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入魏已经五天。

在此期间,莫说是大规模的反抗,包括前锋大将杨端和传来的消息,魏人根本没有对昭军的进军有任何阻挠的意思。

昭军的确是入了无人之境。

原本猜测中,一城一池的争夺如今成了空想。

对此最为失望的,恐怕就要数兴致勃勃跟着长公子身边的苏梦泽了。

他所献上的攻城武器,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沿途各城早已空无一人,只等昭军翻墙入内打开城门就可占据。

扶苏心中与所有将领一样疑惑不解,魏人这是打算要坚壁清野?

城中的确没有粒米留下,但是这么多人都赶去安邑,安邑容得下吗?

况且魏人也未对城池有大肆破坏,除了堵门以外,甚至都没有破坏城墙与各类建筑,简直是把城防完好地交给了昭军。

昭军是在春耕之后发的兵,不必担心秋粮不继的问题,况且去岁又是大收,除非粮道被截,否则根本不会有粮草不足的问题。

魏无忌这是要做什么?

以弱胜强的确需要弱势方集中力量与强敌伺机进行大会战。

然而那是指军事力量,将没有作战能力的百姓也集中起来,不但毫无必要,还会白白给自己增添负担。

自渭南绕过魏惠王长城后,大军北渡渭水,兵锋直指临晋。

这时,前方终于传来魏人依托临晋城对前锋杨端和部发起进攻的消息。

笼罩在昭军头上的迷雾终于散了一部分,看来魏人并未全部凭空消失,在安邑被围之前,他们还是要与昭军碰一碰的。

昭人不怕打仗,上将军催促中军进发的军令才刚传下去,杨端和大胜魏军,顺势拿下临晋的军报就又送了过来。

来不及高兴,另外两路遇到魏人强烈抵抗的军报便被送上了王翦案头。

盯着三份军报,老将军陷入了沉思。

对于中军这路,魏人几乎没有抵抗,相反可说是无比放任,却对两路偏师百般阻挠,这其中的原因,已经呼之欲出。

魏军希望阻止三路军同时兵临安邑城下的困境,企图拖延住两路兵马,只与王翦的中军寻机决胜。

一旦王翦这一路败了,剩下两路偏师就只能撤退,否则就有被围歼的危险。

可以想见,等在王翦军前方的,将是魏人集合了几乎全部力量的最终一击。

那么,针对魏人的战略,可供昭军的选择就很明朗了。

其一,不管其余两路如何,只单刀直入,与魏军决胜。

其二,改变行军路线,先与其中一路夹击,打通前行之路,再按照既定战略,三军汇合在安邑之下。

两种选择皆各有利弊。

第一种选择,昭军只要能够一战功成,西魏就将直接灭亡,昭国将会接手一块几乎没有多少折损的土地,国力大增。

作为将一国社稷扛在肩上的上将军,王翦不可能只考虑战争得失。

但是如此一来,两军就会落入一战决胜的大会战,这却是王翦不希望看到的。

倒不是担心会败,昭军战力如何,统军数十年的上将军心中有底。然而如无必要,他不想给对方进行殊死一搏的机会。

第二种选择十分稳妥,然而改变既定战略的问题就是,中军无法在预定时间兵临安邑进行对周围城镇的封锁。

如此一来,战争时间将会大大延后,至少会拖到秋收之后,这会造成国力的很大负担。

况且以魏人的坚壁清野,春耕想必是没有做的。到时候昭军占领的魏土之上的百万饥民,可都是昭国的出血口。

老将军思索片刻,传令升帐。

想了想,王翦又叫住传令兵,命令让军机郎也同来议事。

未必多看重这些年轻人的谋略,只是既然王上和公子都有以军机郎培育年轻将领的打算,那么不妨让他们多见识一下军议。

军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不片刻时间,除了几位奉命领兵在外的将军,校尉以上的将官都肃然立在了帐下。

