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些热了。

对于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而言,太阳意味着力量和希望。

初新喜欢太阳,喜欢太阳带给人的那种感觉。

他身上虽燥,却还没渗出汗,洛阳的风从街巷中流溢出来,世界焕发光彩。

初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已经缩到了他的脚底。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影。

初新忽然在想,如果他的头上顶着一个太阳,他的影子是会消失,还是会蔓延整个大地?

他笑了。

他好像总有类似这样奇怪的念头。

为了和太阳靠得近些,他爬到了屋顶。也不知是哪家的屋顶。

踩在瓦片上,“哗啦哗啦”的声音令他沉醉,晴朗的洛阳城从高处看来似乎是与罪恶绝缘的。

也许这就是洛城的一张面具。

他忽然发现脚下的庭院中,有位老婆婆正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偶尔有叹息发出,初新甚至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这个时代要活得太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扛过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冬天,膝下有富足的子女,还得笑口常开。

做不到这三点的人,或许活着还不如死去。

初新俯视着庭院里破旧的围墙和杂乱的花草,很快就判断出老婆婆的生活并不优渥。

家贫无贤妻,久病难孝子,初新猜测,或许她的孩子脾气并不好,抑或儿媳与她的关系并不融洽。

有人来了。

“阿嬷。”

老婆婆的耳朵大概已又有些背,她没听见这声“阿嬷”。

“阿嬷。”来人又喊,是个女人。老婆婆听到了,缓慢地转过了头。

初新发现老婆婆的眼神木然,竟好像不认识她的孙女。

女人来到老婆婆身侧,捧着一碗粥,背对着高处的初新。

初新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的声音也好像在哪里听过。

老婆婆一边吃着女人喂的粥,一边注视着女人的脸。

“认得我吗?认得我吗?”女人问老婆婆。

老婆婆摇了摇头。她听得懂女人说的话,却记不起女人是谁。

她忘记了自己的孙女。

很多老人都有这样的毛病,会遗忘时光馈赠的或好或坏的礼物。

只有在阳光中,那些记忆会泡沫似地重现。

初新立在屋顶,背脊发凉。他忽然明白造物主有多么残酷,多么冷血。

女人喂完粥,就坐在老婆婆旁边,说些只有她自己理解的话,关于小时候她同老人的故事,可终究是徒劳。

她好像已经习惯,叹了口气,收拾碗筷,准备离开。

女人转身的一瞬,初新才认出,她就是自己在醉仙楼遇到的杨二娘。

也许世上的事情本没有那么绝对,一个用毒的女人心肠也可以很善良,就好像貌美的姑娘很会骗人一样。

初新静默着,负手而立。

他背上除了菜刀之外,还多了一柄满是缺口的黑刀,这是王十托付给他与妻子女儿相认的凭证。

他来到洛阳时,身上不过一柄“七月”,一点散碎银两,现在不但没少,还多了两把刀。

就好像人来到尘世,记忆中的东西总是越垒越多,难以舍离,除非像老婆婆一样遗忘。

遗忘快乐,遗忘痛苦。

人若是失却了记忆,活着真的还有意义吗?

不知来处,又怎晓归途?

有些人本就没有来处,或者他们选择性遗忘了来处。

比如那白衣的少年。

他从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世,因为他的身世实在不值得提及,太穷酸,拿不出手。

他只希望能够挣来自己的未来,凭自己的剑。

当然,他的剑也是来历不明的。

他要去杀一个人,一个很难杀的人。

报酬很高,是他难以想象到的。只要他能够杀掉那个人,那个人的所有都将归他。

所有地产,所有钱财,所有女人。

指示他行动的老人很有权势,保证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他很好奇:为什么老人不亲自出马?他没有问出口。

交易很公平,有多大的回报,就要付出多少努力。

他肯定想不到,自己的成败已经成为了别人赌桌上的天平,决定桌上金银的去向。

宋允的生活很规律。

他要求自己每天鸡鸣即起,晴雨霜雪都不曾改变他的作息。

经营着庞大的产业,他需要有充沛的精力和足够的时间。让身体贴合太阳运行的规律是解决休息和工作之间矛盾的最好办法。

他坚信这一点。

今天的他要和朝中权贵饮酒,所以他不能回醉仙楼,也不能到他在别处经营的赌场、酒馆和染坊去。

他出行时只带两个侍从。

据说他的武功很好,所以他根本用不着雇什么护卫。

作为宋家的长男,他知书达理,爱护三个弟弟,非常受尊敬。

他的兄弟分别干着不同的行当。

二弟宋匀,喜欢研究佛理,目前在白马寺译经。

三弟宋耘,十八就从军出征,在雍凉服役,战功显赫。

四弟宋云并不怎么出息。

从小,这个弟弟就没少惹麻烦:打架,喝酒,偶尔还会见血。

后来竟然还做了杀手。

所幸的是,宋云仍有君子之风,从不撒谎,也很尊重女性。

这是少年搜集的关于被刺者宋允的信息。他笃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宋允的马车要拐四个弯才能到要去的地方。

高阳王府,这是宋允此行的终点。

高阳王元雍是孝文帝的弟弟,元诩即位后进位丞相,富贵冠绝一国,一顿饭就能吃掉万钱。

据说他有六千名仆人,五百名婢女,八十房妻妾。

可以说,他除了岁数,没有一样是男人不羡慕的。

可惜的是,要获得大的成就,往往要耗费几十年的时光,一蹴而就的成功要么不太牢靠,要么不值得夸耀。

元雍已经很少参政议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人老了,不愿意管事儿了,应该交给年轻人了”。

可嘴上这么说,谁又肯真正放下权力呢?

宋允和元雍有交情。

没人知道他们何时认识,也没人知道他们因何认识。

“有交情”的意思,有时或许只是“认得”。

宋允想替四弟宋云买一官半职,好让宋云的后半生有些保障。

正经人当然看不起江湖浪子,尤其是杀手。

谁愿意嫁给一个双手沾满血污的人?谁愿意信任一个成天刀光剑影的人?

宋云会争辩:“我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大哥宋允就会告诉他:“该杀的人自然会有人来杀,轮不到你。”

宋云说不过他的大哥,他太老实,论辩时难免吃亏。

这些琐碎的细节也都被白衣少年了解了。

他匍匐在屋顶,望着马车将会路过的第二个弯。

马蹄声和车轮声。

两个侍从,一个赶马,一个驾车。

吻合。

白衣少年出手了。

他有很多种进攻的方案。

直接刺向马车车厢,虽然直截了当,命中率却低。车厢的空间很大,剑却很扁很窄。

他放弃了这一种方案。

刺向两名侍从,虽然能断去宋允的羽翼,却会给宋允反应的机会,极易错失良机。

他同样放弃了这种方案。

刺马。

刺马可以让车翻倒,两名侍从自然站不稳,车厢里的宋允就如同瓮中之鳖,手到擒来。

他刺的果然是马。

侍从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就向一侧翻倒。少年迅速拉起幕帘,准备一剑结果宋允。

车厢是空的。

白衣少年的瞳孔收缩,他想都没想,立刻跃上旁边的矮墙,踩着屋瓦离开了。

两名侍从还没缓过神来,宋允已慢悠悠地出现在转角处。

虽然步履轻快,他的脸上还是写满了惊讶。

“你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去赴约即可。”他对侍从说道。

他当然不需要这两个侍从。这两个侍从对他来说最大的价值就是替他赶车,替他受死。

“十年前的债,难道要还了?”他喃喃道。

一匹死马,一具破碎的马车车厢,他立在一旁,那神情分明是讥嘲。

对自己的讥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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