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会的赌局重新开张绝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

千金会的赌桌上,任何东西都能拿来被赌:骰子,拳脚,刀剑,女人的经期,男人能坚持的时长,老人什么时候死去,战争和夺权的胜败。

千金会能接下任何赌注,曾经有个小国的国王甚至拿自己的王国当作筹码,千金会依然答应得很爽快,并且为他估了一个合适的、令他满意的价格。

庞故坐在圆桌的一头,小高则坐在另一头,他们刚刚好能够面对面,刚刚好能看清对方脸上每一根稍粗的青筋。

另外数位楼主仿佛不在他们目中,因为那些楼主要说的话,都是他们事先安排设计好的,他们甚至能想象得到其他楼主在言语之间的细微表情和语调变化。

可今日的赌局绝对有不同以往的部分。

原本,除了楼主,没有人能够坐在圆桌旁边,今日却有三个人例外。

城南的杜子轩,绝对是河洛地区最炙手可热的新星,在河阴之变后,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兼并了千金会的几十处分舵。

他的南城帮一跃成为千金会之后中原武林的问鼎者。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杜子轩逐得最快,也最成功。

他不知由何处出山,不知因何而发家,有人说他有四十多个假名字,用这四十多个假名字做生意,累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有人说他运气很好,找到了残狼和三叔的遗产,雇佣了众多江湖好手为他所用。

还有人说他有皇族身世,甚至就是传闻被胡太后鸩杀的元诩。

他虽然自称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可他仍然保养得很好,面庞白净,皮肤紧致,一双手竟像极了女人的。

他的脸颇有福相,眼睛总喜欢眯起,看人时有些暧昧的神色。

按说他本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因为这种地方的人都是虎狼,尤其他的南城帮已成为千金会的劲敌,他又是个细皮嫩肉、看似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软柿子。

可他偏偏来了。

小高打量着杜子轩,向庞故使了个眼色,庞故没有作声,没有任何的反应。

第二个人身穿黑色的长袍,眼睛被帽兜遮挡,只露出了下巴。

宽大的长袍下大概隐藏着什么秘密,他的眼睛也是。

他一直沉默着,看见他的人也纷纷沉默。

他们都猜测,他和近日里声名愈来愈响亮的子先生有关系,说不定就是子先生本人。

千金会网鱼,网便要网最大的。

只可惜最大的那种鱼,常常是网不住的,甚至会反过来一口将渔夫吞吃掉。

第三个人是个瞎眼的老头。

瞎子不该上赌桌的。

一个连赌局全貌都无法看清的人,又怎能提防别人出千耍赖?

老人更是不能有赌这种嗜好,因为太老的人心脏往往不能承受过度的刺激和惊吓。

赌博却偏偏善于带给人刺激和惊吓。

这瞎眼老人是小高花大价钱请来的,据说是退出武林久不问世事的传奇人物。

这样的人重新出山,往往只为了做一件事。

巨屋之中挤满了穿灰袍的人。

他们就好像幽灵般,漂浮于空空荡荡的房室里,填满黑暗的幽闭角落。

他们似乎是赌局最好的观众。

“欢迎三位,”庞故艰难地起身,客套地说道,“千金会历来有外人不得上桌之规矩,所以今日之赌,可算破天荒,也是里程碑。”

他的说辞就像他的动作一样僵硬,句与句、词和词之间没有任何舒适的连接。

杜子轩眯起眼睛瞅了庞故一眼,道:“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赌也是一样,人越多便越热闹,越热闹的赌越好。”

庞故问道:“好在哪?”

杜子轩细着嗓子道:“人越多,能赢的就越多。”

庞故冷冷道:“为什么不是输得越多?”

杜子轩抿嘴轻笑道:“庞楼主见笑,只是小弟近来实在是旺运缠身,任何赌局都输不了。”

庞故很不识礼数地嘟囔了一句:“那可说不定。”

杜子轩想必听见了这句话,可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硬得像块石头,冷得似冰。

他的脸明明很白很嫩,保养得很好。

小高兀自想着:大概杜子轩的养气功夫已到了很高的地步吧。

瞎眼老头忽然插嘴道:“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自己的运气永远不错的。”

杜子轩拱手,转身向老头,问道:“老先生,就算我的运气变得不济,好歹我还有一双眼睛。”

瞎眼老人一点儿也不生气,反倒温和地回答:“有眼睛的人往往看不到世界的真相,倒是我这种瞎子,有些东西要看得更清楚。”

