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春天很短。

一场新雨之后,烦躁便成了空气里弥漫最广的因子。

晴空如洗,罪恶和丑陋仿佛无处遁逃。

水变得浑浊。

初新望着浑浊的水面,一言不发。

尘世如浊水,人心如浊水,根本看不清楚深浅,无从知晓水面下藏着什么鬼怪猛兽。

再怎样晴明的天空,总是高远而不可攀,就像远古时代那座妄图通天的高塔,终会溃散崩塌。

灰袍。

破旧的袍子自膝盖以下就只剩下散碎的布条,简直比初新最落魄时还要寒酸一些。

这么样一件灰袍出现在身旁,无论什么人都会想转头去看看的。

初新却没有转头。

他仿佛被面前的护城河勾住了魂,怎么也无法挣脱。

“主人想要见你。”穿灰袍的人说。

“你是那晚将孩子掷给我的人?”初新虽然没有见到灰袍人的全貌,却还是靠直觉下了判断。

“主人想要见你。”穿灰袍的人用与第一遍相似的声调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主子是谁?那首童谣究竟是什么意思?”初新一口气问出了他想要知晓的问题。

灰袍人好像笑了笑,继续说着同样的话:“主人想要见你。”只不过这一回,他的声音变得凄厉可怖,如鬼夜哭。

初新缓缓站起身,回过头。

在见到灰袍人面容的一刻,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灰袍人的脸被什么东西削去了一块,甚至能看见雪白的颧骨。

“看来你的主子对你并不好。”初新半是怜悯,半是讥嘲地说。

“新主子。”灰袍人只回了三个字。

“新主子?”初新显然对那个“新”字十分好奇,“你原来的主子呢?”

“我不能说太多。”灰袍人缄默了。

他的脸变得残破,会不会就是因为话说得太多?

对一个多话的人便可以用如此残暴的手段吗?

“好,我跟你去见你的新主子。”初新忽然说道。他并不想让灰袍人的另半张脸再被削去。

灰袍人死灰般的目光有了闪动,但终究没有再说半句话。

三间巨大得不像样的屋子。

蹊跷的是,以前初新似乎从未听过有这么样三间巨屋存在,它们就好像是一夜之间从洛阳的平地中冒出来的。

元雍曾是这三间巨屋的主人。

物是人非,现在此处的话事者又会是谁呢?

灰袍人朝中间的巨屋伸了伸手,他的衣袖很宽大,盖住了他的手,甚至于还能垂下几寸的长度。

“你的袍子该换换了,有些旧,而且也不太合身。”初新微笑着说道,从容地朝门内走去。

里面的布局陈设他并不陌生:一开始两旁是几间屋室,用石墙和铁门隔断,只能听见其中声音,却无法瞧见里头发生了什么;之后,在窄路的尽头,是一张巨大的圆桌。

他第一次来时,圆桌周围坐满了人,桌上摆放着金银,被不同的手推动,于光滑平整的桌面中流溢。

此刻,圆桌上什么也没有,圆桌边只站着一个人,一个背三把剑的人。

庞故不喜欢坐下,那会使他的脊背很难受,只要能够站着或躺着,他绝不会坐。

坐是一件很考验腰背的事情,他的腰背恰巧并不那么好,除了给不在人世的母亲写信,其他情况下,他总是保持站立的姿势。

“我也很喜欢站着,尤其是吃完饭以后。”初新说。

庞故点点头,回道:“我还没吃过饭,我站着,只因我坐下会很难受。”

“我知道,”初新说,“我还知道你总是很愤怒。”

“是吗?”

“无论什么人,他的选择权被无缘无故地剥夺以后,脾气总难免会变差的。”初新绕着圆桌的边沿踱了几步,走到了庞故和圆桌中心连成的那条线上。

“我总觉得我的脾气还算不错。”庞故说。

初新没有再与他争论这个问题,问道:“是你派人来找我的?”

庞故点头:“是我。”

“在元雍之后,接管这里的人是你?”初新继续问。

“是我。”答案仍然是一样的。

“我得承认,我有些失望。”初新忽然叹息道。

“你觉得我不够资格?”庞故反问。

“不,”初新失笑道,“我只是想起了尔朱荣发动的那场屠杀而已。”

“河阴之变?”

