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窥知世界的真相吗?

哲学因此而分两派:可知论和不可知论。

可知论的唯物主义者们认为,世界只存在尚未认识的,而没有无法认识的。

人类终能抵达彼岸。

可后世又有位天才,用一只不知死活的猫轻而易举地动摇了可知论。

所以,我们可以窥知世界的真相吗?

初新走进佛堂的时候,许伯纯正缩在角落沉思,他的身躯本就矮小,此刻隐没于阴影之中,更加难以注意到他的存在,如果不是初新努力地观察了佛堂的环境,或许根本不能发现许伯纯。

达摩依旧一身红袍,静默地盘坐于灯烛间。

初新有些恍惚,这情景让他回忆起往昔醉仙楼的盛况,还有那桀骜而又温情的醉仙楼主。

为了不让自己软弱,他已经习惯不去追溯。

然而记忆却总是会如泉水春笋一般,在合适的契机破土而出。

宋允已经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了,他机关算尽,走在了任何人的前面,却仍逃不过失败的命运。初新一直很欣赏他,可也不得不挑明他的阴谋和计划。

不仅出于正义感,因为初新自己也享受这种和聪明人较量的刺激感。

在日益缺乏信仰的时代,只有刺激是最真实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释迦牟尼的头骨如此着迷,但他确信那并非仅仅出于报答鹿雪或者向美人献殷勤的缘由,更是发自他对真相的渴望。

他渴望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无上智慧”这种东西。

就算他不相信,他也想确证那份不相信是否真实。

寻常人总是会囿于真假,所以释迦鼓吹看见相之下的空。

可寻常人之所以是寻常人,恰恰因为于他们而言,相比空要紧得多。

“你还是回来了。”达摩先发制人道。他很少做这样的事情,好像有意在示威一般。

“因为我突然明白,你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禅房里,”初新笑道,“你一定会贴身保管,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除你之外无人能找到。”

“任何不够资格的人找到那样东西,都将会是灾难。”达摩说。

“什么样的灾难?”初新道。

“如果那个人不太聪明,那将是他个人的灾难,”达摩道,“倘若他足够聪明,可能会变成所有人的灾难。”

“难道无上智慧是一种灾难?”初新不禁笑了。

达摩帽兜下的样子很严肃,他并不像在开玩笑:“真相本身就意味着危险。”

“那你知道关于你自己的真相吗?”初新忽然收起了笑容,用阴沉的眼神问道。

他瞥了眼瑟缩于角落的许伯纯,许伯纯没有任何反应。

这让初新觉得很疑惑。

“对我来说,知道和不知道,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达摩的回答仍然让人一头雾水,“我这样的人,未来和过去没有意义,只有现在残存着的片段才真正重要,我比普通人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和尚说话,正常人永远有一半是听不懂的,而他又是最聪明最拔尖的和尚。

可初新好像偏偏理解了达摩的意思。

他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有意义吗?世上成千上万人的过去和未来有意义吗?

人们总说能感受到时间在流动,可过去的瞬间便过去,无法抓住,未来的总在路上,不可确知,人们拥有的,不过是眼下极短的分秒。

“未来”是假的,“过去”是假的,只有“现在”的一小部分是真实的。

他叹了口气,道:“不论怎样,我还是想看一看那具头骨。”他顿了顿,显然后面的话不好开口,可他还是说了下去:“如果可以的话,将它借走。我欠别人一个人情。”

达摩道:“人情应该自己去还,而不该借别人的去还,否则你将永远欠着别人的。”

初新叹道:“话虽这么说,做起来却总是困难。一个人活在世上,想不欠别人或者不被别人欠,本就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猩红长袍,端正恭敬地放到了达摩面前。

那是老达摩临终前留给他的遗物,是接纳他成为“达摩”这个组织一员的象征。

达摩显得有些惊愕,旋即又隐没了脸上不和谐的表情。他僧袍的褶皱如岩浆般开始流动,黑而枯瘦的手从不知名的地方拿出了一个木盒,让初新感到惊异的是,那个木盒并不大,一只大手便能握住盒底。

“我猜到你和他肯定见过面,但我并未猜到他会将这件长袍托付给你,这意味着他的生命已抵达终点,”达摩说,“我相信师尊的判断力,他很少犯错。”