军中不重虚礼,故而升帐之后,只是略作抱拳,老将军便让众将近前,将三封军报都说给了他们。

将领们各抒己见,与王翦所思相同,大多数讨论还是集中在两种战略的利弊之上。

军机处本就有收拢情报的责任,因此扶苏等人甚至比上将军更快得知其他两路的消息。

同样与王翦的判断相似,大多数军机郎认为,魏军的意图在于阻止其余两路,而选择与中军决战。

只有两人除外。

此前还为赵国是否会救援魏国而争执的樗里偲与甘罗,此时却达成了一致:赵国必发兵救魏,且此时恐怕已经秘密进入了魏地。

而无论是王翦还是其余军机郎对魏军战略的判断都只基于一个前提:赵国并未出兵。

因为赵国如果出兵,那么作为左路,本就有遮蔽赵军南下之责的白起军,才是魏军最有可能吃下的一路。

因此不必纠结于如何进军,如今当下之急必然是要全军,或者至少分兵北上救援白起的左路军才是。

可是无论是左路军的军报,还是黑冰台的密报,都没有分毫提起赵军的动向。

况且两国方才借由大婚成立了盟约,即便这盟约如何人尽皆知的不牢靠,赵王迁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撕破脸皮。

故而扶苏对两人的判断也是将信将疑。在他看来,两人对战况的判断依据,并非全部依赖于情报,更多的是基于对魏无忌这个人的揣摩。

“公子无忌极重情义。”数刻钟之前,樗里偲希望说服扶苏在军议时向上将军提出两人的判断,“如果面对必败之局,他必然会率军尽早与我军正面一战,不会拖到我军深入魏土如此之深,军人死社稷是天职,可百姓何辜?”

甘罗也随之附和:“樗里先生所说不差,要完成目前如此大规模的迁徙工作,无论如何也会在春耕之前就进行,那么到了秋天,百姓们吃什么?”

“以公子无忌的侠义心,他会做出以饿死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来偷取一线胜机的行径吗?”樗里偲又补充道。

“若是真的能以此换取胜机,或许会有人能够说动他。但是如果赵国不来援,如此做派除了能够拖延我军脚步,多饿死一些民众外,对战局能够有什么裨益呢?”

扶苏略微被说动了一些。

然而,相比于虚无缥缈的人心,他更相信证据。

数十万大军的调度,要依赖于两个从未正面接触过魏无忌之人对其心思做出的判断?如果提出此事的不是樗里偲,他根本连听都不会听。

与扶苏有相同想法的还有另一位军机郎,“在下认为即便两位对公子无忌的判断是正确的,即赵军确实向其承诺会发兵援救,才会导致他以玉石俱焚之态面对我军攻略。

“这也并不影响我军目前的战略。首先,赵军要躲过黑冰台、左路军的层层哨探进入魏境,人数如何都不会太多。

“其次,魏军想要吃下大良造(白起)的左路军,必然要全力以赴,那么安邑城下的防守还能有多少力量?”

也有道理。

这位名为孟拓的年轻军机郎,是与白起同出郿县的三大豪族之一,孟氏的优秀子弟。

孟西白三族同气连枝,同时也是昭国最大、最好的兵源,与基层将领的来源之处。

听完孟拓的一番理由,甘罗随即辩驳:“孟兄方才所言的前提是,公子无忌手上依然只有老将晋鄙的八万士卒,因此在已经分割出一路去抵抗右路蒙将军的情况下,剩下不多的兵力必须全力北上才能配合赵军完成对左路军的合围。

“然而公子无忌在安邑的讲演,已经有商人之口传过了三关。世人皆知安邑之谈后,公子无忌成二十万白甲兵士,虽是新兵,但皆有必死之念。用来野战或许不行,然而用来守城恐怕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才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两边都是有理有据,分析得丝丝入扣,可是却得处完全不同的结论,这让居中判断的扶苏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参谋多了,尤其是有能力的参谋多了,就有这么个坏处。

