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自天而下,一片绚丽刀光在地上炸开。

老九那十一记反手拳,十一道自拳眼闪出的隐晦刀光,在那天降一拳的击打之下,顿时扭曲迸散,如片片离枝的柳叶,随风凌乱。

黑衣武夫在落地之前,身躯再次翻转打横,由跌势改为御风直飞,变成了头前脚后,左右换手出拳,往对面挺立不动的哪个“癞头老九”使出一记全身撞去的黑虎掏心。

天外飞来的一拳,已经说不清那到底是一拳,还是一刀。

地上十个癞头老九,突然身形暴起,如群鸟投林,悉数回归本巢。十道人影,全部没入那坑沿不动的光头汉子躯体中。十一式本来完全不同的拳招,突然化作一式,浑然天成。

那化作地上那些扭曲散落的刀光拳意,尽数归拢为一,便只如一把虚无缥缈的反手弯刀,被癞头老九握在手中,往那飞天而来的黑衣武夫当头劈去。

一把是拳罡显化的鬼头大刀。

一道是十一式拳势合而为一显化,形如弯刀的拳意。

一阵刺得耳鼓欲裂的金铁刮擦之声响起,场中顿时火星璀璨,刀光耀眼。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手中横烟剑缓缓递出一式天马飞瀑。

面对那五道散逸而出的残余刀光,每一道都挟带天河垂地般的气势。

尽人事而已,能接下几道算几道。我任平生犯不着为一群看热闹的家伙拼命,不管其中是否埋伏着癞头老九的关键棋子。

大坑那边异象环生的神仙打架,与场外那青衫小子好像没吃饱饭似的慵懒出剑,相映成趣。关键是旁观的人群离得远,一切都能尽收眼底。场外顿时便有嘘声四起。也有好心人着急喊叫几声,年纪轻轻的,别蹭个热度丢了小命。

还有那骂骂咧咧的,小子,没学几天功夫就别显摆了。

然后就是一连串瘆人的惨呼声,此起彼伏。

有人被拦腰斩断,肚肠内脏散出一地,却不就死,惨叫连连。也有人被自头至脚一刀劈下,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就看见自己的身躯分两瓣倒下。身首分离,断肢乱飞者,不下十数人!

任平生终究没能接下五道刀光,他选择了闪避的那一道,就造成了这一番惨烈景象。

那边的武院宗师与江湖大佬,已经偃旗息鼓。癞头老九仍是一身血衣,看样子身上并没有添加新伤。奇怪的是,也没见他身形移动,双刀交击之后,一阵火星耀眼,他就出现在了对面的坑沿。

而一身黑衣光洁如初的李存会,正好与对方换了个位置,相对而立。

癞头老九嘴角微翘,仍是一脸冷傲之色,看不出丝毫败像。

李存会则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脚下,好像突然换到这个位置,有些出乎意料,再抬头时,就是一脸踩着狗屎的表情。

对方身后不远处,是自家武院的十余名弟子。

神仙打架,总会殃及池鱼,但一旦池鱼便是自家人,那就有些肉疼了。更何况能跟出来为师父压阵的弟子,都是精挑细选的先天练武苗子,后天培养,更是倾注了无数心血。

癞头老九率先抱拳,朗声道,“论较技,虽然拳输你半着,但若要分生死,我丁长九,未必没有一拼之力。规矩无论新旧,我一中堡从不违忤,但门派祖产,却是不能在我手里说没就没了。小李院主若是非要一棍子打死,那咱们一中堂自我以下,舍命陪君子就是了。”

李存会脸色和缓,哈哈一笑,很有豪气冲宵之姿,“久闻落丁老弟马城中一条

龙,如雷贯耳,总得问拳一场不是?这就很好嘛,今日权当是一场江湖同道的切磋罢了。营商之事,哪里会需要我亲自出马。武院自会有人再次登门,到时候秉公办理,丁老弟你也别为难人家就是了。”

满身血污的光头汉子,罕见地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也无法分辨到底是冷笑,还是开心;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说话的语气,还是一样的铿锵有力,“这个自然。”

一个在落马城中叱咤风云无数年的江湖大佬,靠的当然不全是一身功夫和杀伐果断。一场大战,再给对方一个不卑不亢的台阶,递得恰到好处。

所以李存会在众人触目之中坐回那副滑竿,武院徒众来时气势凌人,去时一样的威风不减,起码在凡夫俗子的看客眼里,是这么个景象。

二人那寥寥几句的对答之际,任平生手脚极快,已经将几名重伤的围观者料理妥当。也不见他有什么高明的手法,只是动作极快,不管断肢还是开膛破肚,只要还喘气的,他都只需铺上一些黑色药粉,便即止血;然后断肢接上,伤口缝合,十分娴熟。

最终死者五人,重伤得治者十一人。

一个仆人装束的年迈老者,慢慢捡起散落一地的蔬果杂货。地上有一只已被劈成数瓣的竹篓。

原来那位出来采购的大户人家老仆,并没有远离,而是停留在了看客人群中。那一道刀光,至老人背后的箩筐而至,箩筐破裂,而老者却是分毫无损,连那粗布衣裳,都完好如初。

他至今没捡完散落地上的东西,主要还是先前一直看着任平生救助伤者,眼神浑浊,却十分专注。只不过老者自始至终既不慌乱,也不帮忙。

最后一位伤者只是断了一臂,距离那老者甚近。任平生替他接完断臂,交代些日常养护之法,便打算主动去和那老者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与那老者之间,突然间就隔了数重人墙。