初新伸手去够那只木盒,手却被达摩抓住了。达摩面无表情地问道:“在此之前,你还得告诉我,师尊是怎么死的。”

达摩的手没有发力,初新却清楚,自己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论如何都别想挣脱。

他只能回答道:“被你的孪生兄弟杀死的。”

出于某些目的,他一直注视着达摩的眼睛,那双隐没于黑暗的眼睛中,突然泛起了幽微的寒光。

他的回答是天衣无缝的,起码他这么认为,可那寒芒仍旧让他如坐针毡。

还好,达摩松开了手,木盒便到了初新手里。

没有太华美的雕饰,木头的材质也并不名贵,似乎只追求防腐防蛀,可初新确切地感受到,盒子里有样沉甸甸的东西。

那是什么?是头骨吗?成年人的头骨又怎会如此窄小?

他已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看看。

可达摩叮嘱他:“不要打开,木盒里头的东西会招致不幸。”令人不解的是,达摩的脸上竟透着一股轻松的劲儿。那股劲儿让初新觉得不适。

自己一定会打开的,他明确知道这一点。他相信达摩也是。

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无异于引诱他这么做。

佛堂外依然乱糟糟的,追逐声不断。

司马笙已躲过了无数次的围追堵截。他模仿得并不赖——当然,模仿功力如何并不能成为他引开众人的决定性因素。一旦披散头发,腰佩“七月”,轻功步法从容而写意,任何人都能被认成是初新。

就像一旦披上红袍,任何人都能被当作达摩一样。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究竟是达摩这个人,还是他的那身红袍?

永宁寺的武僧越积越多,来势如浪潮般汹涌。唐觞、杨淮、吴惆、吴怅这些人由原本的追逐者变成了猎物,他们跟随着司马笙的脚步不断变换着身形。

其他稀奇古怪的人都已看不见,像薛财这样的,早已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藏匿他臃肿的身躯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薛财没必要为了执行子先生的命令而冒险。

司马笙他们却不同。

他们与自己的家族息息相关,随时可能因为子先生的好恶而将整个家族引向末路。

司马笙还记得十三年前的冬夜,父亲和自己谈话时的情景。

那是个很冷的晚上,司马笙冻得捂着狐裘,仍拼命地往火炉边上凑。他的脚上久违地生了一颗冻疮,又痒又疼,抓挠也无法改善。

他的父亲司马义同样是个英俊高傲的男人,平常总是板着个脸,只有在妻儿面前才会显露笑容。司马义看到孩子扭曲的表情,笑了笑,道:“笙儿,你可以不去管它,过完冬天,冻疮自然会消退的。”他向司马笙招了招手,示意让司马笙到他近前来。

司马笙裹紧狐裘,调皮地滚到了司马义脚边,司马义嗔怪道:“以后可不要把头顶和后背暴露给别人。”言罢,抱起司马笙,用他更厚重的狐裘包藏住司马笙。

司马笙很少有类似和父亲相处的时光,他很开心,可他的快乐并未持续太久。

家仆匆匆入室,在司马义耳边偷偷说了几句话,司马义的脸色就凝重起来。

沉默了很久,司马义用一柄铁铲拨弄着炉中的炭火,低声道:“我们得离开这儿,这儿明天便不能住了。”

司马笙很疑怪,问道:“为什么?”

司马义苦笑道:“因为这处宅邸明天就是别人的了。”

司马笙摇头,道:“我很冷,我不想动。”

司马义盯着儿子,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不想动,觉得很冷对吗?”

司马笙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样被赶出家门,没收一套宅邸,你很不乐意对吗?”司马义的目光虽平静,嘴角却有了轻微的抽动。

司马笙仍在点头。

“那么记好我今天说的话,”司马义解开了儿子身上的狐裘,扔进了火炉中,“要么足够平凡,平凡到无人看得起你;要么足够强大,强大到所有人都敬畏你。”

他还特意补充道:“记住,是所有人。”

那一刻,司马笙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他想象中这么冷。或者说,他原以为的冷,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他永远记得家仆耳语时父亲紧张的神色,那让他首次真正意义上体会到了害怕的感觉。

荆襄司马家是武林豪族,襄阳巨富,谁能让司马义如此慌张?

他后来才得知那个人的名字。

他不得不以和父亲相近的完美风度来掩盖自己的恐惧和悖逆。

章节目录

推荐阅读
相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