“是的,在河阴,被尔朱荣残害的两千人里,有很多是千金会的人,”初新说,“我为他们的死感到难过与愤怒,可当我日益明白,千金会这样的组织仍会继续存在,且势头丝毫不减时,我又很失望。”

“失望?”

初新笑得很奇怪:“也许是失望于尔朱荣没有将这样的人赶尽杀绝罢了。”

他以前绝不会这样想。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他自己也难免被吓到了。

当恶人被悉数杀尽之后,世上就真的全是善人了吗?

抑或善恶本是相对,杀光了恶人,善人里有一部分不那么善的就会成为新的恶?

“这个世界可以容纳一切,也本该容纳一切,”庞故平静地说道,“要有好人,也得有坏人。当然,更多的还是那些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人。”

他自幼吃过许多苦,对于某些事物的认知自然比初新全面得多。

“不久之前,元雍也是在这里,托我办了件事情,”初新用左手揉了揉右手中指的指节,望着庞故,“我办得并不好,可不妨碍事情后来的进展,新天子即位,很快又被废去,同太后一起被沉入黄河。”

庞故没有说话。在初新话说完整之前,他将会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开口。

这是他从巨屋的上一任主人那里学到的宝贵经验。

“所以,你会不会也是想利用我,达到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初新的眼光变得锐利如刀。

庞故沉默了许久,等到他确定初新要表达的意思已穷尽后,才意味不明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个穿灰袍的人会被削去小半张脸吗?”

“为什么?”

“因为他不识趣。”庞故说。

他的威胁很纯粹,也绝对会很有效。

灰袍人的脸就是个很好的证明。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穿灰袍的人?”初新再次故意忽略了庞故所要表达的意思,而是问起了灰袍人的名字。

“有些人不需要名字。”庞故的回答很简单。

“死人?”

死人不必有名字,死人就是死人。

“当然,有些人虽然活着,却同死了无异,那么他们就不必拥有姓名。”

庞故说话的方式像极了元雍,笃定而确凿,让初新很难想象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沉默得有些木讷的人。

初新不再追问灰袍人的情况,转而问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是个识趣的人,”庞故笑道,“从我和你醉仙楼相遇那天起,我就知道。”

在他说的那天,庞故让初新看了自己弯软的脊柱和变形的后背,以及支撑身体的第三把剑,初新便放过了他。

“你想好好活着,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杀你,所以我放过了你,”初新道,“我并不喜欢杀人。”

“你不喜欢杀人,却喜欢管闲事,越麻烦的便越爱管,”庞故笑得很狡黠,笑得像握住了初新的把柄,“所以你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有趣,我也确定当那个死人来找你时,你一定会答应来的。”

初新苦笑,只有苦笑。

“或许你已听说过,洛阳城中新近涌现出了一批黑袍的窃贼,还有红袍的杀手。”庞故说话时,不忘观察着初新的反应。

初新点了点头。他确实听说过。

“黑袍的窃贼虽然进了人家的屋子,却常常什么也不拿,只是翻箱倒柜一阵就走了,”庞故继续说着,“红袍的杀手呢,更奇怪,杀完人之后会在死者胸口放一页佛经,一串念珠,他们杀死的也往往是江湖中久已不问世事的局外人。”

初新听得入了神,他发现达摩虽然自称眼见,描述却并不如庞故详细。

是达摩故意隐瞒了这些内容吗?

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为什么会了解这么多?”初新问。

“别忘了,千金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尔朱荣杀了两千人,我也能很快招来更多的耳目和爪牙,”庞故不无得意地说道,“黑袍窃贼的行动笨拙,常被人发现,自不必说,红袍杀手的手脚虽干净,却总难免有被瞧见的时刻。”他用颇费解的语气边敲桌子边说:“我有数名手下目睹过红袍杀手行凶,每一次的手法都惊人相似。”

初新惊呼道:“你是说,穿红袍的杀手只有一个?”

他有预感,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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