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三叔是个穷人。他最穷的时候也像小姜一样偷过东西。

他自然不认识小姜,但他明白流落街头的感受,这是他后来收留小黑的原因之一。至于小黑的名字,则是由于三叔家中养着的狗名叫大白和阿黄,随意取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三叔也没有将小黑视作人,而只是自己的一条狗。

他从不打骂小黑——谁会和自己的狗过不去?

起初,三叔是做运输生意的,将边境的牛羊送至洛阳,这项工作回报甚众,风险极高,寥寥几人要管上百头牲畜,想想就嫌麻烦,三叔却毫不介意,只要有钱赚,他就敢冒险。

结果他管的货,十回有六七回被抢,流民、流民铤而走险后变成的山贼马匪、北魏士兵,都是潜在的作案者。三叔好不容易积累的财富悉数花完,他第一个老婆在此时弃他而去,更令他感到荒谬的是,曾经问他借钱的朋友们也闭门谢客,不再见他。

三叔在家中面壁十日,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自此之后,他的生意蒸蒸日上,抽三成的规矩也在这期间立下。不论何人求他帮忙,他必抽三成利润,就算是亲爹也一样。

他坚信,有钱可使鬼推磨,钱虽然买不到所有东西,却可以为得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铺路。

他自信在洛阳,没有商人敢在他面前挺直腰板讲话。

直到他碰见敏。

很少有人见到敏佩剑,她佩戴的剑很名贵,是战国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后人锻造的,剑柄处还镶嵌了七枚小而闪耀的宝石。

“如果我早些见到你的这柄剑,或许我就用两片牧场、三家商铺来换了。”三叔称赞道。

敏淡淡道:“幸好您没有早些见到,因为不论多贵的东西,我也不会交换的,所以您算是省却一笔烦恼。”

“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可我居然一直觉得一家酒馆的女主人是个不会武功的文弱女子,你藏得还蛮深。”

“在这个世道,女人需要学会保护自己,懂了要表现得不懂,会的也得假装不会,因为保护自己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男人来保护你,让男人把矛头对准男人。”

“说得好,有如此见解,怪不得生意做得出色。”

“三叔过奖了。”

一番客套后,二人切入正题。三叔先问道:“今日来访,有何见教,莫非也是关于男人斗男人的?”话还没说完,三叔神秘兮兮地笑起来。

敏神色不动,就像大雪落下第一天的原野,恬静、自然。她说:“不光是关于男人斗男人的,也是关于女人的。”

“关于你?”

“关于您夫人。”

“是吗,我的夫人?”三叔的反应平静得出奇,就像他的夫人还安然无恙地睡在他的宅子里。

“您夫人晴被残狼挟持,我此行来联络您,正是为了搭救她,铲除残狼。”

三叔抿一口茶,问:“你觉得她是我夫人?”

敏像被人用大棒在脑袋上猛敲了一记,晴是三叔夫人一事是初新告诉她的,她在心里又骂了初新一遍“不靠谱”。可她面上还是尽量不动声色,道:“她不是吗?”

三叔大笑:“她当然是,我的意思是,除她之外,谁都有可能是我的夫人。”

他忽然阴恻恻地压低了声音:“钱虽不是万能的,却可以为万能铺路。”敏厌恶这段说辞的内容和语气,可还是强颜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三叔是商人,商人最注重‘信义’二字……”

她被三叔打断:“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和我做生意的人是这么认为的?你能找到一个,我便送你一处宅子。”

敏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虽然之前已经预料到三叔并不会很看重晴的生死,可当三叔亲口说出这些话时,她还是替晴感到愤怒。不得已,敏只能另换策略:“我听说您在邙山那边的庄园已经荒废了。”

“是啊,进了些贼。”

“我们这样的人最怕贼,强盗可以雇打手对付,贼却是防不胜防。”

三叔捋了捋并不茂盛的胡须:“敏姑娘可有防贼的妙法?”

敏正待三叔问出这样的问题,立刻接口道:“贼只有除了,才一劳永逸。”

三叔摇摇头:“贼永远除不干净,只要人有贪念,贼就不会断绝。所以我从不在这种问题上费心费力,捉贼不仅浪费我的时间和钱财,更耗损我的精力。”

敏心急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从不轻易透底,不到最后不露王牌。她知道和三叔谈判,始终要看手中筹码,便又开始以利相诱:“那这样,事成以后,残狼所藏珍宝,您抽三成。”

三叔这才有了些兴趣,他凑近脑袋问道:“残狼的珍宝?藏在哪儿?有多少?”

