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原以为,五年的时光,足以让他完全融于这个时代了。

他错了。

他哪里想得到,人类殷红的鲜血浇在地上怎会是漆黑如墨,人类濒死的惨叫如何能凄厉如夜枭。眼中断肢残臂飞舞,耳中战号与呼救此起彼伏,扶苏指尖发麻,嘴唇颤抖,自忖熟读兵书的他竟是一条命令都发不出。所以说冷兵器时代太烦人了!

高进请令两声,见扶苏毫无反应,知道初次上战场的公子即便再是天纵奇才,谋略推演之能连上将军都夸赞不已,但到底是没有亲身体验过战争,此刻能坚持没吐已经难能可贵。

没有过多犹豫,高进就接过了指挥权,借公子的命令,领着骑士们换马布阵,先扫荡眼前的楚军。

楚人早有万全谋划,水底铁链锁江,两岸均埋伏弓手,显然是一网打尽的心思。然而楚军首领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己方弓手身后竟会出现一支骑兵。

两边一开始都有些怔愣,还是高进反应略快一筹,将不多的骑士横向拉开,迅速向还处于慌乱中的敌阵冲锋。

当头一泼箭雨,却不是出自楚人弓手。昭国军律,骑士必须配备弩箭,交锋之前至少可以发出两箭。

昭国是七国中唯一推行“标准化配备”的国家,所有军械铠甲一律都有形制规定。而且每一把武器,每一件装甲,都会刻有将作大匠的名字,如果有分毫错漏都可以追溯到个人。因此,说昭国军备甲天下,毫不夸张。

楚人猝然遇袭,又是以步对骑,还不等反应过来张弓搭箭就被大昭铁骑杀到了近前,待到指挥仓促下令弃弓换刀,却哪里来得及。

片刻功夫,冷兵器时代这个星球上最强的武力存在,就给扶苏留下了一个此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为保证快速支援,昭国骑兵人马俱未披甲,如果是面对铁骑对冲或者前方是重装步兵拦路,极有可能损失惨重。

然而,面对同样是轻装上阵的楚国步卒,不过一个冲锋,大昭铁蹄之下,楚军军阵便已摇摇欲坠。

要在快速冲锋中用直刀砍中敌人十分困难,因此骑兵冲锋多是利用马匹本身的冲击力,靠冲撞造成杀伤。然而昭军不同,一冲之后,竟是人人刀刃见血!

大昭常年对抗骑兵力量冠绝天下的西戎,军中骑士选拔之严苛,远非山东各国所能想象。赵国常自夸胡服骑射,能与昭骑争雄,但这话落在昭国骑士耳中,十分刺耳。

彻底凿穿敌阵后,高进并不犹豫,勒马掉头。不用他纵声呼喝,昭国骑士人人皆知,冲阵凿穿之后该如何做。

江滩泥泞不堪,数匹良驹在急冲下折了马腿,幸而地面松软,骑士并无大碍,只是必须亲手结束爱驹的性命,悲痛不已。

未落马的骑士们将坐骑险险勒在江边,马蹄几乎都能踩进江水,他们纷纷调转马头,稍作调息,整齐划一地抬刀冲锋。与喜欢在阵前战号,崇尚红衣的楚军不同,黑衣黑甲的昭军无论在杀人之前和之后,从不大呼小叫。无非是阵前杀人阵后砍头换军功而已,喊个锤子?

面对沉默的昭骑,楚人并未丧胆,即便明知不敌,仍是放声呼喊,竟是对着铁骑冲锋。

扶苏听得分明,楚人喊的是“楚人不奴!”

放屁,扶苏嗤之以鼻。天下诸国变法之后都抛弃的奴隶制,只有在楚国残存而已。或者在这些楚国人眼里,奴隶根本算不得人。

江滩上一片狼藉,楚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血腥味浓重得扶苏离得很远还是闻得十分清晰,胃里翻滚不已,一阵干呕,倒是清醒了不少。

扶苏直起腰来,却见梅子酒正含笑看着自己,面上一红,“让梅姨笑话了。”扶苏吐了几口唾沫,还是感觉嘴里满是血腥,翻身上马,“请梅姨为我护住身周。”

梅子酒在这修罗场中仍是笑容浅淡,“公子只管放心。”

扶苏点点头,纵马上前,梅子酒紧紧跟随。

“高进!”扶苏很快在军阵中找到了高进,看到对方惊喜的面容,直为自己的不中用感觉愧疚难当,“收拢士卒,不要追杀残兵,先救人!”

高进随着扶苏手指看去,江上的楚人正划着轻便的小船,截杀跳船逃生的昭国士卒。高进连忙点头称是,高声下令将散开的骑士都叫了回来,只听扶苏有条不紊地下令,“所有人下马!高进,你选三十个善射之人,以三排弩阵压制靠近岸边的楚军船只,掩护我军撤退!”

众骑士纷纷下马,高进领命选人列阵,扶苏继续道:“其余人,随我拉纤!”

江上行船,多有纤夫拖曳,遭楚军偷袭后早已四散,只有纤绳还在,扶苏打算拖动纤绳将还剩的船拖过来。

船只随水流前行,已撞在了铁链上,被水流带着横在了江上,倒是阻力小了很多。

昭人所带的都是为保证单手就能操作而特意做得轻便的马弩,平地射程十分有限,一般都是借助马速才能远射,如今只能在五十步内造成杀伤。船上的楚人最初被箭雨压制,慌乱了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也用弓箭开始反击。

两艘大船还未拉到岸边,无甲的昭人弩阵在遭遇楚人箭雨反击后,开始有了减员。扶苏见状大喊:“去十个人,举盾护住弩阵,再给本公子争取三分钟!快拉!”