所谓军议,本就是在有限的情报下做出对未来局势的判断,然后对战略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因为情报的缺失,参谋们就需要对局势进行“脑补”,而他们脑补的方式是侧重情报的某一方面进行推演补完。

每个人的侧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能够更为有理有据的,就是更加接近真相的,主将只要从中选取逻辑最接近无懈可击的即可。

然而目前的情况是,孟拓与樗里偲两人的逻辑都没有问题,这就需要扶苏做一个赌博式的判断。

究竟是信任一向从不出错,但却与自己一样首次上阵的樗里偲,还是信任今日初见,但是与自己做出相同判断,且有家学渊源的孟拓?

“军机处有何推论?”

上将军的问话将扶苏的思绪唤回了中军大帐。

“军机处认为,赵军或许已经入魏。”扶苏还是决定再次信任从未让自己失望过的樗里偲。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非是对公子不敬。”副将程荣抱拳起身,“只是想请教一下,军机处是以何判断出赵军动向的?”

“樗里偲、甘罗,你二人为程将军讲解。”

“唯。”

二人欣喜出列。

看着樗里偲和甘罗跃跃欲试的兴奋感,以及孟拓略有不甘的目光,扶苏又是一阵头疼。

看来自己这个领头人,还有很多要学、要经历的事情啊。

这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军机处,就有了明显不同的意见,今后肯定会面临更多要靠自己决断的事情。

虽然扶苏自觉能力有限,恐怕无能每次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出一个明确的决断。

扶苏心里默默给自己又加了一个规矩,今后决断绝不能拖泥带水。

至于正确率的事情,只能等自己积累更多经验了。

此时,樗里偲与甘罗也一唱一和,将两人的谋算全盘托出。

与扶苏一样,在大多数将军看来,与其基于对人心的判断,久经战场的他们自然更为信赖斥候们辛苦带回的情报。

上将军也陷入了一阵沉思,王翦用兵一贯慎重,虽然他对于樗里偲的判断也并未太过信任,但是魏军至今为止的行动的确都透着一股怪异,这让老将军多了一分慎重。

于是本着宁可错杀心态的老将军思索再三,还是下达了命令。

“传令杨端和所部,在城中修养一日后不必等待中军,直接北上少梁,与白起军汇合。命他小心谨慎,留意埋伏。”

“唯。”传令官领命而走。

“程荣,你接替杨端和的前锋之职,同样领五万兵士在前开路。”

“唯。”

这是万全之策。

分兵本是大忌,这在任何兵书里都有过明确说法。

然而对于无论兵力还是战力都远在西魏之上的昭军来说,分兵所带来的那些削弱,是微不足道的。

战争本就是一场对赌,当赌桌的另一方有远胜于你的筹码时,你是绝对无法赢过的,他只要不断逼你梭哈即可。

王翦的分兵也是如此。

如果魏军要吞下白起部,必然会派兵阻止中军北上救援。

魏无忌手中的筹码就那么多,他能派谁呢?

他谁也派不出。

唯一能够阻止中军北上的,只可能是赵军!

王翦就是要逼魏无忌把他桌子底下藏着掖着的筹码都摆在台面上,只要这些筹码都见了光,无论数量有多少,都毫无意义了。

这就是凭借绝对优势,而采取的丝毫不讲道理的兑子战术。

扶苏能想明白的,在场诸位宿将自然也想得通透。

而去与扶苏不同,他们并未提出异议的原因并非单纯出于战术考略,更多考量的,还是这个判断是长公子提出的。

不过五万前锋而已,这点多余的行军,能给长公子一个面子,又何妨呢。

当然,这同样是因为昭军“财大气粗”。

如果此时两军的战力相差无几,将领们就是拼着将长公子得罪透了,也要把这近似乱命的指挥顶回去。

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何况一个还不是国君的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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