。”

“谁?耿强?”孟金良忙走上前来。

那个同事调大了人像,“诶?怎么像是......哎呀,这不是秦欢乐嘛!”

孟金良头又开始疼起来,“换个角度的监控看看。”

“没了,”同事解释道,“后面的监控主要对着后街,后窗这里有个招牌遮挡着,摄像头照不到。”

孟金良顿了两秒,起身边大步向外走,边高声快速下达命令,“集合所有人,合围延东旅店,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我从里面飞出来!”

天亮了起来。

太阳升起又落下。

团团包围下的延东旅店,像饱睡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安宁静谧。

大队人马在这里守了一整天了,不大的延东旅店,连每一寸不见本色的地板都被掘了起来,可是见鬼了一般,里头就是空无一人,自始至终连个活人影子都没发现。

别说耿真耿强,连秦欢乐都没瞧见。

这就奇了怪了,人找不见,电话打不通,孟金良站在店门口碾灭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随手将烟盒攥成一团,往屋子里一扔。

天越来越黑。

龚蓓蕾脸上一团乌云,上前小声说:“队长,上车吃个泡面吧,泡好了,你不吃,大家都不好意思吃......”

孟金良这才觉察出腹中一点儿空乏感袭来,叹了口气,问:“你告诉老秦,耿强的真实身份可能是周明了吗?”

龚蓓蕾“嗯”了一声,“一知道就给他发信息了,他没回。”

孟金良回身出去,上了车。

龚蓓蕾从兜里翻一块巧克力,啃了一口,皱着眉头,再一次打开手电筒,在旅店内部探勘着。

都是一眼看穿的陈设,很难有什么别有洞天的机关。

她心里担心着老秦,坐不住,又绕了两圈儿,脚下一硌,低头瞧,正踩在了孟队团成球儿的烟盒上,拿脚尖使劲一踢。

那纸球蹦蹦跳跳的往里面滚动,撞进了一间敞着门的小隔间里的床板底下。

龚蓓蕾撅了下嘴,想着不能留下不必要的东西在重要作案现场,只能自作自受的弯腰进去够烟盒。

这小隔间好像是毛万里租住的那间。

手电筒打进漆黑逼仄的床底下,龚蓓蕾憋着一口气,恨不得自己化身成长臂猿。

手指勉力一蜷,烟盒又骨碌骨碌的滚了出来。

龚蓓蕾抬了下眉毛,打算撑着身子站起来,手中的手电筒一转,打在了另一侧的墙面上,她目光一顿,直觉有什么不同,又重回刚刚的位置,身子伏低更向里面凑近了一些。

就见靠近床板边缘的墙面上,用铅笔浅浅的画了几笔简约的线条——像是曾经躺在这床上的人,深夜无眠,从床与墙的夹空中伸出手去,信手随便画的。

画的质量不敢恭维,要是截下来放在艺术馆里,兴许能被当成后现代极简抽象艺术,要是放在学校里,估计连幼儿园老师都要嫌弃。

一个火柴棍儿似的细脚伶仃的小人,爪子似的手里连着一个圆圈,圆圈背后两条绵延不绝的长线。

这特么什么玩意儿?

圆圈是个盆儿?是个铁圈儿?是个粉饼?

两条长线呢,是飘带?鞋带?海带?

她缓身从床底下退出来,怔怔的站在昏暗狭窄的过道里,猛地一抬头,突然想起那天孟队第一次从这家旅店回去后,问她怎么一家住着女人的旅店里,会上上下下的没有一面镜子?

她心里有点儿发毛,但相比之下,老秦被监控拍到进来这里之后,一整天没在出来过的情况更使她心里发毛。

她本能的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看到外面全是队里的同事们,正对着门口的吉普车里,还坐着大口吃面的孟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她鬼使神差的从口袋里掏出随身的粉盒,打开盖子,露出镜子那一面,紧张的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反应。

心忽悠了一下,她想了想,将那面镜子举到肩部的高度,忐忑不安的让镜面冲外,自己原地转了一个圈儿。

再回到最初的位置,仍然没什么变化。

龚蓓蕾暗骂了自己一句,脑袋里进水了,近猪者蠢,天天老跟秦欢乐混,智商降下来不说,怎么还神神叨叨上了。

她撇着嘴摇摇头,收起粉盒,转头向外面走。

可不过几步的距离,眼看着洞开的大门外,依然是自己熟悉的同事们,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此时任凭她如何疾走,甚至小跑起来,周遭的隔间门一次次被甩在身后,可面前的大门居然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

龚蓓蕾冷汗都下来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惊恐的转头向后望去......一条没有尽头的狭窄通道在眼前展现,和旅店内的构造一模一样,只是走廊深处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黑黝黝的,像地狱的入口。

心跳如鼓,她忽然想到,秦欢乐是不是也被困在了这里?

想着那个二五眼的老秦,龚蓓蕾紧紧的咬着下唇,给了自己胸口一拳,攥拳谨慎的向走廊深处走去。

二五眼的秦欢乐睁着赤红着眼睛。

周遭是无数个自己,或者说,周遭是无数面镜子映照下的自己。

他的手机从进来那一刻,时间显示就静止了。

他被困在了这里,早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他隐隐的算计着,不会少于几个小时,或者更久了。

任何一条通路走下去,都还是会回到原点。

周而复始,让人无力。

他啐了一口,脱掉外衣,狠狠的往地上一甩,盘腿坐在了上面,扯着嗓子喊道:“诶,那个谁,爷累了,是杀是剐,利利索索的,咱们总得面对面唠唠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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