敏只回了一句“以后您自然会知道”,残狼的珍宝是她捏造的,说得越少就越不容易露馅。

三叔用手指摩挲着左手佩戴的指环,这表明他已经开始权衡利弊得失。他盯着敏佩戴的细长的剑,还有敏纤细的腰肢,忽然如狐狸般眯眼微笑。敏被盯得有些发毛,轻轻挪动脚步,摆好了下盘的架势。

她不知道的是,三叔在低估她的同时,她也低估了三叔。白马寺那位知过去未来五百年事的高僧宝公大师曾给过三叔“深藏不露”的评价,没有人见过三叔出手,没有活人见过。

三叔已察觉到敏脚步的交错变化,冷笑道:“蝶步,快剑的专用步法,看来你学习的是轻灵一路的剑术。”

敏的瞳孔骤然收缩,却又不敢言语。

三叔“啪”的一声拍了拍手,小黑从门外拉入一个独手人。

“这是‘公子’的信使,我想他应该知道那批珍宝藏在何处。”

敏仿佛心跳骤停般,体会到了窒息似的压迫感。她想不到“公子”居然也派了说客前来。

独手人摇头道:“我家‘公子’根本没有收藏珍宝的习惯。”

敏背上已全是冷汗,但她今天的妆够浓,自信可以不露心虚的脸色,轻斥道:“你一个下人又怎么知道,‘公子’难道事事都告诉你?”

三叔对眼前一幕颇感滑稽,起哄般抬高了声音:“你们倒是跟我讲讲,让我与你们合作,究竟有什么好处?”

三叔此招无异于趁火打劫,谈判落败不仅意味着失去合作的可能,还代表那一方的说客将要命丧于此。所以无论怎样,两边都会提升许诺的资本,抬高贿赂的价码。

“老贼,无处不在做生意。”敏在心里暗骂,脸上仍旧云淡风轻。

独手人往前走了两步,道:“‘公子’早有与三叔通力的心意,无奈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示诚。”

三叔道:“今时今日,再好不过。”

对他而言,今时今日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独手人继续说:“上次庄园中发生的事情,只是个误会,‘公子’意在对付尔朱荣,并非三叔您。”

三叔点头,眼睛微闭,道:“了然,了然。”

独手人开始说出他的价码:“我们将要得到的,远不止珍宝财富那么简单,三叔要三成,我们便给您四成。”

三叔“嚯”了一声,惊叹道:“那可接近一半了,若你们要得天下,我所有的可就是半壁江山了。”

独手人得意地瞥了一眼敏,道:“要干大事,就要付出大的代价。”

敏惊惶到了顶点,独手人给出的好处是她不可能许诺的,但她也寻找着反击的契机:“‘公子’有得天下的能耐吗?”

一旦独手人说不出,他的条件就成了空中楼阁,而若是独手人说得出,她说不定可以探听到‘公子’的下一步计划,也能在言语中继续搜索破绽。

“南边的梁国虽不可图,中原的大半却可入手,事关机密,恕在下不可多言。”

独手人说了仿佛没说,没说却又说尽,半遮半掩的东西往往最具诱惑。敏很想把独手人的舌头割下,她所有的主动权都随着独手人这番话而丧失。

三叔一拍大腿,高声喊道:“好!这价码果然吸引人!”

敏的心凉了一大截。

三叔郑重地走到独手人身前,拍了拍独手人仅存的那条胳膊,微笑地说:“我还是抽三成,一成不多,一成不少。此事不足为外人道,要干大事,就要学会少说话,你要替我,替你家‘公子’永远保密。”

独手人喜上眉梢,猛地点了点头:“明白!永远保密!”

忽然,他的胸口冒出了一柄剑的剑尖。

独手人很疑惑,他还没想通这柄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意识模糊让他感觉置身梦中。

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他像烂泥般注到了地上。

小黑的剑已拔出。这一剑之快,竟让敏感叹不在初新之下。

三叔身边的这名年轻人居然有这么出众的剑术,敏万万想不到。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死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独手人。

“为什么杀他?”

三叔回答:“他许下的条件太丰厚,太丰厚的条件往往意味着这笔交易是一场骗局。”

章节目录

推荐阅读
相邻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