没人质疑三分钟是多久,十个人默然放下纤绳,拿上马上的皮质小圆盾,前去为公子争取时间。

仅剩的两艘大船上剩余的昭军领会了公子的意思,不再跳船,凭借着船舱负隅顽抗,与靠近的楚军短兵交战。

“蚨!去看看援兵怎么还不来!”

蚨是扶苏的一名侍卫,有名无姓,显然出身平民。蚨领命上马而去,扶苏又指着那一袭正指挥楚人砍绳的白衣跳脚,“高进!能射否!”

高进哪里领会不到公子的意思,手搭凉棚,看了眼江心处那个远远的身影,沉声道:“足有三百余步,把握不大。”

扶苏也知道强人所难,但实在恨得牙痒,闻言说道:“试试看,就射驴日的一箭,吓唬一下也好。”

高进点头称喏,换上五石巨弓,踩着江水,气沉丹田。江中的楚军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出阵型的古怪弓手,纷纷将目标对准了他,幸而早有兵士持盾护住了高进。

高进深深吐气,右手扣上弓弦,缓缓拉开,又深吸进一口气屏住,腹部塌陷,双臂肌肉贲起,身姿挺拔,目光如炬,牢牢锁死船头的白衣。

屈原似乎心有所感,疑惑地看向岸边,如此远的距离本不该有人能威胁到他,然而不知为何心头警铃大作。屈原心生警兆下,就要回仓,却只见眼角寒光闪过,脑中一片空白。

扶苏早已盯着那处动静,只见那袭白衣骤然消失在船头,赞了一声高进好样的,也根本不管有没有射中要害,鼓噪大喊:“屈原死了!屈原死了!”扶苏一边挥手示意身边人一起大喊,心中却在胡思乱想:只不知屈原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后世还有没有粽子节?

高进放下酸麻的手臂,笑道:“自小赌运就好。”

岸上与江中的昭军听到公子喊话,也随之放声大喊,楚人先是不信,待到果然见船头空无一人时,才慌作一团。再被士气大振的昭军一阵冲杀,原本想要守住阵脚的楚军也慌了手脚,士气全无,溃败如山倒。

屈原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连一点伤都没有受。那一箭看似来势汹汹,然而离了这么远,又被江风一吹,哪里还有准头。等到了近前,早已是强弩之末,只勉强刮破了他的宽袍大袖,将他带倒在地。

屈原只愣神了片刻,听到扶苏大喊就清醒了过来,立刻想要起身,却发现箭头钉入了船板,虽不深却因为有箭头有倒刺,轻易不能拔出。

等到周围人反应过来帮屈原拔出箭头,却见楚军早已军心离散,围攻之势已乱。那两艘大船已经被拖到了岸边,再难抢夺,远处昭人的援军也已赶到,军机已失。

屈原情知此次伏杀已经失败,手中握着那支改变战局的羽箭狠狠捶打船帮,却无力回天,只得下令全军撤退。

昭人没了船只,也无法追击,只能一边目送楚人撤退,一边架上后方步军带来的重弩,防止楚人杀个回马枪。更重要的,是收拢几只被抛弃的楚军小船,去江中救人。

扶苏不通水性,只急得抓耳挠腮,看着一个一个落江的士卒被救起,上前一一鼓舞勉力,却心急如焚,怎么还不见百里俜的身影!

“公子莫慌,”此时敢于劝谏的只有梅子酒了,她低声道:“公子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大家都在看着。公子越是心急如焚,越要沉稳才是。”

扶苏闻言看去,果然见士卒或坐或站,或无恙或重伤都在偷偷打量自己,连随着后军赶来的胡亥都在向这边瞧。暗骂自己一声,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梅姨说的是,扶苏心乱了。”

梅子酒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公子,表情温柔,“公子未及弱冠,又突逢战乱,已经表现得很好了。”

扶苏苦笑一声:“梅姨别取笑我了。父王在这个年龄已经是能独自领军诛杀国贼了,我与他相比,差了许多。”

梅子酒笑到:“有几人能与王上比拟的?”

也是,扶苏点点头,那可是千古一帝,比不上不丢人。与梅子酒聊了几句,扶苏彻底冷静了下来,沉稳下令:“张苍,找人将车辆集中起来,放置重伤者,令军中医者救治。没有受伤或者轻伤的,继续救人,找人问问百里大夫的下落,顺便把船上的物资搬下来。”

众人一一领命而去,扶苏这时听到一声惊喜呼喊:“找到百里大夫了!”

扶苏大喜,却见一人背着百里俜从船上下来,将昏迷不醒的百里俜放在车上。

扶苏一问才知,楚人突袭后,旗舰是受到最先也是最多打击的,楚人架在主舰上的唯一一架投石机就有一发凑巧砸到了旗舰,百里大夫一个不稳,磕到了桌案上晕了过去。

“我原本想带着大夫与其他人一起跳江求生,却见楚人小船游弋在船边,贸然跳江危机四伏,于是将大夫绑在身后,在兵士的帮助下将大夫送到了别处船上。幸得公子相助,否则信与大夫俱为楚人之奴了。”

扶苏开心不已,看着这个年龄似乎比自己还小的侍从,大笑道:“年纪轻轻,遭逢大乱却还能沉稳思考,你很好。你叫什么?”

听得长公子问名,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小人韩信,不敢当公子赞。”

扶苏眨巴眨巴眼睛,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

“韩……韩信。”少年韩信看着这个面色诡异的长公子,心中疑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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