彪形大汉,丰腴妇人,市井商贩,各式人等皆有。

“小兄弟,人命关天,抖擞几手游方郎中的骗人手段,伺候几个伤者就想了事?”一位长者率先发话,道貌岸然,“不是落马城的人吧?小小年纪,学了几手邪术,走过几天江湖,就自以为是条过江猛龙,都会草菅人命了?这事,你扛不起,乖乖的在这里呆几天吧,说个地址,我们可以派人通知你家家长,到时如何处置,城主府自有公断。”

“什么叫自有公断?这么多死的伤的,那抚恤金汤药钱,都得先赔清楚了,才能送城主府。”一个形貌粗豪堪比汉子的妇人尖声嘶叫,只不过脸上毫无悲戚之色,显然这些尸体伤者中,并没有她家汉子。

有不少哭哭啼啼的男女老少,有的在打理那一具具残缺的尸体,也有的在照顾伤者,更多的却是夹在围着任平生人群之中,倒并不如何愤怒,却是令声讨者更加师出有名。

……

任平生并不言语,只是冷眼看着这些侠肝义胆的街坊群众,用一幅先前包扎剩余的布条,擦干手中血迹。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颤抖的男子声音,大声呼喊,在群情汹涌的讨伐之声里徒劳无功。

新来的白竹垌人,那也是白竹垌人啊,更何况这位小兄弟明明是好心救人,怎么就成了背锅的?

癞头老九还在那边拾掇自身伤势。

大刀会虽然走了,可武院不一直在哪里吗。

顺子想不明白,为什么作恶者无人理会,行善者却要身受奇冤?所以他挡在任平生身前,一直极力辩解;虽不敢对一中堡和鹰潭武院置议片言只字,作为凡夫俗子,此种作为,足可被认为是明火执仗的针对武院和

一中堡了。

任平生始终一言不发,顺子只道他是被这场面给吓懵了。

“呜呜,天生啊!咱们一家老小的顶梁柱啊……”

“……这辈子没犯天没犯地,咋就碰上了这么个小魔头啊……”

两个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妇人,涕泪滂沱,呼天抢地,成犄角之势扑向任平生,一路胸脯乱颤,甚至都懒得绕过挡在前面的顺子,干脆一起扑了。

顺子手忙脚乱,拉着任平生就要躲开。

这是两旁的人群一阵逼夹,根本无路可退。

顺子惊慌失措中,眼中便只见那两座隔着厚厚衣裳,依然要爆裂而出的巍峨山峰,当头压来!

他惊呼一声,心中哀叹之余,只得双手抱头,双眼紧闭。

非礼不碰是做不到了,尽量非礼勿视而已。

然而一人惊呼过后,紧接着却是一阵无数人的惊叫惨呼,现场一阵混乱。

那一左一右扑来的两个妇人,踉跄倒退,原路返回。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只觉得眼前一花,瞬息间远远跌出数丈开外,都是一两百斤的躯体,竟像是天女散花般被人远远的一把掷出。

街心中只余三人站立,一人蹲着。

站立的是任平生,顺子,和那一身血污的癞头老九;蹲着的,却是那个动作迟缓慢慢捡着东西的年迈老者。

那几十个远远跌出的人,好似都没受伤,迅速怕起,又连忙远远退开,除了几个机灵的趁乱溜走,其他人都是呆在那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敢。

“这两人,不是我一中堡的人,”癞头老九那一双虎眉微挑,环顾四周,“但从今往后,他们都是我癞头老九的兄弟。不管他们认不认我这个老兄,我都要认他们的兄弟。有帐的,现在过来,跟我算;有什么恩怨的,今天你们不行,凑齐人马,再来一中堡找我。”

原先气势汹汹的人,左顾右盼,想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却禁不住一身颤抖如筛糠。

就连原本哭闹的死伤者家属,也都一瞬间噤若寒蝉,只是仍有些忍不住低声抽泣。

癞头老九脸色稍稍和缓,往或坐或趟的死伤者稍稍扫了一眼,淡淡道,“以后的落马城,不会很太平,事不关己,少凑热闹。”

那一对踉跄退去的“姐妹花”,原本已一屁股坐倒在地,刚刚怕起来时,就触到了癞头老九那两道不怒自威的目光,吓得又是一屁股坐倒,不曾想那位不可一世的江湖大佬,反而声音更加缓和道,“今天家里死了人的,伤了人的,记在一中堡头上。堡中的兄弟会一一上门,商量赔偿抚恤事宜。以后再有此类事情,生死自负。”

其实那些伤者,心知肚明,此时伤口的痛楚,已经大减,即便是断手断脚的,接治不过片刻,自身已经能感觉到重接肢体的存在。那少年医术之神奇,这些凡夫俗子闻所未闻。

就算是一地武院,也不可能有如此神奇的疗伤接骨之术。

莫非这个貌不起扬的外乡少年,竟是乔装入世的西乔山的道家仙童?

若然一开始知道他的疗理有此奇效,给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任由亲朋街坊去得罪对方。

今天这位一中堡的龙头老大声言愿意补偿死伤者,已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交代一切之后,这位在普通人面前一向高高在上的落马城地下皇帝,竟然是客客气气地跟那两个年轻男子告了声罪,然后走到了那年迈老者身边,帮着拾捡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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