杜子轩仍然没有丝毫愠色,他显然是个很有涵养的人。

小高的注意力已不在杜子轩和瞎眼老人身上,转而盯上了穿黑袍的那个人,只有他还没说过话,除了下巴,没有暴露过任何信息。

这个人显然很沉得住气。

庞故掀开了赌局的帷幕:“千金会的赌局非同一般,不仅赌注多,赌的东西也五花八门。”

以前,每当元雍说类似的话的时候,幕帘背后的刀斧手便已悄悄待命。

用最客气的话掩盖最可怕的杀机,庞故从元雍身上学到了这一点。虽然他学得并不出色,因为他的舌头就和他的腰一样笨拙。

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诸位如不愿留下,不妨此刻离开。”

没有人走,甚至没有人站起来。

有一名楼主开口道:“既然来了,当然是想赌个痛快。”

另一名楼主附和着:“千金会本就有赌的传统,至于另外三位,既是受邀前来,想必绝不会临阵退缩,令主人难堪。”

杜子轩和瞎眼老人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走的意思。

小高仍然紧盯着穿黑袍的人,穿黑袍的人却连一根指头都不让小高瞧见。

“第一场赌,我们赌比武的胜负。”庞故淡淡地宣布道。

灰袍人分列两旁,从人群深处缓缓走来了两个人。小高望向了杜子轩,可并没有得到他期望的那种惊讶和难以置信。

小高有些奇怪,因为被带到赌桌跟前的两个人,恰好就是南城帮的二把手陆质和三把手阿武。

陆质祖上封侯爵,在他发迹以后,人们便尊称他为“陆侯爷”。他是个谦和的人,考虑问题缜密周详,事事不争先,说话也总是慢慢吞吞、不温不火。

杜子轩颇为倚重陆质,不仅由于他的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更因他神妙的手上功夫。没有多少人见过陆侯爷出手,可江湖中传闻,陆质指尖内力催动时,枯萎的鲜花可以重开。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屈服于千金会,任其宰割?

还有阿武。

阿武是个孤儿,由杜子轩收养,并且一手带大。

出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杜子轩并没有什么孩子,他便将阿武视若己出,耗重金聘请名师传授阿武功夫。

他对阿武的疼爱绝不是假装的,他甚至没有让阿武改姓杜。

阿武是个武学天才,才二十出头,就掌握了七十多种武功,其中有十三样已到了融会贯通的地步。

杜子轩的南城帮短短数十日里不断兼并侵吞,阿武功不可没。

现在,这么样两个人肩并肩来到了杜子轩面前,他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小高不禁啧啧称奇。

“介绍一下,南城帮二当家,陆质,”庞故极其刻意地伸手朝二人指点,“还有南城帮三当家,阿武。”

他口中的“南城帮”说得格外响亮,希望打击杜子轩的意图也同样明显。

杜子轩像个死人一样坐着。

死人是没有表情的。

到了押注的时候。

恐怕谁也猜不到阿武和陆质交手的胜负,他们二人年龄不同,性格不同,家世不同,武功路数不同,旁人对他们的了解亦不同。

很难押注。

更惹人遐思的是:他们为什么要争斗?

为什么要当着杜子轩的面,在敌人的地盘上争斗?

杜子轩仍然安静,面无表情,仍然像极了一个死人。

圆桌上的金银聚成了两堆,大家心照不宣地克制住了添加其他赌注的念头,毕竟只是拳脚胜负而已。

当然,人们都朝杜子轩的方向多瞧了一眼,毕竟陆质和阿武都是他的手下。

众目睽睽之下,杜子轩竟毫不犹豫地将面前的筹码推到了“和”字上面。

这样一来,桌上就有了三堆金银。

小高和庞故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阿武出招了。

年轻人总是更沉不住气。

然而他用的却是由流云飞袖中演化出的“流云掌”,这门掌法的要诀就是沉住气。

沉下心来,方能气劲绵绵,余力不绝。

陆侯爷笑了笑,右手食指中指随意轻戳,却已破了流云掌的重围,朝阿武的咽喉刺去。

他的手指仿佛通灵,与他心意相连,速度更是快到难以想象,阿武只能撤掌防守。

在陆侯爷的指尖触碰咽喉前,阿武的双臂架住了陆侯爷的手。

可陆侯爷手上的力量实在太大,阿武吃不住这一击,往后飞掠而去。

当所有人都以为阿武败局已定时,阿武却在空中变换了六七次身形,径直朝杜子轩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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